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豫州,原本应该直接渡过渭水,可如今渭水失陷,他们只能从山林进入荆州,再沿着荆雍两地交壤的山脉去边地,穿过边地就可以到达豫州了。
这几日闻羽一直带着程稚玉在山林里穿行,晚上便找避风的山坡休息,大约再过叁五日,就能进入荆州的地界了。
可这天早上,程稚玉在山坡的阳光下醒来,感觉身边烫得吓人,抬头一看,闻羽烧得滚烫,嘴唇都已经起皮了,浑身热得发汗。
程稚玉一下起身,伸手探上闻羽的额头,果然被惊了一下。
——虽有姚公的药,可那不过是寻常百姓的伤药,闻羽的伤口是军中阔刀所伤,前两日药用尽了,闻羽的脸色就越发苍白。
“闻羽……闻羽……”
程稚玉拍着闻羽的脸,闻羽没有回应,甚至还呢喃着什么,她在书中看过这种症状,应是烧得有些糊涂了,若不及时救治会有性命之忧。
她站起来,扯着披风将闻羽拖到树下,又将他的衣衫解开,完全露出胸膛,跑到山坡下的小溪给他汲水降温。
——溪水清凉,浸了湿布贴在他额头上会让他舒服一些。
可湿布很快就热了,程稚玉只能一趟一趟的跑,手被溪水冻得通红,到最后连湿帕都握不住。
她把湿帕压在闻羽额头上,坚毅的眼中不停滴泪,接下来都是她在照顾闻羽。
闻羽昏迷不醒,她便将闻羽绑在身后,让黑云屈下马蹄,和他一起上马,闻羽可以从背后紧紧抱着她,头靠在她的肩膀。
闻羽嘴唇干裂,吃不了火烤的软饼,她便用剑砍了头上宽大的树叶,用树叶捧了溪水,把软饼放在里面烤,这样烤出的软饼又香又软,他就能吃得下了,程稚玉的手也被烫出了好大一片水泡。
她骑着马往荆州的方向赶,虽不像闻羽那样会观星辨路,可也知道往有林稀有人烟的地方去,闻羽的伤必须找到人才能治好。
如此大约行了叁四日,终于在树林中看到一间茅草屋。
草屋很小,无人居住,进去便是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旁边还有一张破旧不堪的榻,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应该是猎人来打猎时住的地方。
但有榻晚上闻羽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这几日他睡在山坡上,她将所有衣衫都批在他身上,还用身体贴着他,但他还是冷热交替,夜里冷得冰凉,白天烧得滚烫,她也跟着受凉了。
她将闻羽扶进去,把他放到榻上,桌上的油灯还剩浅浅一层油,满是灰尘,她把油灯点燃,又找出榻下的火盆捡了细柴取暖,屋里顿时有了一片光亮。
闻羽的唇还是干裂,她便用水袋喝了水,再俯身贴着他的唇慢慢喂他,总算让闻羽喝下了一些水。
她握住闻羽的手,伏在榻边,不停向上天祈祷着。
“闻羽,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可除了这些她也不能做什么,闻羽撑了四五日,已是越来越虚弱,中途偶尔醒过来,也是告诉她如何辨星位,怕她在山林中走失,还想帮她打猎猎一些吃的,若是他死了她也不会挨饿。
程稚玉把头伏在他枕边,不停贴着他蹭弄,眼中红意不止。
这时她突然听到一些声响,好像是马蹄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也像是人说话的声音。
——这间茅草屋外是有路的,虽然杂草丛生,可也能看出来有人专门铺了土,以前经常从这里来往。
她一下警惕,从榻上起来,抽出榻边的宝剑,握着剑站在门后,打算同来人死拼。
此时外面的路上,谢言之同谢小鹿一人一马,慢慢走在林中的道路上。
“公子,是这吗?”
谢小鹿疑惑的问。
他们在这片林中转了四五日,还没有找到公主,莫不是公主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是这……”马上的谢言之回答。
他当初从渭水离开后就想回邺,可禹军的行军速度极快,还未等他至就包围了邺都,邺都四面八方都是驻扎的军帐,他只能绕回荆州从边地进邺,等到的时候邺城已然陷落。
后来邺宫破,他便在靠近荆州的启化门附近游走,宫中有暗道,他是知道的,谢中之曾告诉过他,虽不知具体在何处,但他猜应该是荆州的方向,荆州和邺阳交界处是大片的山林,最能隐藏踪迹,皇室若想逃走从这是最安全的。
后来逃民大举出城,他让谢小鹿与流民私下交谈,寻找程稚玉,若是那晚程稚玉停留一晚,就能见到谢言之了。
谢小鹿扮做小儿,与那些流民套近乎,还真的问出了程稚玉的踪迹,说队伍里的姚公那晚赠了一柄宝剑出去,谢言之一听宝剑就知是程稚玉,她虽不会用剑,可她身边的暗卫是会的。
谢小鹿点头称是,按着谢言之的吩咐,故意说这是他们家的小公子,和他们走失了,他们是从城南的逃民堆里来的,小公子定是寻他们去了。
得到了踪迹,谢言之带着谢小鹿在这边山林里打转,寻着马蹄的痕迹,总算找到了程稚玉。
现在看到草屋外的黑云,他便猜出了大半,他侧身下马,让谢小鹿牵着马往前走,恐马蹄惊了黑云,可黑云还是发出轻鸣声。
听到黑云的声音,屋里的程稚玉更加紧张,她躲在门后,打算等来人一进门便挥剑砍去。
她屏住呼吸,谢言之让谢小鹿在外面等着,自己一人走过去推开门,刚侧身进去,程稚玉便一剑挥来。
可谢言之也不是没有准备,立刻抬剑去挡,剑光砍在刀鞘上,程稚玉怔住,正欲挥剑再砍,却蓦然撞进谢言之深邃的眼眸里。
是他!
程稚玉两行泪瞬时落下,顺着脸庞滑落,还未来得及和他说什么,便立刻过去握住他的手臂。
“你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柔软的小手隔着衣袍握住他,谢言之不免心猿意马了一把,但随即看到榻上的闻羽,眸色也跟着凝重。
“谢小鹿,进来!”
谢小鹿跑进来,看到闻羽也不忍呀了一声,连忙拿来马背上的药箱,为他探脉诊治。
——谢小鹿原是谢父身边的药童,谢父总拿他试药,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便去求谢言之,谢言之见他可怜,就让他做了侍从。
谢小鹿撕开闻羽的伤口,见里面已有腐肉,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小刀。
“公主,我要为他刓去腐肉,难免脏污,公主且在外面等等吧。”
程稚玉摇头,她要在这里看着。
谢小鹿只得在她面前刓去伤口的腐肉,刀刀见骨,闻羽的伤口越来越深,谢小鹿又洒上一包药粉,疼得闻羽冷汗直冒,身体止不住颤抖。
“再喂些汤药,应过几日就好了。”
“真的?”
谢小鹿点头,闻羽虽伤重,可年轻,之前似乎也服了药,伤口都长起来一层了,只是后来不知怎得加重了。
程稚玉重重松了一口气,谢言之看向她,见她的小手通红,应是被凉水浸泡所致,又见她衣衫脏乱,发髻散开,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她受苦了。
*
有了两人带来的行装,程稚玉顿时觉得舒服多了,谢小鹿用铜盆烧了热水,给她净面浣发,还带了细细的雪盐漱口,程稚玉在屋里擦洗身体,将圣旨裹在胸上,又把谢言之雪白的里衣穿好,谢言之竟还给她削了一支木簪挽发。
待她洗净走出去,谢言之和谢小鹿都面带惊艳之色,当初见她一身宫装娇妍无比,如今白衣木簪也自有一番清丽。
程稚玉走过去,坐到谢言之身边,火堆旁谢小鹿已将她换下来的衣衫洗了,挂在树枝上,谢言之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火光映得她耳畔发烫。
“你看我干什么?”
谢言之不说话,却想着她刚才那双柔软的小手,程稚玉又看到谢小鹿正烤着一只肥美的兔子,不由吞了吞口水。
——他们带的干粮不多,这几日为了照顾闻羽,她每天只吃半块饼,已是饿瘦了不少。
见状谢小鹿赶忙把兔子递给她,怕她误会,还特意多加了一句。
“这是公子打的,公主快吃些吧。”
程稚玉接过树枝,却不知怎么下口,她从未这样吃过东西,直接吃岂不弄脏了衣袍?
谢言之靠过来,贴近她,用手从上面撕下一缕兔肉,递到她嘴边,手指贴着她的唇,兔肉上还带了一层香浓的油脂。
“尝尝?”
程稚玉的脸登时红透。
调戏!他这就是赤裸裸的调戏!
可刷了细盐的兔肉烤出来十分香,那油脂更是丝丝渗进她嘴里,甜极了。
咽了咽口水,程稚玉还是张开唇吃下兔肉,舌尖不免碰到了谢言之的手指,感觉到细细的舌头舔过去,谢言之很满意,好好的调戏了她一回,把她的舌头想作在他胯下舔弄。
“可还要?”
程稚玉的脸烧得滚烫,恨不得立刻狠狠打他,谢小鹿不忍再看,转过去背对着他们,在心里对谢言之翻白眼。
——不正经。
叁十了还想祸害人家小姑娘。
给他议亲又不要,非要出来找什么英君。
他嘟嘟囔囔的,忽背后一根树枝打过来,回头一看,谢言之正拿着树枝打他,公主早就拿着兔子回屋里吃了。
谢言之走进去,程稚玉正在给闻羽喂汤药,有了汤药,他似乎没那么疼了,脸上的汗少了许多。
谢言之坐在程稚玉身边,程稚玉立刻躲开,她现在避他如猛虎,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吃了她。
彻彻底底的那种吃,吞入腹中,不留半分余地。
见她如此谢言之不由笑:“好了,不必躲我,我是来与你商议明日要去往何处。”
程稚玉现在谁也不信,不过总是要同行的,还是告诉了他。
“我要去荆州。”
“好,那明日我们便换个方向,不再走这山林中。”
“为何?”
“卫氏派了追兵伏杀你,也定会猜到你要隐在密林中。”
“可我们出了山林,他们难道就不会猜到吗?外面没有遮挡,岂不是更容易被发现?”
“不会。”
“为什么?”
既是她问,谢言之今日也来了兴致,索性就当一次她的书席。
“难道公主以为上面之人发了话,下面的人就会一一遵从?”
“他们会猜到我们逃出了山林中,却不会跟随,只会在林中搜寻,为了交差而已,若是找不到人,回去也能说山中路难,但到了外面,找不到人可就是他们的过错了。”
程稚玉生在皇家,从未想过有人敢不尊皇令,谢言之让她明白了原来不止要发号施令,还要下面的人遵从才行。
“公主,最变幻莫测的便是人心,哪怕任你差遣的人也是人,有一颗活生生的心,要是天下的号令都能被遵守,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事了。”
程稚玉沉默许久,片刻后开口。
“好,那我们明日出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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