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珠在外面也听明白了:果然是美人计外加苦肉计。
这计他熟悉,他在谢崇风身上刚用完,效果斐然。
只是他是无意识的,三婶是不是无意的,他不知道。
再来三伯那件事顾珠是真不愿意开特例,他刚刚走马上任,然后就徇私放了自己的三伯,这算什么?
这不可以,死罪就是死罪,如何能逃?
三伯犯的是卖国罪,消息卖给外头,不晓得无形中害死了多少人,说不定铁柱在外头打仗死的人都是三伯那边告密造成的,他就算能够赦免三伯,心里也不愿,这世上已经有太多黑白颠倒的事情了,他讨厌黑白颠倒,他要黑白分明,要好人永远有好报,恶人绝不能善终。
顾珠抿着唇,心中的理念无比坚定,却不知道屋里的爹能不能坚持。
少年心里忐忑,幻想了一下他帅饼爹前来替三伯求情的场面,立时浑身都不舒服,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那时候该怎么做,他永远不会拒绝老爹,可那会违背他的初心,他讨厌那样。
顾珠正提前痛苦纠结,谁知道屋内那熟悉的声音却回以三婶冰冷的呵斥:三嫂,不要再说了,不管你如何求我,我都不会答应,更不会让你见珠珠,不要再想了,我现在就派人送你回去,日后,你恨我也好,骂我不顾亲情也罢,都好,我不在乎这个。
三哥做错了事,刑律如何处置他,那就是如何处置。
顾珠听见凳子因为坐着的人猛地站起来,而挪动的声音。
珠珠他从小善良,但绝不愿意做坏事,你逼他就是让他痛苦,让他痛苦的事情,我顾劲臣一辈子都不会做,所以三嫂,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我只给你一个忠告:早早为三哥准备棺材,晚了的话,可就没有好木头了,过不了多久大理寺里的人都会砍头,总共三十六人,一个都不会少!
顾劲臣!你好狠的心!
来人,送客。
说罢,里面的人转身便走出来,余光轻轻往旁边扫过,就看见蹲在窗边儿的顾珠。
顾劲臣脚步一顿,走过去,跟着蹲下来,依旧不给他的宝贝珠珠好脸色,揉顾珠头顶的手却温柔至极:调皮,偷听大人讲话要打手心才行。
顾珠眼眶湿哒哒地对老爹笑了一下:你打呗。他什么都听见了,老爹跟谢崇风完全不一样,是个经得住美人计跟苦肉计的男人!
傻瓜,别在这里蹲着,回屋去,这里冷。
顾珠晓得,爹是不愿意他跟三嫂碰面,怕他心软。可笑,他心软也是看人的好不好!
来人,送三婶回小顾府,以后这里不许小顾府的任何人靠近。顾珠回头,对着站在廊下的三个侍卫说话。
不必他重复或者强调,立即有侍卫前去准备马车,有侍卫调动宅子里的粗使婆子将厢房里还在装柔弱的三夫人扛出来,塞上马车,顷刻送走。
顾劲臣眸色微微一动,黑色的瞳孔里似乎能够看见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顾珠,那是无人能够欺负,没有任何人胆敢冒犯的顾珠。
他这辈子只有顾珠这样一个孩子,他怕的东西很多,尤其怕自己死后,他的珠珠没有人护着,所以他拼命想要给顾珠一份权势傍身。
如今他的宝贝似乎是不需要他为他筹谋什么。
但美中不足的是人心易变,十二年后,当上皇帝的十二皇子对权势滔天的顾珠会是感激还是抗拒,这都不好说。
十二年后,权倾朝野的谢将军究竟是依旧爱顾珠到愿意将江山奉上,还是变心送给别人,这也不好说。
有得有失。
顾劲臣叹了口气,还能怎么着?他只能想方设法多活十几年,活过他的珠珠,好一辈子看着他。
顾珠听见老爹叹了口气,眨了眨眼睛:怎么了?难道是他的手下对三嫂太粗鲁了,所以老爹心疼了?
只是一眼就看穿自家小孩在想什么的顾劲臣嘴角抽了抽,正色说:在想你三伯怕是还没等到砍头,就要自己掐死自己。
此话怎讲?
顾氏父子两个一边往温暖的堂屋里去,一边说话。
顾劲臣颦眉:不清楚,你三婶说你三伯必须要抽一种烟才活得下去,但是卖烟的天竺国红姑跑了,大概是因为长安有战事,怕波及自己,所以离开了,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烟。
顾珠却浑身一震,古怪地道:不会是鸦那啥片吧?
第96章 喂对象吃饭 一条狗都敢轻蔑他?
鸦片, 又称罂粟。
顾珠在自己那模糊的记忆中看见过一个王朝的覆灭,这玩意儿可怕至极,莫说上瘾, 就是稍微沾上一点,都能要人性情大变!
他不好跟老爹详说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却又心中一片震荡,隔日进了宫里,逮着日日也在皇宫里处理朝政的谢崇风便道:谢崇风,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去过回春楼?
正是清晨,冬日的阳光懒洋洋落在清冷的石板上, 泛着昏蒙蒙的白光,偌大的长安城在朝阳下一派欣欣向荣之相,上书房内的古董摆件儿里换上了早开的腊梅,红彤彤似火一般的零星花朵撑在少年的背后, 如梦如幻。
顾珠面前是一张低矮长的小几,铺着昂贵的描金绸缎,上面摆满了被谢崇风批过的奏折。
他的右边是一张稍微大一些的茶几, 由三岁的小朋友十二皇子坐在后面, 认认真真的写着大字。
顾珠对面是跟他同等款式桌椅的配套设施, 除却奏折的高度是他的一倍,奏折后面的人则更精神一些, 着箭袖窄腰的墨色鱼龙暗金袍子,头戴冷色银冠,剑眉深目,闻言眉头一跳,语气里便多了点警惕的味道: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听见两个大人在谈话, 瘦团子一样的小十二也停下笔,认认真真左右摆头,听表哥跟谢将军谈论。
只听右手边的小表哥语气严肃,表情更是前所未有的正经,肃穆得不像话,深深从鼻腔里叹出一口气来后,才说:前日晚上,家里有来客,是我爹的老相好,前来为三伯求情,我好巧不巧就在外面听着,后来还听爹说三伯染了烟瘾,那烟据我打听,来自那回春楼的红姑,每回三伯给了消息给她,红姑就会用烟叶来交换,那烟很不对劲。
他没有接触过,所以不敢斩钉截铁地说清危害,只能在焦虑里想办法,找到根源,一手掐死,不然这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大兴,鬼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幺蛾子啊!
谢将军瞳色里倒影着对面少年的焦色,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去一些,手掌便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对少年说:你过来。
顾珠一面站起来,一面看了一眼傻乎乎的小十二,支开这小朋友,说:阿济,你先停笔,出去跟周公公散会步,一会儿早膳准备好了,再回来用膳。
小十二极其听话,立马站起来,毕恭毕敬的跟顾珠行礼,又扭扭捏捏的跟谢将军道别,这才迈着小短腿往外走。
及至走到上书房外头,小十二才回头看了一眼被门帘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上书房门口,他的小表哥,总是跟谢崇风单独谈话,在谈什么呢?他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憋闷,却又不敢闹着留下,于是只渴望着、疯狂渴望着自己长大。
快长大。
屋内,心里存不住事情的顾珠一挨着谢崇风,便一股脑将前天的事情告给男朋友听,说完又怕自己的描述不够精准,让对象不在意,双手便捏着人家的袖子,无比紧张地说:要不我们还是先不要砍了他们,这件事必须查清楚,这样,早膳过后,你我一同去大理寺见见我三伯。最好是能找到那红姑,可惜昨天我就派人围了回春楼,结果一无所获,那回春楼的老板早早换了人,根本不是同一批。
少年紧张害怕什么?
谢崇风暂且有些眉目:好,别着急,你说的那烟叶我会让大理寺卿问清楚,来源也会查到,你不要紧张。
顾珠啃了啃手指甲,靠在谢崇风身边,眸色灰暗不已:怎么能不紧张?此事若不能杜绝,日后怕是不出一年,我们大兴的老百姓就没有一个活蹦乱跳的了。
话里的我们二字用得极妙,谢崇风手自然的搂着顾珠,为这两个字勾了勾嘴角,反手捏着小东西的下颚便抬起来,从身后侧着低头吻上少年的唇。
顾珠可没有心情,但这个吻很轻很缓慢,不含任何□□,便让顾珠没有办法拒绝,甚至感到心安。
他听见自己低低地说道:这烟叶是会上瘾的,发现就要销毁,全部沉海,一点儿也不要留,崇风,我怀疑是天竺国那边搞的鬼,要限制那边所有人出入大兴国内了。
谢崇风点了点头,笑道:还有什么吩咐吗?
顾珠摇了摇头,想不到:暂时没有了,想到再加。
好,等你想到了,再加。
用早膳的时候,顾珠是单独跟谢崇风一块儿吃的。
两人一块儿就小十二登基大典的时辰和宫中用度都做了确定,一边用膳一边又说起即将要回长安来参见新君的外地官员。
说道在青州任劳任怨,跟河道工人同吃同住修河堤的顾待今,顾珠心都是滚烫的:这算是大功一件吧?得升官,等来年开了春就升,毕竟春汛还没有过,不知道河堤冬日封上以后,再解开,是不是同样坚固。
恩,可以。谢将军没有异议,他一向都是没有什么异议的,说完顺道端起盛了鸡蛋羹的琉璃小碗,用勺子挖起一小勺,然后送到嘴巴叭叭叭不停的顾珠唇边。
顾珠垂眸看了一眼,总算是停下了滔滔不绝的话题,如雪的脸颊上浮出一抹俏丽的绯红,啊了一声张嘴,嗷呜一口吃掉蛋羹,然后自个儿也起了要喂对象吃饭饭的心思,伸手夹了一颗虾肉小圆子,喂到谢崇风的唇边。
谢崇风看也没有看,张嘴便吃。
隔壁房间里的小十二跟同还在皇宫里念书的兄弟一块儿用膳,其中最大的是十皇子,今年六岁,乃地方大员之女通过选秀为先帝诞下的龙子,一向木讷,不爱讲话,如今更是沉闷地闷头吃饭,连咀嚼的声音都小到可以忽略。
还有两个跟着一起用膳的是十一皇子跟十三皇子。
十一皇子只比十二曹济大一岁,从前跟十二关系不错,只是目前即便知道他的十二弟马上就要当皇帝了,也没有太多概念,依旧笑笑嘻嘻要抢十二碗里的芙蓉煎饺,然后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公公严厉制止。
十三皇子最是闹腾,也最小,比十二皇子小一个月,先帝在世时,最为疼爱,如今先帝没了,面对即将要登上皇位的十二哥,充满东西被抢走的苦痛厌恶,一上桌子,看见十二哥那边有他最爱的芙蓉煎饺,自己没有,便哭。
一边哭一边跟周公公控诉:父皇在的时候,这芙蓉煎饺都是我的!为什么只十二哥有?我没有?十二哥好奸诈,抢了我二哥的位置,还要抢我最喜欢的煎饺呜呜呜
小十二曹济脸蛋瞬间一白,无措起来。
一直站在身后的周公公却从善如流上前一步,幽幽看着十三皇子,微笑着问说:十三殿下还小,是断不会说出抢了二殿下位置的话来,想必是有人教过,十三殿下,这话,是皇太后教你的吗?
十三皇子愣了一下,被周公公吓到,慌慌张张点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害怕到极点的时候,干脆把碗筷一推,跳下桌子便哭着跑走,一边跑一边大喊:我要去找母后!十二哥让周公公欺负我!
十三弟!小十二紧张站起来,想要追,却被周公公拦下。
周公公平静地道:殿下是未来大兴的主子,从前的兄弟哪怕再亲也是您的臣子,没有主子做什么还要哄着臣子的
小十二立马不敢追,复坐下,却坐立不安。
周公公,十三弟还小,那些话不是他的真心话,还望不要告诉谢将军跟表哥。
小十二紧张兮兮,咽了咽口水,心中当真怀着几分对过世二哥的歉意,这皇位的确应当是二哥的,只是只是他阴差阳错上了这位置。
周公公眸色淡淡地瞥了一眼十二皇子,状似恭敬地回:是。
小十二却被周公公那双藏着轻蔑的眼神给刺到,他想到谢崇风也是如此看他,小手顿时握成拳头,久久不能松开。
一个太监,轻蔑他什么呢?不过是谢崇风的一条狗,一条狗都敢轻蔑他?
他是皇子,不久将是皇帝,但没人觉得他能做好一个皇帝,没有人除了表哥。
小十二背着愧疚与孤独的自我厌弃,吃完了一顿毫无胃口的早膳,用完便去继续写大字,只是写字的时候,他的小表哥并不在,他问周公公表哥去了哪里,周公公也不直接告诉他:
自然是跟将军办事去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要回来,殿下还是继续练字吧,一会儿先生来了,可是要检查的,不要辜负王爷和将军对您的期望。
小十二听话的点了点头,练字时笔力却越来越狠,每一笔都逐渐拉出锋芒,心中一点一滴都是墨般的浓稠阴郁。
他自然是知道不能辜负表哥,但他可不信谢崇风对他有什么期望,谢崇风肯定是认定他不会有什么出息,才愿意让他继承皇位!
他讨厌谢崇风,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身边的周福是谢崇风的耳目,于是只继续写大字,一张张不知疲倦的写下去好像这样,就不会害怕周福,不会害怕给表哥丢脸。
另一边,顾珠跟谢崇风一同下了马,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入大理寺,在大理寺卿的陪同下,见到了监牢里正呼呼大睡的三伯。
大理寺监牢中条件很好,毕竟关押在这里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官宦人家,有的可能今日是阶下囚,明日就复宠,所以平常时候都是单人单间,碰到极端恶劣案子的时候,才会两人一间。
顾珠头回进大理寺的监牢,比回忆里扬州的监牢好许多,起码床是床,被子是被子,没有用稻草随随便便堆在里面,让犯人躺。
他一站定在牢笼外面,狭长的过道便燃起了火把,幽幽将监牢点得更亮。
跟三伯同间的犯人最先清醒,一看见他,又望了望他身后跟着的谢崇风,立即大喊一声,推醒三伯便说:顾大人!你侄儿来了!快醒醒!
顾珠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
啊?什么?被晃醒的顾老三顶着一张枯瘦蜡黄的脸,醒过来后便将目光锁定在牢笼之外那穿着一身双鱼暗纹描边白衣的少年身上。
少年长发如云,乌黑亮丽,双目如半月,不笑也多情,脸上绷着冷霜,双手端庄地交叠落在小腹前,凝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