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风已经乖乖退下,屋内静下来,卫祈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子的脸庞。
他们都说她美极,确实如此,可是他鬼使神差买下她来,不是因为被她的容貌蛊惑,只是觉得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太美,让他想起了那一日出玉门关,初次踏足西域的土地时望见的长空,也是那样清澈美丽的颜色。
他不愿那双眼睛蒙上血泪与尘埃,仅此而已。
*
约莫叁四日过去,卫祈始终没有再见那个女子。
影风起初还给他汇报弥真的情况,譬如伤势如何、做了什么,见他兴致缺缺,也便不再开口。
这几日里,萧卓来拜访过几次,言语态度俱是恭敬,似乎是怕他是太子派来监视自己的人。卫祈无奈又好笑,婉言表明自己无心朝政,来西域是为寻找一把古琴,大约不日便会离开交河城,萧卓这才放下心来,又给他送来许多西域奇珍,表示信王殿下大可放心,不管是留在交河城还是去西域别处,自己都会派骠骑保护好他的安全。
卫祈在等待自己手下的消息,只望一查到月寒踪迹,他便动身前往。
这一晚,月上中梢。
弥真睁开双眼,愣愣地看着透过窗棂洒进屋内的月光,辗转反侧了会儿,还是没有睡意,便起身,下床披衣,推开房门走出去,想去院子里透口气。
她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似有似无的幽幽琴声。这个时辰,还能在府里肆意弹琴的,大抵只有那位王爷吧?她拢了拢衣襟,顺着琴声慢慢寻过去。
越往府邸深处走,琴声越发清晰。她来到一处凉亭前,果然看见了亭中信手抚琴的男子。她没有过去打扰他,只是立在原处,静静地看着那人。
他披一身月华,端坐在那里。月色清辉不及他眉眼间半分光彩,只能成为那清俊容颜和温润气韵的陪衬。如玉指尖拨动琴弦,淙淙琴音流淌而出,他唇边凝笑,专注于音韵,若任何人见到这一幕,大抵都会疑心自己误入仙宫,遇见了琅嬛仙君抚琴,而不敢上前惊扰。
有的人,生来便是一身贵气,不染俗世半点尘埃。他与她之间不过几步石阶的距离,却像隔了天堑。
卫祈一曲终了,余光忽瞥见一个白衣的身影。美艳的异族女子立在亭前的月光下,清清冷冷的,竟让人有种似梦非梦的错觉。即便卫祈从不在意女子外貌,也不免被这极致的容光恍了下心神。
意识到来人是谁后,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出声唤她:“弥真姑娘?”
她似乎犹豫了下,随即向他走来,动作略显生涩地行了个礼,“王爷。”
“你的伤可好了些?”卫祈问道。
“好多了,多谢王爷救命之恩。”弥真眼帘微垂,没有看他,恭敬道,“我无以为报,愿为王爷出生入死。”
卫祈笑了笑,“你的汉话说的不错。不过本王不需要你为我出生入死,待伤好之后,你便出去吧,是回龟兹故里,还是在交河城定下来找个夫婿,随你自己。”
弥真愣了一下,轻轻点头,“好。谢王爷。”
卫祈不再看她,垂眸看着琴,思考着一首曲子的指法,半晌,心中有了定数。一曲作罢,他又随心拨了几个音,心中忽有种将要迸发的奇异感觉,便信手弹奏,竟成一新曲。
他心中颇为满意,一抬头却发现弥真还站在原地,不免有些诧异:“你还未走?”
“王爷没有说退下,我便不敢退。”弥真答道。
“也罢。”卫祈起了雅兴,方才信手弹奏竟成一新曲,身边正好有人听着,他便随口问她:“你听见了刚刚那曲子,觉得如何?”
弥真想了想,“前一首曲子,我听着是极悦耳的,只是心中没什么感觉。后一首,我听的时候,脑中浮现的是大漠上的沙海和长空,随即一忽尔,又像是来到了葱郁山林间,有水声潺潺和禽鸟鸣叫,却没有一丝人气,想来谱这首曲子的人心中想的也不是俗世人间,而是闲云野鹤吧。”
卫祈静静地听着,望向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柔软。
“其实我没有见过山林禽鸟,我生于龟兹,只见过沙漠和绿洲,从未去过中原。只是我阿嬷生时,常和我讲她故乡的事情,讲中原的山川风土,我听的多了,便时常在脑中想象那些我从未见过的景色。方才听王爷弹奏,想到了这些,也不知对不对。”弥真勾起一个浅淡又柔和的微笑,抬眸望向他。
卫祈一时愣住。
虽见弥真只有寥寥数面,但他能感觉到她生的美艳,却脾性寡淡,话语不多,表情也很少,总是清清冷冷的样子,就像大漠里沁凉的月。此刻她说了这么多话,又露出了这样温柔而静谧的笑意,如明月褪去寒芒,只余清辉柔光,一时之间竟让人心如擂鼓。
卫祈平复了下心中细微的悸动,温声笑道:“不,你说的很对。”
弥真目光中微含疑惑。他示意她坐下来,缓缓道:“方才你听到的第二首,是我信手而奏,没有想到你能从曲中听出我心中细微所想。”
男子笑意温润,望着她的目光明亮而柔软,弥真微怔了一下,斟酌着道:“祝王爷早日实现心中所愿。”
他轻笑出声,遥望着京城的方向,神情竟略带怅惘,“但愿如此。”
他来到西域,其实未尝没有逃避现实的意思。朝中党争激烈,父皇龙体抱恙,由太子监国,二皇子靖王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两党明争暗斗不断。他虽然无心朝政,只愿偏安一隅做个富贵闲王,却因和太子兄弟关系亲厚而难免被波及。只是这话不好对他人诉说,只好将满腹心事诉诸琴音。
“夜很深了,你回去休息吧。”卫祈对弥真道。
她道“好”,款款离去,行了一段路后回眸遥望一眼,见那个温润男子仍坐在原处,身影竟有几分料峭孤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