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起,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拥有她的呢?
对苏格兰而言,是叁天前。
她看着他的眼睛,宣判他的无期徒刑。
“我不可能喜欢你的。”她对他说,“你一直在伤害我,你和他一起绑架的我,他伤害我的时候,你也一直在旁边看着。我怎么可能再喜欢上你?”
他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知道。
但他一直留有幻想和侥幸。
或许呢?如果呢?万一呢?
她看上去那么依赖他、需要他。
她希望他带她走。
如果她再开口问一次,他会答应吗?
而波本,很早就知道了。
他从一开始就拒绝去拥有,现实也如他所愿。
他不敢爱她,亦不敢承认自己爱她。
但爱意无法隐瞒,他很快在欲望中沦陷,成为爱情的俘虏。
警察会爱上罪犯吗?这是他苦苦思索两世的问题。
但她不是罪犯。
那么,加害者会爱上受害者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有没有一个世界,他心无阴霾地与她相遇,而她纯白、无辜、干净无瑕。
那时他会如何追求她,而她又会如何回应他?
他会去保护,而不是伤害。
他会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喜欢,而不是用敌视和防备去压抑爱情,用仇恨和警惕去掩饰心软,将尖刀对准爱人。
至于莱伊,他从未思考。
他们认识许久,第一世、第二世、第叁世、第四世。他们纠葛太深,恩怨太多,爱说得不够多,而欲望又太过强烈。
他不去想拥有,他只想探索,而拼图的最后一块已经填补到位,剩下的呢?
好奇褪去,迷雾散开,露出她真实的全貌,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带着独特又慢悠悠的语调。
如果一开始就不抱有希望,是否就不会受到伤害?
她需要权力来获得安全感,又怎么可能被他所拥有?在他欺骗她、对她的处境无动于衷之后,他们又怎么能获得幸福结局?
一切都太过阴错阳差,或许他注定背负重担,在黑夜中独行。
苏格兰曾常常想起他和她的第一世,那个最开始、没有被污染过的世界,那些美好又悲伤的回忆,那些染黄的旧时光,定格住的相簿,回不去的过去。
如今,他更多回想这半年来朝夕相处的细节。
有一天,他带她出去散步。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们也没有撕破脸皮,她还假装爱着他,会挽住他的手臂。
隔壁楼的老奶奶会好奇地问她是谁,怎么很少见到。
她会拉住他的衣服,让他介绍自己。
于是他说她是他的女朋友,生了病,所以经常待在家里。
是什么病呢?老奶奶追问,看上去很健康啊。
是心理上的病。他们统一口径。
她躲到他身后,说她想回去了。
于是他带着她回去。
安全屋的门合上,她又成了笼中的金丝雀。
或许,她不是想回去,而是不想让一时的自由迷惑了仇恨的双眼,阻碍了愤怒又冰冷的内心。
波本则回忆起第一个安全屋里的时光。
那时她仍被锁在屋子里,而他会每天去看她——在苏格兰不在的日子里。
他会先洗个澡,洗去疲倦和尘埃,洗去血腥和汗水。
或许在洗澡前会先做顿饭,那这样就只能洗个战斗澡,不然饭菜会凉掉。
他会先从猫眼往里看,然后轻轻敲门,等着她投来惊惧的一瞥。
她的身体是火热的,对他的恨也是火热的。
抱着她,会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燃烧。
莱伊也在怀念,怀念真相暴露前的短暂平静。
他开车带她回出租屋拿东西,她收了好多行李,犹嫌不够,问他什么时候带她去银座买衣服。
你承诺过的,她说。
对,我承诺过的。
于是他拎着大包小包,坐在试衣间前的沙发上,等她出来。
你们是情侣吗?店员替她整理领口,随口问道。
她看了他一眼,说不是,我们是兄妹。
兄妹?店员睁大了眼睛,啊,真是失礼了。
她调皮地笑了,说没有没有,他长得随母亲,我长得随父亲,看不出来很正常。
但是当他掏出钱包,付账的时候,她又亲密地勾住他的手臂,胸都贴了上来。
兄妹之间要保持距离,他对她说。
她冲他勾了勾手指,他把耳朵凑了过去。
你们没有在商场设置什么据点吗?我还以为你是带我来交换情报的。
他的动作一顿,然后把装好的购物袋塞进她手里。
你是不是间谍片看多了?我就不可以单纯带你来逛街吗。
好吧,她有些失望,我确实间谍片看多了,我还期待着开车追踪什么的。
他不说话了。
她身上有一种活力,是关不住的鸟儿那鲜亮的羽毛。
当她飞走的时候,他住的地方就变得更加灰暗空虚。
他辜负了她的信任,所以她不会回来了。
苏格兰对着桌面发呆。
波本站起身,去厨房拿了瓶酒和两个玻璃杯。
他倒完酒,把一个杯子推给苏格兰,“喝点。”波本说。
苏格兰抬起眼皮看了波本一眼,接过玻璃杯,一口闷。
这本应该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如果白井凉奈没有改道去餐厅,然后改道去酒吧,最后改道去酒店。
现在监听器、发信器和针孔摄像机都被她切断了。
当然,从被切断前的谈话和画面,他们很容易预想之后会发生什么。即使她不切断,他们也没有心理强大到去听她的墙角。
非常微妙地,在外敌当前的这个夜晚,苏格兰开始细想其他两人和她的关系。
他知道波本和她发生过很多次关系。但他从没有深思,也没有探究波本的前叁世,直到今天。
她是他第一世的初恋女友,第二世的情人,那波本的前叁世呢?会不会有一个世界,他们也曾如此亲密?或许不止一个世界,而是两个世界,甚至叁个世界。
波本也爱着她吧,不仅是其他世界的她,还有这个世界的她。
想到这里,他又倒了一杯酒。
波本假装在看电脑。
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但要是对这桌子发呆就太明显了,苏格兰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而他要忍住,不能让苏格兰难堪,也不能让自己难堪。
于是他替他们俩各倒了一杯酒。
至于莱伊?谁管他。前叁个世界,他肯定和她有过什么亲密关系。这个世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更是令人嫉妒不已。踩着他们的尸骨往上爬,呵,真令人火大。
但他很快也开始发呆了,因为整个屋子安静极了,偶尔有一点烟味从窗边飘过来,很快也散干净了。
她在做什么呢?他开始浮想联翩,然后猛然从幻想中惊醒。
太下流了,太龌龊了。他不禁唾弃自己,然后感到深深的嫉妒和痛苦。
她竟然愿意替那个人口,那个人凭什么?
他忍不住去摸手心上的伤疤,那里早已愈合,长出颜色更浅的新肉。
但他知道,他的心永远也愈合不了了。
莱伊在抽烟,他耳朵里戴着耳麦,假装在做FBI的任务,里面却放着歌剧。
他也感到了痛苦。
是隐隐的抽痛,但是持续、绵长,像轻微的精索扭转,从心脏连到下体,彰显着存在感。
他的余光在打量波本和苏格兰。袅袅烟雾中,他看到苏格兰的沉默,波本的失神。
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呢?
他不知道。
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紧闭犹如她的心房,照映不出任何慈悲的倒影。
他应该忘掉她、放弃她、远离她,但是他做不到。
他更无法厌恶她、唾弃她、仇恨她。
没人能向她扔出第一块石头。
他不能,波本不能,苏格兰也不能。
她是扎在心中的刺,是穿越四个世界的锚点,是缠绕心脏的藤蔓,是雾中的绿灯,在港湾另一端闪烁,召唤着他的爱。
那个名为卧底的谎言,不是因为她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她。
不是喜欢,是爱。
今夜尤其漫长,今夜无人入眠。
然后敲门声轻轻响起,划破了死寂,点燃了冰冷。
波本跳了起来,又坐下。苏格兰坐的腿脚发麻,走过去时动作有些僵硬。莱伊的烟往下一垂,差点掉出口腔,灰烬抖落在袜子上。
门缓缓打开,露出了她的全貌。
她头发微乱,神色平静,双眼漆黑犹如看不见低的深渊,一手拎着包,一手拿着鞋,双脚赤裸站在地上,上面有细碎的伤口和星星点点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