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蓁蓁信步向前,沿着山石铺就的台阶缓缓拾阶而上,站在了高台之上。
此处放了一张石桌,桌上是一局残棋,再无别的赘饰,显出一片古朴天然之态。
裴蓁蓁上前,倚着扶栏,自高而下俯瞰园林,春日景致尽收眼底,生机勃勃。
裴蓁蓁近乎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她眼前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几年之后,不止这里,整个洛阳城都会在大火中覆灭。
她的家,她的亲人…
裴蓁蓁又看见那个身着玄甲的少年。
“蓁蓁,二哥会护着你,护着南魏!”
少年翻身上马,他身后旗帜飘扬,声威赫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注二)
少女低沉的歌声从高台之上飞出,谁都能听出歌声中的沉重,更难想象一个小女郎怎能唱出这般复杂的情绪。
裴蓁蓁看着远处,他们对她许过很多诺言,他们说不会留下她一人,可最后,都食言了。
他们一个一个,都抛下了她。他们只会说,蓁蓁,活下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风卷过高台,裴蓁蓁长发飘扬,神情如庙宇中供奉的神像,不似凡人。
她抬脚站上围栏,身形单薄得仿佛一只孤独的鹤。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这场梦,是不是就会醒了?
“不知是哪家的小女郎,在此高歌唱无衣。”少年的声音如清泉汩汩流过山石,又温润剔透如上好美玉。
裴蓁蓁垂首,与下方少年目光对上。
那一瞬,好像跨越时光与生死,命盘悄悄转动,走向既定的轨迹。
“王洵…”裴蓁蓁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微弱得随着风一同消逝在天际。
怔然中,她脚下一空,如同一只折翼的蝶一样坠了下去。
王洵一惊,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宽大的袍袖在空中一展,裴蓁蓁就这样落进了他怀中。
那时的王洵还不知道,他一生挚爱,已然落入了他怀中。
帮裴蓁蓁稳住身形,王洵立刻收回手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口中道:“是洵唐突,惊了女郎。”
裴蓁蓁没有谢他出手相助,而是用目光上下将他打量一通,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王洵…”
王洵并不奇怪眼前的小女郎识得他。在这洛阳城中,不识得王家七郎王洵那才真是一件稀罕事。
只是这女郎的目光着实古怪了一些…
还未等他想明白,裴蓁蓁便收回目光,冷淡道:“此处无人,想必王七郎也不愿第三个人知道今日之事,污了你的名声,如此,我便也不用谢你了。”
好生理直气壮,原来没有别的人知道,便不用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从女:侄女
注二,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第四章
王洵哭笑不得,裴蓁蓁却不管他想什么,王洵不知坏过她多少好事,休想叫她对他说个谢字!
她转身就走。
“洵还不知女郎出自?”王洵在她身后含笑问道。
他从来不是什么热络的性子,王家是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世家,有多少贵女想与他说一句话而不得。他待人,自来都是疏离有礼的,主动问人名姓还是第一回 。
王洵想,或许是那首《无衣》被唱得太悲壮,悲壮得不像一个小女郎能唱出的曲子。所以他才忍不住想问一问,这位小女郎的来历。
“无可奉告。”裴蓁蓁头也不回。
她身后,王洵莞尔,未曾因为她的言行生怒。
裴蓁蓁背对着王洵,深吸一口气,她方才一定是被什么魑魅魇住了,竟然起了轻生的念头。
就算这真是什么幻境蜃景,她的命也只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绕过假山,迎面有身形高大的少年冒冒失失地冲上来,按着她肩膀着急道:“蓁蓁,你去了哪里?!吓死我了!”
裴蓁蓁抬头看着他,缓缓吐出一个名字:“裴清渊…”
她眼也不眨地看着少年,他死后二十余年,从未入她梦中来,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知道自己不愿见他。
裴蓁蓁几乎要记不清他的面容。
裴清渊,这个同她一道长大,最是亲密无间的兄长,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她,最终却选择放弃她的二哥,死在那场至关重要的战役中,她翻遍整个战场也没能找回他的尸骨。
后来听人说,他的尸体早被乱马踏成碎肉。
裴蓁蓁没想过,自己还能见到他,见到年少时眉目间没有丝毫愁绪的裴家二郎。
裴蓁蓁缓缓抬起手抚上裴清渊的侧脸,指尖真实的触感叫她心里酸涩难言。
“裴清渊…”
“蓁蓁,你要叫二哥!”裴清渊有些不满地抗议道。
他和裴蓁蓁一同来报考天麓书院,没想到方才考了骑射就听说裴蓁蓁弃考离开,赶紧出来寻她。
裴蓁蓁的手一颤,忽然重重地抬了起来,啪——
裴清渊捂着脸,眼泪差点掉下来:“蓁…蓁蓁,我做错什么了?”
他被这一巴掌打得莫名其妙,自己又有哪里做错了???
裴蓁蓁却不理他,绕过他向前去,裴清渊赶忙跟上去:“蓁蓁,我知道没有及时教训那个姜屿一顿是我不好,可我这不是在考骑射么。你放心,等过几日我寻了机会,定要好好揍他一顿,看他还敢落你面子!”
裴蓁蓁没有看他,裴清渊一点也不介意,跟在她身旁继续道:“只是蓁蓁,父亲让我们来考天麓书院,你丢了弓就走,把书院的老夫子气得够呛,回去怎么向父亲交代?”
天麓书院是太子妃徐氏新建,声名不显,裴家为了向她示好这才派了一子一女报考。
裴蓁蓁今日作为,瞧上去便是因为姜屿之故负气离去,不仅打了姜家的脸,还驳了太子妃的面子。
裴蓁蓁脊背挺直,目视前方:“要同姜家联姻,他便自己嫁姜屿去,要考天麓书院,他自来考便是。”
裴清渊无奈地笑了:“这话你同我说便罢了,可不要在父亲面前提起!”
裴蓁蓁没有回答,裴清渊拿她没办法,这样回去,父亲恐怕要大发雷霆,得想个法子才是…
*
“王七,一转身的功夫你便不见了,我还道你去了何处。”桓陵顺着小径走近,调侃道。
王洵不疾不徐地侧身看向他:“我见你谈兴正浓,不好搅扰,这才出来透透气。”
桓陵撇了撇嘴:“他毕竟是我阿娘母家的子弟,我也不好直接打他的脸。”
“今日来本是来看热闹的,没成想自己成了别人的热闹。”
桓家和王家在洛阳城是顶尖的世家,桓家十三郎桓陵和王家七郎王洵无论到了何处都是受人追捧的。
才进了这园子,就有人上来攀交情,王洵不在乎这些,可桓陵却要顾着自己母亲的面子,只得打起精神与人交谈。
偏这王七一点也不讲义气,寻了借口便逃了,留他一人受苦。桓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日真不该来的。
王洵嘴边噙着淡笑:“这春深园是太子妃的陪嫁,寻常不对外人开放,今日能得一见,这般景致也不枉此行。”
何况…王洵想到那个神色冷淡的女郎,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许。
为了兴建天麓书院,太子妃徐氏特意将自己最好的一处园子拿出来做了场地。
桓陵摇了摇头:“这景有什么趣儿,我实在不想与人寒暄了,还是打道回府为好。否则等那些小女郎过了考试,见你在这里,恐怕就难以脱身了。”
王家七郎生得一副好相貌,每每出行,必有掷果盈车,洛阳城的小女郎都抢着向他扔香帕美玉。
桓陵的话很有道理,王洵可丝毫不喜欢被人往身上扔东西。
他三哥倒霉,有回出行被人扔了木瓜,在家修养了十日才缓过劲儿。从此一改往日招摇打扮,出行必带三五雄壮护卫开道。
两人结伴向园外去,桓陵忽然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对王洵道:“今日虽然无趣,不过还是有一桩有趣的事——裴家那个独女,就是那个萧明洲的从女,一箭吓得姜家的姜屿摔了个大马趴,真是笑死我了!”
校场武考之时,桓陵被人簇拥着坐在阁楼之上,一切尽收眼底。
王洵若有所思:“我记得,裴家仿佛是要同姜家联姻?”
桓陵点点头:“那小女郎当着众人说他无用,不堪为配,这回那姜屿可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他话里对裴蓁蓁所为,倒是颇为欣赏。
“当着要联姻的女郎面和表妹卿卿我我,他这一箭,挨得不冤。”桓陵嬉笑道。“也不知道姜屿还敢不敢娶这么一位夫人。不过姜家日渐没落,为了保住在洛阳城的一席之地,萧明洲的从女,他们恐怕舍不得放手。”
中书令萧明洲,当今陛下最信重的近臣之一。
王洵没说什么,目光看向小径旁梧桐树梢:“你可会唱无衣?”
桓陵挑眉:“你想听?我哥前些日子才买了一队歌女,我送你?”
“不用。”王洵摇摇头。
寻常歌女,大约唱不出那样杀伐悲壮的无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y小天使的营养液,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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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裴府门外,侍女扶着裴蓁蓁下了马车,她抬头看着门上高高的匾额,停住了脚步。
多少年了,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裴蓁蓁握紧了右手,唇角紧紧抿住。
裴清渊翻身下马,殷勤地凑到裴蓁蓁身边:“蓁蓁,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