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蓁蓁淡淡道:“前日有约,我来见江风池。”
中年人恍然大悟:“原是姑娘。”
他眼底带着惊讶,没想到前日派人要他找来江风池的,竟是这样一个小小年纪的女郎。
一个瞧上去便出身不凡的小女郎, 一个浪迹江湖的游侠儿, 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不错, 这酒肆正是一个买卖情报的去处。之前有人到酒肆, 花重金要这中年人寻来江湖上有名的游侠儿江风池。
虽然酒肆寻常不做寻人的活计, 可只要钱给得到位, 那又有什么要紧。
听了裴蓁蓁的话,中年人连忙让开身:“女郎请。”
三人走入后院,坐在木桌旁焦躁不安的江风池立刻站起身,定定地看向裴蓁蓁身后的方宁。
“阿宁!”他顾不得许多,冲上来抱住方宁。
方宁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慢慢靠进他怀中。
好一会儿,江风池才平复下情绪,有些戒备地看向裴蓁蓁:“阁下能从沈府赎出阿宁,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不知阁下这番好意,有何求?”
混迹江湖这几年,江风池学会一个道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女是什么身份,但她大费周章从沈府救出阿宁,绝不仅仅是好意这么简单。
阿宁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可图谋的,而他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游侠儿,这位小女郎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
裴蓁蓁打量着眼前的青年,相比她记忆中,此时的江风池还带着些许青涩,风霜之气也没有那么重。
她为什么要帮江风池?
裴蓁蓁陷入了回忆。
‘别总是绷着一张脸,姑娘家,就该多笑笑。’
‘逃难?逃难怎么了,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笑比哭划算。’
‘你想随我学剑?那可不行,我师父说了,只有入了我门下,才能学这剑法。’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只是我话先说在这里,你资质不行,至多将这套剑法学个皮毛,不过就算皮毛,收拾两三个不会武艺的壮汉也绰绰有余。’
十七岁的裴蓁蓁拿着剑,狠狠刺出。
江风池屈腿坐在树上,感叹道:“蓁蓁,你真是我见过最不可思议的女子。”
“像你这样差的资质,竟能把惊鸿剑法练到如此火候,远胜我那些疲赖的师兄弟。”
每日挥剑三千下,江风池没想到,他从洛阳城里带出的舞姬,会有这样的毅力。
裴蓁蓁收回剑,汗水从脸侧滑落,随着年纪增大,她的容貌越发惹眼,若不是一路有江风池保护,根本不可能平安走出洛阳城北上。
“我想活下去。”裴蓁蓁面无表情。
她想活下去,不再做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我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要是她还活着,我们成了亲,说不定现在连女儿都有了,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那她…怎么会不在了?
‘我自幼入师父门下,上山学艺,及至下山寻她,才发现她父母病逝,她被叔叔婶婶卖掉。’
‘我找了她很久,才知道她在洛阳城沈府中做了歌女,我偷偷与她见面,承诺她,一定会尽快凑够钱将她赎出来。’
‘可是,当我带着三百贯上门,沈府的门房却告诉我,她已经死了。’
‘据说,是因为她惹怒了沈府贵客,她的尸体最后被裹了草席扔在乱葬岗,野狗争食,白骨混在一处,我再也寻不到她。’
‘我提着剑冲去沈府,想杀了沈余为阿宁报仇,可这位洛阳首富身边实在有太多高手。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扔了出去。’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最后,我还是活了下来。有个世家郎君救了我,他说如沈余行事,必定会有灾殃,叫我好好活着,定能看到那一日。’
‘果然,没过多久,沈余下狱,沈府倾没。没了仇人,我便开始四处游历,尽我所能帮一帮有难的人。’
‘我想多做一点好事,或许下辈子就能再见到阿宁。’
‘我答应过你,我会带你北上,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裴蓁蓁本以为,这个落拓潇洒的男人,会陪着她北上,他们会一起平安地走到北边。
可这世上有的,往往是事与愿违。
一队胡人的士兵骑着马冲进偏远的村庄,江风池带着裴蓁蓁偷偷跟上去,果然听到了惨叫和哀嚎,茅草屋上方飘起黑影,胡人不止劫掠,还要放火烧了这里。
哭嚎和狂笑声不断传来,安宁的村庄一夕化作人间地狱。
“蓁蓁,去藏好。”江风池定定看着村口那棵老槐树,握紧了手中的剑。
裴蓁蓁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抓住江风池的手:“你要干什么?!”
“救人。”
“你疯了么?!”裴蓁蓁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她很少有这么强烈的情绪,“那一队胡人再怎么也有三十余人,都带着刀剑,你只有一个人,白白去送死么?!”
“我当初没能救下阿宁,现在,我希望自己能救下眼前的村民。”
裴蓁蓁不肯放手:“江风池,你答应过,要保护我北上!你答应过的!”
“蓁蓁,抱歉,这一次,我要食言了。”
“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江风池将她额前散落的一缕鬓发别在耳后,“你既然学了我门下剑法,便要记住,剑是为了守护,不是为了杀戮。”
“往后拔剑时,要记住这一点。”
“蓁蓁,活下去。”
他最后,只给裴蓁蓁留下一个苍凉的背影。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安危,赔上自己的性命?为什么答应了要保护她,最后却又食言?
为什么又让她只剩自己一个人!
裴蓁蓁在附近的山洞中躲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才鼓起勇气走进村中。
深秋的风吹动她的裙角,呼啸着好像谁悲恸的哭声。
江风池安静地躺在泥地上,他全身都被血色染红,裴蓁蓁数不清他身上有多少刀口。三支长箭钉在他上身,在他周围还躺着十来具胡人的尸体。
四周安静得可怕,被火烧过的茅草屋摇摇欲坠,天边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场瓢泼大雨。
“江风池,你也是个蠢货。”裴蓁蓁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她上前,费力地扶起江风池。
村外槐树下,裴蓁蓁抬眼看着枯败的枝干:“你便暂时在这里睡一觉吧,倘若...倘若我能活着到北边,到时候,再想法子为你寻一处安眠之地。”
裴蓁蓁拔出剑,沉默地在树下挖坑。
长剑并不适合干铁锹的活,不久便卷了刃,裴蓁蓁咬着唇扔开剑,像是和谁赌着气,跪下身用十指将泥土掘开。
就算十指鲜血淋漓,她也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大滴大滴的雨水倏而落下,细密地打在裴蓁蓁身上,没过多久她便全身湿透,连眼睫上也落了水珠。
而顺着脸颊滑落的,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直到坑洞已经足以容纳一人,裴蓁蓁终于停下了手。
裴蓁蓁从地上爬起来,衣裙上全是泥水,她踉跄着走到江风池身边,男人睁着眼,浑身冰冷,脸色却好像笑着。
裴蓁蓁颤着手,替他合上双眼。
随后拖着他的身体向槐树下走去,周围逐渐围上一群衣衫粗陋的村民,应该是在江风池与胡人缠斗时逃脱的。
有青年上前一步:“我们来帮你吧...”
裴蓁蓁回过头,声音冷硬:“滚开!”
因为她冰冷的态度,青年僵在原地。
江风池的身体被泥土深深地掩埋,那个爱笑落拓的江湖侠客,从此在这里长眠。
裴蓁蓁捡起剑,沉默地向前走。
蓁蓁,活下去。
她会活下去,不管多艰难,她都要活下去。
*
看着眼前的江风池,裴蓁蓁勾了勾唇:“不必紧张,若我要害你,何须从沈府救出你的未婚妻。”
江风池将方宁挡在身后,并未放松:“那么小女郎,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裴蓁蓁慢慢解下兜帽,露出精致的面容,她对江风池轻轻笑了笑:“我要你替我北上——”
与此同时,裴府之中,医士小心地涂了药,替郑婉包扎好手上擦伤的伤口。
萧氏几乎是震怒:“瑶台院的侍女,果真是随了那个逆女,胆大包天,竟敢伤了你!”
“阿娘不要生气,”郑婉连忙劝道,“许是,许是无意中推了我一把,阿娘千万不要为了我责怪妹妹!”
“你不必为她开脱,今日能动手推你,来日怕不是要害你性命?!”萧氏怒道,“今日我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将那以下犯上的侍女杖毙!”
“可...妹妹那里...”郑婉脸上满是犹豫。
萧氏拂袖:“这府中尚且轮不到她做主,我才是裴家的主母!”
她说完,领着郑婉,招来一群健妇往瑶台院去。
瑶台院中,负责洒扫的外院侍女急匆匆地跑进门:“白芷姐姐,不好了!夫人领着一群人往咱们这里来了!”
站在白芷身边的繁缕脸色煞白,六神无主地抓住白芷的衣袖:“白芷姐姐,怎么办?”
她匆匆跑回院中,将自己听到的事情尽数告诉白芷,而白芷在听到她被郑婉看见面容时,便知道大事不好。
繁缕是女郎的贴身侍女,以夫人对女郎的态度,恐怕根本不会相信她的话,偏偏这时女郎又不在,那郑婉为了自己的身份不被泄露,一定会对繁缕出手!
白芷遣了小侍女去院外守着,若是看见夫人或郑婉向院中来,就赶紧回来禀报,又使人从侧门出府,去寻女郎,告知她情况,请她尽快回府。
事情也果然如白芷预料一般,萧氏带着郑婉,气势汹汹地往瑶台院来了。
“夫人...夫人她会把我赶出去吗?”繁缕含着眼泪,怯生生地问。
白芷安抚道:“放心,女郎马上就回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她嘴上这么说,眼中却满是忧虑,若是那郑婉足够心狠,只怕繁缕前脚出府,后脚就没了性命。
白芷不敢将繁缕的命寄托在郑婉良心发现上,毕竟裴家嫡长女的身份,意味着权势和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