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越潜与其他随从正要去宫门外听候主人差遣,道遇驾车的郑鸣,郑鸣踌躇满志,拍着车上物品,大声喊道:今儿公子和太子前往宗庙祭祀,你们随我回别第!
马车上载着满满一车物品,显然这些物品也要运去别第。
自从上回郑鸣在圉场被病马发狂踢伤,已经有好一段时日没出现,一直在家养伤。今儿见到他又是那幅得意洋洋的模样,看来腹伤已经好了。
越潜,上车。郑鸣招手,示意车上坐。
他平日里挺自傲,瞧不起其他随从,不知道今日这么亲好是想做什么。
越潜自若登车,在郑鸣身边坐下。
你可知道我车上装得是什么吗?郑鸣把车上盖的布掀开一角,露出两件青铜器,看器型是鼎簋。
重器!满满一车重器!
郑鸣自问自答,十分激动:我这车是第一车,后头还有。
全都是君夫人从国君那儿讨来,赐给公子的东西。
君夫人说公子已经长大,今后得当大人看待。君夫人真是细心,什么都有,有装梳簪的漆盒,有压镇席子的玉镇,有衣盒漆案,还有吃饭的簋盘,饮酒的尊爵羽觞,就连衣服,也有好几箱
郑鸣讲述时满面春风,仿佛这些东西不是赐给公子灵,是赐给他。身为公子灵的侍从,主人受国君殊宠,下人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越潜只是听,没应和。
郑鸣面上热情,暗自往越潜身上瞥,目光难掩蔑意。
他一直没想明白,如此一个寡言木讷的人,怎么就特别讨公子的欢心。
抢了自己贴身侍从的位置不说,今后公子受封前往采邑,怕是也要抢自己陪臣的位置。
光顾着说话,郑鸣没留心路面,马车穿过集市时,险些撞上一个在道上奔跑的小孩,惊得郑鸣大呼小叫。
撞伤小孩不要紧,装坏车上的物品,那才是大事不妙。
小孩早已经吓懵,被追赶而来的妇人紧搂在怀里,一长一幼伏在车轮旁,知道顶撞贵族的马车,心中惶恐。
打哪来的顽童,你知道我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吗?你不要命了!
郑鸣跳下车,把人一顿训骂,抬脚就要朝那名妇人身上踹去,被越潜一把拽住。
先把车上物品送去别第,避免再生事端。越潜劝阻。
郑鸣心里头不大痛快,想扯开被越潜拽住的胳膊,暗暗吃惊对方的力气真大,根本扯不到。
只得作罢。
郑鸣悻悻然上车,也不再说话,只顾驾车。
马车驶出城门,行驶在郊外的山路上,为减少颠簸,郑鸣车速缓慢,路上无聊,他憋了许久,忍不住又开口说话:越兄弟平日瞧不出来,好大的力气。
越潜平淡回道:我在藏室当奴工,每日搬运竹简,力气小也干不了活。
郑鸣故意做出钦佩的样子,赞道:难怪我先前跟守藏史提起你来,守藏史还夸你咧。
越潜道:景大夫待下人素来亲和。
看来郑鸣试图从收藏史景仲延那儿摸查越潜的底细,只是没能成功。
郑鸣挑了挑眉,跟越潜套近乎:越兄弟,以前我不好问你,咱们兄弟也认识多时,你就教教我,怎么讨公子欢心吧。
他还真是把越潜问住了。
郑鸣见他面有难色,催促:你别掖着藏着,快说。
知道不说点什么,对方只怕是要纠缠不清,越潜回道:我没有一技之长,不知公子为何对我青眼相待。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越潜其实有猜测。
郑鸣还真信了,毕竟在他看来越潜就是个奴工出身的人,什么能耐也没有。
我就说嘛,我哪里比不上你,就因为你是越人。
郑鸣抖动手中的马缰,神色傲慢,嘴里头不停抱怨:现而今的公子大臣,家家都有越人厨子,越人舞姬,你们越人可真有能耐。
越潜眼眸冷似冰,由着他说,类似的侮辱话语,他在苑囿时,从士兵口中听过许多。
融兵把云越故地的平头百姓俘做奴隶,输送至融国都城,这些人妻离子散,背井离乡,哪个是出于自愿。
马车终于驶进别馆,郑鸣跳下车,大声吆喝,叫院中的厮役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公子灵不在,他对待别馆里的下人态度飞扬跋扈。
郑鸣的马车抵达别馆没多久,一支同样运载物品的车队出现在别馆外,负责押送的人是一名涓人,也就是宫中的内侍。
涓人带来整整六车的器具,令人目不暇接,不只是器物,还带来数名乐师与三名能歌善舞的美姬。
午后,公子灵返回别第,郑鸣伺候在旁,他将一册记载着器物和乐师美姬的名册递上,殷勤道:臣听涓人说,三名美姬都经过精心调教,能歌擅舞,不仅精通融舞,还擅长岱国的鹤舞。
昭灵把名册翻了翻,随手掷给郑鸣,漫不经心道: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吗?
他对待下人一向宽厚,态度也较亲和,但今日对郑鸣说话时,语气明显比以往冷漠。
郑鸣心里有鬼,惴惴不安,心想那日在马厩偷放病马的事,莫不是被公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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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越潜和一名侍卫齐力将一件笨重的漆绘木鹿搬进库房, 这件物品原本摆放在公子灵的书房里,如今从内府送来一大批新器物,它便被替换下来, 存进别第的库房。
漆绘木鹿跟真鹿同等大小,除去一对长长的鹿角是真鹿角外,身体的其它部分都是木料构成, 却制作得栩栩如生,如同一头具有生命, 能闲逛山林的野鹿。
这是件珍贵的漆器,它的制作工艺复杂, 先在成型的器物上髤漆,再将髤漆好的器物施上不同颜色的漆绘,绘出云气文, 花纹, 凤鸟纹。
不只如此,木鹿身上的一些地方还采用贴金箔的装饰技法, 使得它光彩照人。
漆绘木鹿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是件官坊的器物。
即便它如此贵重,仍因为有更精美的一批内府器物到来, 而退居别第的库房。
同时被替换下来的物品还有许多,大多已经躺在库房里,它们是漆器, 也有象牙器,青铜器。
越潜和侍卫将漆绘木鹿搬运至库房角落,库房中的两名厮役立即过来,他们围着这头鹿忙碌,小心翼翼为它包上遮挡灰尘的布, 并用绳子束绑。
库房昏暗而闷热,里头忙碌的厮役满头汗水,越潜匆匆出库房,他得继续搬运物品,刚走出不远,忽然见家宰捧着一只漆盒从公子灵的居室出来。
家宰边走边四处张望,像似在找什么人,他走的方向不是库房,而是去侧屋。
瞧见迎面而来的越潜,家宰连忙招手:越侍来得正好。
家宰把手中的漆盒向前递,示意就是要给越潜。
还没等越潜做出反应,家宰已经来到他跟前,把漆盒往他怀里塞,说道:这是替换下来的旧物件,老奴本要将它拿去库房,公子看见后,说要赠予越侍。
越潜迟迟才接过,箱中的物品不重,猜不出装的是什么东西,问道:里头是何物品?
两人交谈时,身边不时有人搬东西经过,家宰对越潜使眼色:越侍回屋自己看,捧好别摔坏啰。
有这样的好事,任谁都会欣喜若狂,家宰留意到越潜面上没有喜悦之情,那模样看着还有些困惑,他莫不是不想要?
见越潜终于拿着漆盒离去,家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难怪其他人心生嫉意,公子屡屡送他东西,就是我看着也眼馋。
回到屋中,越潜打开漆盒,漆盒里头装着一套完好的漆耳杯,总共五件。这是酒器,用来喝酒的。
这套漆耳杯有使用过的细微痕迹,整体还很新,杯身黑底金花,色彩灿烂映辉。它的工艺和漆绘木鹿如出一辙,可见也是出自内府的精品。
即便它是被替换下来的旧物,仍然很贵重。
由国君赐予的整整七车崭新而华美的器物,它们使昭灵的居室更显华贵,使食案上的餐具更为考究。
夜晚,室内灯如昼,屋中人影幢幢,一阵歌舞声从屋内传出。
乐师极力在新主人面前展示自己高超的演奏技巧,吹奏得十分卖力,美姬也使出浑身解数,只愿能得到主人的顾盼。
可惜主人反应平淡,似乎谈不上喜欢,也缺乏兴趣,他连那三名美姬之中,哪个最美,哪个舞跳得最好也没留心。
要是说对什么留心,那应该是越潜。昭灵注意到越潜注意力全在美姬身上,看得目不转睛。
今晚,郑鸣抢得伺候昭灵就餐的机会,他分外殷勤,事事争先。
昭灵喝下一口汤,瞥眼在一旁侍立,观看舞乐的越潜,唤道:越潜,切肉。
案上食物众多,其中有一盘烤肉。
越潜闻声过来,执住餐刀将烤肉切成片状,再递到昭灵跟前。
细切。昭灵似乎很不满意,将盘子推回。
往时都这么切,不知他今日为何有别的要求。
还是让臣来。郑鸣连忙过来,从越潜手中抢走餐刀,二话不说,开始忙活。
同样是公子灵的侍从,一同在场,公子灵唤越潜却不唤他,郑鸣心里头不畅快。此时见越潜愚笨手拙,惹得公子灵不开心,他才觉得舒心。
越潜退到一旁,无所事事,继续观看美姬跳舞。
在场的侍女被舞蹈吸引,流露出羡慕之情,站在门外的厨子们甚至偷偷往屋内探头,看得如痴如醉,可见越潜的反应很正常。
三名盛装的美姬令人着迷,她们的舞蹈轻盈而优雅,如梦似幻。
郑鸣细细将烤肉切碎,明显下了功夫,每一块肉都切成同等份,他将盘子摆在昭灵跟前,殷勤道:公子请慢用。
昭灵这时才正视郑鸣,他的眼眸清亮,像似能看透人心。郑鸣心虚地挪开视线,眼睑下垂不敢正视,他手心里都是汗,偷偷往袍子上擦。
你的伤好了?昭灵问得意味深长。
没想到公子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郑鸣越发心慌,他抑止住慌意,躬身低头,声情并茂道:臣感激公子挂念!如今臣身体已经康健,能继续伺候公子了。臣在家二十余日,度日如年,日日夜夜无不是在思念公子。
昭灵显得漫不经心,说道:大可不必。
说完话,还挥了下手,示意郑鸣退到一旁去。
公子的态度确实比以往冷漠,难道是被公子知道了那日马厩病马出逃的隐情?郑鸣惴惴不安,疑神疑鬼,甚至没心情观看美姬跳舞。
昭灵夹起一片烤肉,放口中慢慢咀嚼,觉得索然无味,又往越潜那边睨上一眼。本来也没想吃烤肉,只是找个差遣越潜的借口罢了。
美姬还在起舞,从摆动的双臂,高仰的脸庞,白皙细长的脖颈看,跳的正是岱国的乐舞鹤舞。美姬面若桃花,身段轻盈似山中的精灵,她们是如此美丽,让观看者挪不开眼睛。
昭灵还是觉得一般,他贵为一国的公子,见过太多美丽的女子,也见过最精彩绝伦的舞蹈。
不像身旁某个没见过世面的俗人,毫无定力。
侍立在昭灵身边,越潜观看的位置极佳,他对这三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并无邪念,只是觉得舞乐令人身心舒畅。
人世间有许多美好的事物,有许多细腻的,美妙的感觉。以前在苑囿,离得太遥远,难以触及,不曾品味,而今这些感觉正在慢慢复苏。
生而为人的感知,正在逐渐恢复。
夜深,满案的佳肴早已经撤去,歌舞也已经停歇,庭院昏暗而寂静。
昭灵寝室里的灯仍亮着,昭灵正与越潜坐在棋盘潜对弈,此时,屋中还有两名侍女。
棋盘上摆满棋子,一色黄,一色白,白的是白玉制的棋子,黄的是黄玉制的棋子。
昭灵坐姿随意,棋也下得很随意;越潜跪坐,姿势端正,他目视棋盘,神情专注。
往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刚放好,越潜就听见昭灵提醒声:你棋子落这里的话,不出十手,你这边十二颗棋子都将是我囊中物。
越潜刚学会下棋,不过他挺有天赋,经昭灵提示,他计算出正确的落子位置,问道:可以悔棋?
昭灵回道:不许。
一局棋下完,昭灵和越潜一同整理棋盘上的棋子,两人的手指都在棋盘上移动,无意间,双方的手指突然相触。越潜反应极快,却又若无其事那般将手移开,面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昭灵对越潜的观察入微,见到他扔下棋子,缩回手的反应。
没再继续清点棋盘上的棋子,越潜已经算好,他输了,又一次。内心颇感意外,公子灵的棋风锋芒毕露,好战嗜杀,与儒雅随和丝毫不沾边。
昭灵当然知道胜负,平日在泮宫里和其他人对弈,就没有几个学生能下赢他。
和越潜对弈,昭灵故意不让子,把对方狠狠宰杀。
不下了。昭灵站起身来,伸展腰身。
越潜跟随起身,感觉双膝因长时间跪坐而发麻。两人不知不觉下了那么久的棋,此时已经快到子时了。
侍女过来收拾棋盘,越潜仍在棋盘边上,于是伸手相助,帮捡拾棋子,他待女子态度较温和。昭灵看着越潜的身影,说道:你连输我两盘棋,我是不是应该罚你?
两名侍女拉袖子掩嘴笑,她们服侍在昭灵左右,对经常出入昭灵居所的越潜相当熟悉,是老熟人。
昭灵环视四周,说道:去将床铺好。
越潜应道:是。
铺床这种细活,一向都是侍女做,就是一些主人入睡前的准备,燎香,整理床铺,放床帷等事。
越潜常见侍女为昭灵铺床,没什么技术含量,他自然也会,只是做起来没有侍女那么细致。
等越潜忙完事,侍女已经帮昭灵脱去衣物,解下发髻。披散着长发,身穿贴身衣物的昭灵走至床边,既是越潜身边。
越潜低头,退出床帷。
昭灵爬上床,看着床帷外站立的修长身影,越潜立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