马车的车辙滚滚向前,碾在京城坚实的石板路上,微微扬起尘。
冯玉殊将轿帘掀起一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王侯世家的朱门,威严的高墙黑瓦,渐渐被落在身后。街市上人来人往,勾栏瓦舍临街而立,满楼红袖招。她在满目的人群中,视线无意间扫过一个凭栏而立的锦衣金冠的年轻人,靠在叁两美妓间,手边有酒,眼眯瞪着,耷拉着眼。
她移开视线,将放下轿帘时,那年轻人的视线也随意地扫过来,愣一瞬,似是认出她,蓦地睁大了眼。
冯玉殊与他目光相碰,因为陌生,神情有些冷肃。他却涨红了脸,牙关紧闭,死死攀着栏杆,好似看见什么惊骇的东西,紧盯着冯玉殊的轿子。
她由此人形貌衣着、乃至对自己的态度,认出他身份,面上无悲无喜,轻轻放下了轿帘。
马车缓缓驶出了城门。
那妓坊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叫来。连道上行人也不禁抬了头,引颈而望,想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
只见二楼凭杆处,几个妓子四下逃窜,那陈家的少爷不知发的什么疯,往地上砸酒坛子,脸涨得通红,由于狂怒而微微变形,口中迭声喃喃恨声道:“婊子,臭婊子,他妈的臭婊子,也敢给爷没脸…”
他吃醉了酒,口齿不清,旁人隐约听懂了几个关键词,结合那些与他有关的传言轶闻,看他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有同情,也有鄙夷嘲弄。
马车行至京畿地区的边缘时,正是黄昏,又迎来了一场骤雨。
他们在郊外的送别亭中避雨。
小小的亭中,已躲了一顶结了红花的朴素小轿,几个粗服的轿夫,显然是送嫁的队伍。
雨声送来低低的呜咽。
马车中原本说着闲话的冯玉殊、云锦和楼关山叁人,听到这声响,俱是愣了愣。
冯玉殊蓦然掀开了一角帘,见隔壁花轿轿帘紧闭,低低的哀戚声明显从中传出。
在前头驾马的孟景听见动静,偏头看了她一眼。
待冯玉殊放下轿帘,云锦问道:“大喜的日子,怎这样的哀切?”
冯玉殊摇摇头,表示不知。她思索片刻,从随身的行李中掏出一个锦囊来,里面是一些碎银,一对镌着双喜的环佩,算不得贵重,却是冯府为她备下的嫁妆中的一样,漂亮喜庆。
她无意窥探他人私事,只是将锦囊递给云锦,叫她添几句喜庆话,也算是萍水相逢聊表宽慰之意。
云锦知她约莫触景伤情,想起自己成婚那日无助情状来了,便点点头,拿了锦囊下了轿去,轻叩了叩那女子的轿壁。
她惯是舌灿莲花的,凑在那女子轿边,将锦囊递进去,堆了笑意,脆珠子落玉盘似的,道了几句“称心如意”“岁岁喜乐”之类的吉祥话。
那女子果然将轿帘挑高了些,探出头,一双肿得好似桃子的眼看过来,悲中乍喜:“这真是…多谢。如此厚礼,敢问是哪家小姐?”
云锦被她问得微微一愣,不敢说姓冯,唯恐露了行踪。她语塞了一瞬,在女子追问下,才模糊搪塞道:“…姓孟,姓孟。”
正巧那厢冯玉殊此时也突然掀开了一点轿帘,往这边瞧了一眼,见状冲女子微颔首,明澈目光中隐有惺惺相惜之意。
女子拭去泪水,料想这便是云锦身后主家了,忙讷讷向她道谢:“多谢孟小姐。”
冯玉殊听清了,微微错愕。
女子看清冯玉殊眼中神色,有些局促地蜷了蜷手指,“啊”了一声,慌道:“实在是失礼,我是说,多谢孟夫人。”
这回连云锦也愣了,和冯玉殊对视一眼,回过神来,噗哧一笑,捂住唇笑弯了腰。
冯玉殊无奈地剜了她一眼,垂首回了礼,轻声启唇道:“…不必言谢。”
孟景就坐在马车前,落拓青竹一样的背影,也不知他听没听到。她只觉得耳后发热,不敢去看他反应。
云锦走回马车来,前脚刚上了轿,旋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久了蓦然放开的笑来。
冯玉殊面皮薄,作势要挠她,她也不躲,只是眉飞色舞地,要同状况外的楼关山讲刚发生的事。冯玉殊“哎呀”一声,宽袖从膝上拂落,真的恼了,平时不动窝的一个人,竟站起身来,要来捂云锦的嘴巴。
楼关山挑挑眉,看热闹不嫌事大,还要从旁火上浇油:“快说快说,到底怎么了?”
轿中好热闹。
孟景和楼关山轮流驾车,有时换了孟景进来休息时,气氛又会骤然静下来。
云锦已经不再从心底惧他,两人却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冯玉殊和孟景也不说话,大多数时候,她在一旁掌着茶,看两人一脸严肃地下双陆棋。
这两人,凝神静思时,都会无意识地颦眉,微抿起唇,莫名有些相像。听说是心气甚高、又极固执的面相。
冯玉殊遭遇人生重大变故,这一路上,比从前还要心软。
路遇荷重而行的老人和幼童,也要扶一把、送一程。也有人殷切问她名姓,有云锦弄巧成拙在先,开了先河,冯玉殊便破罐破摔,一律说是姓孟。
孟景没脸没皮地靠在她肩上,也同她一起,透过帘子的一角,去看马车外的人。第一次被人这样殷切的感谢,他面上隐隐浮出一丝好奇的神色来。
冯玉殊偏过一点头,瞥了眼另一头正低头沏茶的云锦,用一根指点了点他额,将人拨开了些:“正好,为你积些功德。”
她心中还记挂着那文王卦,怕他真的不得善终,入不了轮回。又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只默默用这样的方式祈念他平安。
孟景不倒翁一样,被她葱白指尖推开一点,又荡回来,顺势圈住冯玉殊的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他眸光一闪,嗅到她颈侧淡香,偷香窃玉,沉迷地吸一口。
余光中,云锦动了动,好似将抬起头。冯玉殊挣了挣,手肘抵到他小腹,他从善如流地放开她。一张脸,看向帘外,又恢复了寻常的淡漠、无关心的模样。
夜晚在客栈打尖时,是孟景最快乐的时候。他终于不用睡窗台,现在他每晚都睡在冯玉殊铺得格外软、格外香的床榻上。
还可以缠着冯玉殊做快乐的事。
她每晚沐完浴后,总要躺在榻上看会儿书,这个时候他就可以从后面圈住她的腰,和冯玉殊亲亲抱抱。有时候,遇上冯玉殊比较纵容他时,还可以吃她的乳儿,或是拽着她软嫩的手心,抚慰他身下粗硬的那根,和饱涨的囊袋。她微垂下睫,不敢看他,五指微微发酸。他偏要与她额间想贴,盯着她皮肤下沁出的一点红,喘得煽情,在她手中快慰地射出来。
以后还有这样无数,无数真切的,与你一同度过的良辰。
行了十来日,他们的马车渐渐驶入乾州。
夏季暴雨,冲垮了洛水的河堤,淹没一片良田庄稼。他们不过是借道,也能看到城外许多叁五成群的灾民。
他们的马车亦是宽敞舒适,又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难免看起来像好大一个香饽饽。
道旁流离失所的灾民抬起一双绝望的眼,沉默地看着他们行过。
冯玉殊只看了一眼,约莫是从未见过这等人间惨状,唇色都隐隐发白。
楼关山见灾民神色不善,还隐隐有向他们集聚的趋势,唤了声孟景,将人叫了出去。
这举动立竿见影。孟景掀开帘走出来,长腿一盘,往马车前一坐,视线冷冷扫过去,前方几乎要挡住道的灾民马上便后退了些,默默让出一条道来。
气氛诡异地绷紧了,楼关山拉着缰绳,关注着前方的一举一动,手心微微沁出一点汗来。
“我们在乾州城停一下。”马车中突然传出冯玉殊的声音。
他们转了方向,进入乾州城,在城中修整了一番,冯玉殊才提出,她想要施粥。
灾年米贵,她便花高价买了许多米,买了炉灶柴火,雇了几个当地人,在城外搭起棚来。
灾民逐渐聚集过来,在篷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她又让怀抱婴孩的妇人、身体状况差的老弱先上前来,可以提前分得一碗粥。
雪中送炭多珍贵,很快便有暂时裹了腹的灾民走上前来,说要谢“孟老爷”“孟大善人”。孟景怕他们太靠近冯玉殊的马车,将黑金长刀住抓在手中,百无聊赖地翻转着。
他刀光所至处,自然就隔出一块无人踏足的空地来。空地之外,道谢声此起彼伏。
这样的善举,乾州城中人自然也听说了。许多人在慕名而来,站在城墙之上伫足远眺,亲自来看热闹。其中不知是谁,目光掠过那把风声鹤唳、名震江湖的黑刀,和握着刀的少年,压低了嗓音向同伴啧啧出声道:“还真是…逐风楼孟七施粥,真是活久了,什么稀奇事都能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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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炖大肉了,如果明晚没有按时更新,就是还没写完。
顺便说一下,大家的评论真的给了我非常多的力量,我才有了动力继续完成这个其实一开始包括封面标题都很随意的故事。
而且无论是解读还是调侃,我都觉得,是大家在赋予这个故事新的意义,超越我所能写出的文本本身的意义,让我非常感激,我不想让大家失望。所以经常会看着评论,陷入深深的沉思,然后点开草稿箱修修改改。但我逐渐意识到,我的笔力、还有我们作为独特个体拥有的不同偏好,纯情还是肉,爱女儿多一点,还是小孟多一点,虐还是不虐...太多分歧,让所有人都满意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只能尽力,也希望各位能去留随心、开开心心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