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师尊为弟子敷药,今日弟子则来伺候师尊。素微屈膝半跪在了石床边,神情肃穆。卫含真没有接腔,除了眼皮子颤动,肢体没有动弹分毫。素微抿了抿唇,又低声道,弟子冒犯了。伤口布满整片后背,这衣裳是要褪下的。素微手抖了抖,面颊发红。
卫含真也不太自在,在徒弟跟前坦诚相见,多少有些羞耻。可转念一想,中了药后的丑态都曾经入过素微的眼,好像也没什么。再说了,自己先前也算是占得几分便宜,现在不过是偿还罢了。山洞中静幽幽的,隔一会儿才传出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卫含真转过头望向素微,认真道:直接撕开吧。
素微眼皮子一跳,神光迷乱,面色飞红。好半晌,才应了一声是。她要做的是将那药敷上,使得药力将肌肤表面乱窜的灵力给剥除,剩下的伤势,便只消师尊运转几次功法,就能够恢复了。
卫含真异常配合,这使得上药的过程无比顺利。然而寂静的山洞中总是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尴尬,以及心间总莫名生出一分火热来。素微看不到卫含真的神情,只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她庄严而清净的模样。良久之后,她询问道:收了三个弟子,师尊后悔了么?
许久之后,卫含真带着几分懒散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也染上了玉言问东问西的毛病、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我辈应当往前看。
素微轻轻的恩了一声,至少听明白了师尊没有将弟子逐出山门的意图。
在将那盘桓在伤口中的躁乱灵力拔除后,卫含真的状态好上了几分。只不过她仍旧没有妖庭的范围内,而是选择在此处将石钟乳炼化,这么一来,所需的五味药已经齐了三种,至多一载,她跌落的境界便能够恢复甚至会因此一劫更进一步。
北海妖庭,这一场源自妖族内部的夺位之争,比之过去结束得更快。那群叛兵仰仗的也不过是明寂,在明寂陨落后,他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妖皇显然不想饶恕任何一个叛徒,妖皇之位已经牢牢坐稳,她并不需要像过去那般使用镇压这种无关痛痒的手段,而是将他们尽数屠杀殆尽,一时间,北海之上,尽被血色覆盖。
妖皇宫中,北真王大马金刀地坐在了白玉床上,朝着妖皇挑眉道:那小丫头你就这样将她放回去了?
难道要与长观宗翻脸么?妖皇冷冷地瞪了北真王一眼,又道,此事我妖庭之事,不劳你北真王挂心。
那丫头的出身可不仅仅是妖庭的事情。北真王接过了妖皇的话头,起身走到了她的身侧。她抬起的手尚未勾到妖皇的发丝便被妖皇狠狠拍下。北真王挑了挑眉,啧了一声,又道,你那兄弟修为怎么长进得这么快?难不成龙皇另有传承?
不是。妖皇的神情的严肃了起来,她望着北真王道,在他的功法上看到了几分真魔的影子。玉寒心,你应该回去镇守弥兵岛,而不是留在我这妖庭之中!
北真王的面容倏然一变,她薄唇紧抿,神情森然。半晌后才挤出了一句:真魔?不可能!片刻后,她又冷笑了一声道,弥兵岛自有人镇守。而且自妖庭回岛,并不需要多久。她定定地望着妖皇,仿佛将此当作她驱赶自身的借口。王后为何这么讨厌孤?当初和亲也是你们妖庭提出的,并非我弥兵岛的逼迫!
妖皇神情一厉,她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北真王,恨声应道:你们愿意,但是我不愿!
北真王嗤笑了一声道:是么?是孤的女儿身让你失望了?如果孤是个男人
啪一声响。
妖皇一巴掌甩在了北真王的脸上,面容铁青。
北真王被妖皇一巴掌打偏了脸,她舔了舔唇,咽下了那上涌的血腥气,语调轻快:至少孤真正确认了这一点。王后,你要做什么,孤都不会阻你,孤给了你无穷的自由,你看不到吗?
妖皇对上了北真王的瞳孔,哑声道:抱歉。她显然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谈,片刻后又道,魔宗与明寂之间多有牵连,此辈虽曾参与过镇压真魔,但其功法路数也有是自那真魔来的,很可能内部生变,再度与真魔勾结。
真魔与魔修不同,前者是极阴之变,自天外穿渡而来,后者则多是走的以浊气修真的、不同于玄门的道途。说起来已经是万载前的事情,妖皇能够知情,除了龙族的传承便是从弥兵岛得知的。当日的九州宗门还未兴建,玄魔妖三道的大能有一个共同的敌手,谓之真魔。此辈无形无迹,自那极阴浊之物中诞生,很容易动摇修士的真念。当时三方合力将那群真魔镇压,又与九州开宗立派。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是很少人知道这些事情了。
北真王定定地凝视着妖皇,片刻后垂眸敛起了笑容,肃然道:我知晓了,我会传讯弥兵岛。
第30章
海中孤岛。
浪潮迭起,浩浩汤汤。拍在了礁石上发出哗啦声响,飞溅的水花如同雪沫四散,只是没有丁点落在立于礁石上的女修身上。
素微立在了卫含真的左后方,她凝眸望着天际的数道疾驰而过的遁光,面色沉凝。
师尊,是玉霄的弟子。
玉霄宗此番也是妖庭的座上宾,只不过他们如玄门各派一般,没有任何的动作。原以为玉霄的弟子早已经离去,没想到在这孤岛瞧见。
可能是有什么谋划吧。卫含真淡声道。妖庭与玄门各宗交好,可在不同宗门之间,情谊深厚程度自然是不同的。玉霄想要争取妖庭为以后抗争长观宗做准备,也不算奇怪。
素微点了点头,因登瀛秘境之事,她对玉霄宗弟子的观感并不好。见那几道人影消失在天际,她又问道:接下来师尊打算前往何处?
卫含真斟酌了片刻,应道:太微山。如今只余下两味药,其中太微摄心雷需要在太微山采摄,而钧阳地气则是位于须弥圣境,两者一东一西,从妖庭出发,相去不远。选择太微山,卫含真也是有过考量的。她侧了侧身,视线在素微的身上周转一圈,缓声道,你即将迈入金丹三重境,到时候前往太微山,可用山上之雷让北冥玄水更上一层楼。北冥玄水虽然是水属功法,但是其中也有雷术,能斩神魂。
素微颔首,半晌后忽又说道:太微山在玉音门地界,云道友此刻应当在玉音门中吧。这回玉音门的弟子也有来妖庭,却不是云池月当这个使者。
卫含真挑眉,她凝视着素微,一时摸不清这弟子的意思。在登瀛秘境的时候,她待云池月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吧?思忖了一会儿,她问道:你很想见云道友?毕竟寻药之路,大弟子会常伴在侧,有的小要求可以尽量满足她。要上太微山,也的确得往玉音门走上一遭的。
素微一怔,她眸光往下一垂,避开了卫含真探究的视线。云道友很有趣。她轻声应道。
卫含真回忆了一会儿,颔首道:确实。
被师徒二人称为有趣的云池月正懒洋洋地歪在了软塌上,听着缥缈的仙乐,就着女侍的手吃葡萄。
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清绝。影也别。知心惟有月。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①堂下的歌姬歌喉婉转,唱的是云池月最爱的《霜天晓角》曲,说来她的法器海棠说亦是自这曲中得名。
大师姐少女清脆的嗓音伴随着急匆匆的步履声一并传入。
云池月伸了个懒腰,掩唇打呵欠。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望着少女道:陆师妹,你几时从妖庭回来的?
被称为陆师妹的少女端着一张冷如霜雪的脸,她瞪了云池月一眼,应道:我回来已经有数日了!大师姐,你的伤还没好么?!自登瀛秘境结束后,大师姐带回了蓬莱气,便自称受了伤,借着蓬莱气之功,门中的任务也不做了,甚至都不出来露脸!说是受伤,可门中谁不知道这是大师姐的托辞?毕竟这事儿上演了千百遍了。
云池月托着面颊,诶呦一声道:登瀛秘境可都是金丹三重境的修士,而且出身名门,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为了那蓬莱气,我与他们缠斗,险象环生,最后还是
停!陆师妹看着云池月,气鼓鼓地叫停,她一拂袖道,薛长老叫你去!
云池月一听立马垮了脸。
自登瀛秘境得了蓬莱气后,掌门真人就开始闭关了,宗中的大小事情就落在了恩师的身上。也正是这一点,她才开始装受伤的。可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被支使的命运。叹了一口气,云池月道:我晓得了。顿了顿,她眸光一亮,又道,陆师妹,恩师可有跟你说什么吗?陆师妹虽然不是恩师座下,可她是掌门的独女,在恩师那的待遇胜过自己这个亲传徒儿。
陆师妹板着一张脸,严肃道:没有。
这样啊云池月失望地收回了视线,慢吞吞地起身。
玉音清宫,殿宇巍峨,门前塑着一把一人高的箜篌,风一吹,弦上便音声震动。声清泠泠鸣索索,宛如垂珠碎玉空中落。②玉音门有宫商角徵羽五宫,云池月之师薛道韫正是清宫长老。
云池月抱着琴,眉头微微蹙起。清宫前有九层台阶,不过丈余距离,然而对弟子而言极为难走。那门前的箜篌便是一道考验,若不能以音律相迎,恐怕得在身上见血方能够入得清宫。添一两道伤痕不要紧,但是被恩师责骂看轻就不妙了。
一步入殿,箜篌声消散无踪迹,殿中清寂无声。
云池月望了座上端肃有风仪的薛道韫一眼,立马垂首行了一礼道:弟子见过恩师。
薛道韫淡声道:伤好了?
云池月闻言讪讪一笑,她到底有没有伤,恐怕没人比师尊更清楚了。
薛道韫站起身,打量着自己座下首徒,片刻后才开口道:商宫城今年没有送来灵秀童子,而且那边的弟子联系不上了,你前去打探消息,看看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玉音门五宫各有一座属城,年年都会送十名灵秀童子迈入道途,玉音门中的弟子十有八九是出自五城之中。往年这个时候,商宫城早已经送弟子入门了,可眼下久久没有动静,恐怕是出了事端。
云池月神情一凝,要是别的事情她还会推脱一二,但是商宫城之事她当即朝着薛道韫拱了拱手,应道:弟子知晓了。
薛道韫望着云池月,缓缓道:池月,为师知道你出身商宫城,那处还有你的亲人。但要真遇到什么不可应对的事情,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先知会宗门一声,明白么?
云池月眸光微暗,敬声道:弟子明白!
九州各域,唯有东边的玉音门地界之内,最好歌舞。此地百姓天性烂漫,好为服章之道,好为九章之歌,又兼之行事不受拘束,漫山遍野都是求欢之曲。
你要如何?冰冷的手儿,将奴的咂咂摸,摸的奴,浑身上酸麻实难过,问情人胆战心惊怕那一个③修道之人耳力非凡,仅仅是驾着遁光自这林间飞跃,便听到了那放浪的、不合时宜的唱曲。素微面色微红,偷偷地觑了眼卫含真,出声道:师尊,此处已经到了玉音门的地界,前方便是其治下的商宫城了。是要越过此处直接去玉音门,还是
卫含真撩了撩眼皮子,询问道:你觉得呢?
素微尚未应声,又听见了林间放浪的曲子,她眉头一蹙,应道:还是直接去玉音门吧。
卫含真颔首,面色不变道:恩,先去商宫城。此处是玉音门地界,总要给主人家递个消息的。
素微:可是她抿了抿唇,一时又不知如何解释。
可是什么?
风物志上记载商宫城乃五城之最。
素微的声音时轻时重,卫含真没有听清。大徒儿少有这副扭捏支吾的作态,她狐疑地地望了素微一眼,疑惑道:什么?
素微抿唇,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断,硬邦邦地说道:声色淫乐倍胜于他城!
卫含真:她还以为商宫城有什么特殊的。打量着素微,卫含真暗想道,书中不是说她是冷冰冰的拔剑机器人,除了法器与财宝,便无一事在意么?她没将情绪展现在脸上,只是用平日里说话的口吻道:你的心不静。
卫含真的语气其实还算得上温和,并没有责备之意。素微的面颊忽地赤红起来,如火舌倒卷。笼在了袖中的手在打颤,她曲起指尖,勾勒着几缕空气,仿佛如此能够降下周身的温度。她不敢看卫含真的神情,低头惭愧道:师尊教训得是。
修道之人是远离尘世的,可素微的表现显然是像落入了凡尘。所谓的淫词艳曲,卫含真浑然不放在心上,毕竟她所知晓的事情比这过分多了。觑了素微一眼,卫含真抬手落在她的肩上以作安抚,哪想到素微的反应极大,像是如避蛇蝎?
这四个字浮上心间,卫含真幽幽地望着素微,顿时产生了几分不痛快。你若是真的不愿,便不过商宫城了。卫含真不咸不淡地开口。
素微的理智回笼,她偷觑了卫含真一眼,总不能现在把肩膀凑过去让师尊拍一拍吧?这件事情除了揭过,也没有补救的法子了。她素来不喜与人亲近,但是冥冥之中却有一道弦将她与师尊拉近,化作了盘桓在脑海中的那些迫不得已的亲昵。素微长舒了一口气,她敛眉道:弟子没有不愿入商宫城。
卫含真这回沉默的时间有点久,半晌后才点了点头,道:那就走吧。
直到入了城之后,卫含真才知晓素微所说并非虚言。
两人气质卓然不类尘世中人,明眼者看出她们是修道士,绝对会退避三舍,然而到了这商宫城中,一个个如狼似虎,不分男女,掷果、掷绢都算是好的,更有甚者,大胆放浪地直接往她们身上贴,只不过尚未靠近,便被素微用灵力震荡在一边。
这下子别说是素微,连卫含真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忽然间,一道尖叫声响起。一个年轻的郎君身上衣衫破碎,浑身是血,自那陋巷中奔了出来,在他的身后紧跟着数人不分男女。他的求救没有获得任何回应,城中的人都像是疯了一般,朝着他追去,直到这年轻郎君直挺挺地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