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李源默然不语,笑吟吟的看着吴明喝了茶,才道:“公爷今日携两位夫人同往,想必是做说客来的。李某心意,已然阐明,劝降的话,还请不要说了,免得让大家难堪。”
吴明微微一笑,亲自为李源斟了杯茶,然后再为自己满上了,才道:“李兄,不知令堂最近如何?”
李源一怔,实没想到吴明冷不丁的,竟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他面上浮现一丝悲色,答道:“劳烦公爷挂念,家母早在中兴二年就已仙逝。”
北汉用的,是轩辕通年号,中兴二年,也就是南汉的复兴二年。黑衣卫名扬天下,是北汉最最要的骑兵部队,其主将李源的情报,更是重中之重。在黑衣卫给吴明的资料中,仅李源生平事迹,就记载了满满的三大页。其母去世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吴明。他之所以明知故问,只是想引起李源的话头而已,闻言叹了口气:“十一年前,太后曾以高官厚禄待之,但李兄坚持不受,只身北上,仅为侍奉老母膝前,其孝可感日月。实让人可叹可敬,本公现在思及,仍是感佩不已。”
李源摇了摇头,脸上悲色不减:“李某五岁时,先父就去世了,家母含辛茹苦的将我拉扯成人,一生未曾改嫁。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何况人乎?古有百里负米,啮指痛心之说,源自思不算什么孝子,却也不忍高堂孤苦伶仃,无人奉养。可子欲养养而亲不待,如之奈何?”
吴明道:“李兄太谦了,若你算不得孝子,天下怕没几人当得此称呼了。”
李源却道:“寸草春晖,李某也是尽一个常人该尽的义务而已,公爷谬赞了。”
吴明微微一笑,做最后的努力:“李兄,令堂既已仙逝,就不再有敬孝一说,何不抛下成见,相助于我?”
李源喝了口茶,摇了摇头道:“公爷的心意,李某明白。而且公爷仁厚,也是少有的明主。这几年来,中西发展迅猛,李某也曾起过心思,想着携家小前来投靠于您,以你与我之交情,怎么也不会亏待。但太尉对菡韵母女看管甚严,我试了几次,都不能成行,最后只得作罢。”
这话就答得甚有技巧,不但拒绝了吴明的招揽,还把原因说得详细,更堵住了吴明接下来游说的可能。毕竟李源已阐述明白,还有妻小远在京都,他不可能弃其母女而去。
吴明暗自一叹,黑旋风重情重义,果然不是说说的。虽早对此等结果有所预料,但亲自听到李源拒绝的话语,他心头仍是失落。何艺在一旁笑道:“谁能想到,黑旋风名扬天下,勇名少有人及,却是如此至情至性的一个人。”
李源喝了口茶,看了吴明一眼,然后转向何艺道:“二夫人,一别经年,风采更胜往昔。百灵圣母大名,这几年享誉西北。京都曾有流言,南汉得立,全靠两凤首尾相顾,以至逼得朝廷首尾不能相顾。如今的南汉,靠的就是你们夫妇和太后支撑。前尘旧事,历历在目,恍如梦境,当年竟能与你们三人同行,一路跋山涉水,李某每每思及,在感叹造化弄人之时,更觉与有荣焉。”
何艺这几年久居高位,除了在吴明面前容易脸红,还保留着曾经的那份纯真外,在其他人面前,却一贯保持着圣母的威仪。闻言只淡淡一笑:“李大哥言重了,所谓的两凤,不过是好事者的无稽之谈。小女子一介女流,那能与太后相提并论?”
眼见李源还待说些什么,她轻笑一声,继续道:“若是小妹还李将军自由,让你们一家得以团聚,你又该如何谢我?”
还我自由?李源一呆,旋即大喜过望。别看他现在云淡风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也是心急如焚。此次兵败,干系实在太大,太尉定会雷霆大怒。自己若被中西滞留时日过长,以李铁蛮横暴躁的性格,难免不会迁怒家中妻小。他重情重义,对自己生死不怎么在意,但对家中妻小却宝贝得紧,一听何艺如此说,马上站了起来,走到院子中站定,恭恭敬敬的俯地一拜道:“公爷夫妇之恩,实同再造,李某无以为报,唯有以大礼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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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明夫妇和李源谈笑风生,商羽坤自然也没闲着。在西院的一处阁楼上,他与屠鹏正站在围栏处,两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互相打着机锋。
院子里种着好几棵大槐树,花开正盛,沁人心脾,浓郁的绿荫伸展开来,白的是花,绿的是叶,花香中还有一股绿叶的清香,闻着让人更觉清爽。商羽坤站在围栏边,透过满院白绿,从枝桠的缝隙中,看着东院的吴明等人,他轻摇着羽扇:“屠督,你我俱是一省之督,在此清谈,倒也算门当户对。”
屠鹏双手环抱着胸口,身子斜斜的靠在围栏上,笑道:“要说门当户对,那可不敢当。在下一介俘虏,而商督却是中西定国公之下第一红人,炙手可热,如此比较,不是扇在下的脸么?”
他目光透过槐树的枝桠,也落在东院中,仍是笑道:“商督今日前来,是想效法定国公,说服在下反水的吧?”
院子里,可见到吴明正为李源斟了杯茶,然后举杯相邀。李源接过,笑着说了些什么,然后将杯底向吴明夫妇扫了一圈,吴明笑着说了些什么,也喝了杯茶。商羽坤收回目光,盯着屠鹏道:“屠督,何必说这么难听。如今我军下了大阿,旦夕可到京都,屠督何不弃暗投明,古语曾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想必屠督早有耳闻。”
屠鹏可有可无道:“这个自然,在下虽然学艺不及商督多矣,但此等典故,还是略知一二。”
商羽坤笑得更是欢畅:“那么敢问商督,北汉国力比之中西如何?”
屠鹏据实答道:“这几年中西发展甚快,朝廷一直忙于战争,早耗光了国力,自然不如中西。”
商羽坤将羽扇拍了拍围栏:“如今我中西加上贤庄之力,要想覆灭北汉,可说弹指间事。京都虽是天下第一雄城,定也挡不住我等雷霆一击,这第一雄城下面,却是实实在在的围墙。屠督既是君子,何不速离之?”
屠鹏仍是不为所动,笑着答道:“商督此言差矣,在下也听古人说过一句话,乃是‘君子不弃父母之邦’。在下虽愚,却被商督捧为君子,那也只有腆颜受了,既是君子,这基本伦德还是得学学的。”
说了这么多,这家伙还是不为所动。商羽坤望着屠鹏笑意殷殷的脸,恨不得冲上去打上一拳。他冷笑一声道:“屠督回答得如此绝绝,就不怕在下翻脸无情,刀斧相向么?”
屠鹏脸上笑意一下淡了,冷声道:“看来,商兄也不打算做什么君子,准备对在下用强了?”
商羽坤点了点头:“在下虽是个读书人,但从不自承是什么君子,所以该用强时,自然不会畏首畏尾。”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屠鹏被擒之后,也曾惶恐过,但吴明一直待如上宾,他心也慢慢安定下来,知道吴明爱惜羽毛,不会轻易用强,所以有些有恃无恐。但商羽坤一席话,却把屠鹏噎得不轻,实没想到这人和自己一样,也算一名文臣,可做起事来却比那些大头兵还不如,真是有理说不清了。想到刚才对他不愠不火,怕已引起这家伙反感,连忙解释道:“商督言重了。屠某岂非不识时务之人,只是家有妻小,若是贸然投之,定难逃李太尉毒手……”
他这般一说,商羽坤“嘿嘿”一笑道:“都说妻子如衣服,没了的话,大不了再娶,要是命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屠督可要考虑清楚。”
屠鹏虽非不知变通之人,但为人正直,有时却有些迂,闻言面色一沉道:“商督,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什么叫女子如衣服。不闻古语常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可弃’,你好歹也算个读书人,怎么说出如此话来,实在太丢我读书人的脸。”
他如此不顾性命,反令商羽坤一呆。刚才屠鹏软语相求,他心中反而不齿,觉得这家伙徒有虚名,之所以如此大胆,全赖摸准了定国公心意。他刚才连哄带吓,其实也有假戏真做的成分在内,一旦屠鹏真降,就算后继计划不好展开,但失之东隅 收之桑榆,却也不算吃亏。没想到这屠鹏虽有些怕死,但风骨甚佳。商羽坤心头转了个个,已决定启动第二项计划,语气不由一缓:“屠督糊涂呀,如今李将军都降了,你还坚持个什么?”
屠鹏怒斥商羽坤一番后,心头就有些后悔,正自忐忑,却听他冒出如此一句话来,忍不住又顶了一句:“商督是在讲笑话么?黑旋风重情重义,可是出了名的。如今他和我一样,在京都也有妻小,怎么可能投降?”
“屠督真是迂腐得可以。”商羽坤摇了摇头:“黑旋风是重情义,但那只是对他高堂而言,如今家中老母已逝。那还用顾及那么多,京中妻女,那也只是衣服罢了。”
见商羽坤仍是满口胡言,屠鹏火气腾的一下冒了上来,他也顾不得危险,怒斥道:“商羽坤,既入你手,杀剐请便,但要为我违心承你谰言,那却是不可能的。”
他啐了一口,继续道:“女子如衣服,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黑旋风投降,我是不相信的。”
一见激将成功,商羽坤笑了笑道:“屠兄真君子也,小弟佩服。既如此,我也不为难你。一会你就收拾收拾东西,自个走吧。”
屠鹏本已做好杀身成仁的准备了。那知峰回路转,商羽坤却突然要放了他,不由大张着嘴,半天才结结巴巴的道:“商兄,真,真要放了我吗?”
看他吃惊的样子,商羽心头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怎么不真了,在下好歹是中西首席谋士,放个把人还是没问题的,定国公那边只要通个气,也不会为难我什么。”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叹口气接着道:“既然要放你走,我也不瞒你。李源是真降了,昨天就和定国公说好的,你要是不相信,再看会就知道了。”
说话的时候,东边院子里有了动静,只见李源离席而起,向吴明夫妇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商羽坤适时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都宣誓效忠了。屠兄,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若没投降,李源就算和定国公关系再好,用得着磕头么?屠鹏此时已是面色铁青,牙齿紧咬得腮帮子鼓鼓的,气哼哼的道:“李源竟是这种人,真,真没想到。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商兄不用多说,屠某宁死不降。”
成了。
商羽坤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在他看来,屠鹏只是个文臣,战时放回去,起到的作用有限,但李源却不同,黑旋风太厉害了,只要往城墙上一站,就能起到激励士气的作用,这还不算其领兵打仗的能力。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着将李源留下来,就算不能留之,也得想法除之。可吴明明言要放了李源,他自然不能违背,只能在其他地方上动脑筋。
屠鹏就是他计划中关键的一环,先释放屠鹏,这也是吴明跟他说过的。若是这人回去之后,明言李源已反,以李铁的脾性,肯定会杀了李源全家,如此一来,李源就坐实了叛国之名,就算回到京都,也难有容身之地,更别说为北汉效命了。当然,到了如此地步,李源本人也不可能再为北汉效命。
如此一来,黑旋风就不再成为中西的阻碍,反有可能成为助力。
只是屠鹏甚是精细,若是信口开河,对方那会相信。但这种人自负机智,一旦亲眼所见,定会深信不疑。所以他就先让吴明去向李源明言还其自由之事。而李源既重情义,骤闻此等消息,怎么也得表示一番,至少也得行个礼,以示谢意。可万没想到的是,李源比预料中的还配合,竟磕了个头,商人羽坤暗称侥幸,心头几乎欢呼起来。脸上却一本正经,催促道:“屠兄,快快收拾东西走吧,我虽有权放你,就怕公爷知晓,万一反悔可就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