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没有,段旭接话,但不放心又说,可是名字总归有很多人知道。
江木点下头:那从现在起你叫江旭好了。
依旧没什么语气,却透露一种无法反驳的态度。
段旭抿了抿嘴,也不是不可以。
江木目光瞥了眼鸡毛掸子:那就是可以了,另外,柜台很干净,不需要再掸来掸去,你闲不住,就去检查下哪格的药材空了没有。
噢,知道了。
段旭把掸子藏在身后,呆呆点下头。
*
莫约到了正午时分,外面的雨是越下越大,段旭坐在柜台前吃着饭,从门口闪进来两个人。
一高一矮,都很清瘦。
段旭看了看他们不确定问:尚掌柜?
来人正是街头卖书画的尚掌柜,同他们的铺子相隔不远,只是外面的雨太大,两人看着很狼狈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尚掌柜对他勉强笑了笑,衣服的下摆都已经湿了,段旭一边招呼他们坐,一边去拿干净的布给他们稍微擦拭下。
江大夫在吗?他问。
段旭点下头:在的,尚掌柜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现在这种天气最容易风寒了。
尚掌柜摇了摇头:我没什么事,是宣儿。
段旭瞄了眼旁边脸色蜡黄的少年,对尚掌柜说:我现在去叫公子出来,别担心。
有劳你了。
段旭还没走到里屋,江木忽然就出现在了眼前,他一怔不禁后退两步,心里有点余悸。
这人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知道的是明白他的武功极好,走路不发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鬼魅。
不过即便如此,段旭还是忍不住抱怨: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江木淡淡看他一眼,没理。
外头尚掌柜见他出来,连忙拉着少年起身。
江大夫。
江木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尚宣的时候顿了一下,问:哪里不舒服?
尚宣本来神情恍惚,听到这话像是突然一激灵,脸色瞬间红润几分。
尚掌柜替他接话:也说不上来什么不舒服,就是觉得这孩子没有点精气神,这段时间总是蔫蔫的。
段旭听了这话也跟着打量起尚宣,但他看不出什么,只觉得少年面色难看,精神萎靡不振。
坐吧,江木冲他们摆摆手,我先给尚公子把脉。
尚宣今年十四,是红山书院的学生,老实讲,他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虽然身体是有点乏累,但他认为是前段时间学业繁重所致,休息两天就好了,根本没有父亲所说那么夸张。
江木的指尖按在他的脉搏上,屋里很静,只有外面雨声滴滴答答,尚宣觉得被按住的手腕冰冰凉凉的。
一旁的尚掌柜问:江大夫,宣儿他
江木收起手:尚公子无事,只是累着了,休息几日便好,我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回去喝了就没事了。
看吧,父亲,尚宣松口气忍不住对尚掌柜埋怨,我就说了我没事,是您太大惊小怪了。
尚掌柜苦笑:无事就好,总归要看过医师才能放心。
他说是这样说,神情却好似还有难言,根本没有放心下来。
一旁的尚宣没注意到这个,他自觉没有问题就拿起旁边的伞:既然没事,孩儿就先走一步,书院的课业还没有完成,后天就要交了。
尚掌柜点下头:也好,你先回去吧。
本来这就是一桩很普通的事,段旭已经回到柜台后等着江木开方抓药了,但当尚宣撑伞离去后,尚掌柜的脸忽然垮了下来。
江大夫,我觉得宣儿可能中邪了。
外面风雨飘摇一阵冷风卷了进来,一种说不出来的凉意令段旭不禁打个冷颤,而屋内江木依旧神色不变。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尚掌柜微微蹙起眉头: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但宣儿这段时间的举动特别奇怪。
比如?
最明显的大概就是心不在焉,经常发愣,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有,总是会说胡话。
段旭插话道:什么胡话?
尚掌柜摇摇头:听不清,就是感觉好像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这个比喻很有意味了,段旭想了想那个画面,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你见到过?
尚掌柜轻轻点下头:那几天宣儿精神很差,我一直想带他来看大夫,但他总说是自己没休息好。有天晚上,我实在不放心就去他的房间准备看看他,但我刚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屋内宣儿在说话。当时天色已经很深了,我心里疑惑,又不想直接闯进去,就绕道窗边那里想从窗缝向里面看看情况。
透过缝隙,我看见宣儿背对着坐在了一面镜子前,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话,我听不清那些话是什么,可看架势像极了在和谁交谈。
大半夜对着镜子说话?段旭摸了摸胳膊,有点费解。
尚掌柜也是无奈,眼眸里皆是担忧。
那后续呢?段旭问。
后续尚掌柜深深叹口气,我当时很想听清宣儿在说什么,就继续从缝隙张望,结果我真的听清了他说的话。
他说了什么?
宣儿说,你要告诉我什么?
嗯?你?
我也很奇怪,就使劲往里面看,想知道你是谁?,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宣儿突然一个转身,和我的眼神撞上了!
最后那句话他说的很重,段旭都被吓了一跳,这场面,想想也是惊悚。
你们不知道,他那晚直勾勾地盯着窗缝外面的我,用一种阴冷又非常尖锐的语调说,有人在窗外。
尚掌柜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哪怕是现在叙述都觉得后背一凉浑身都是冷汗,他只记得那晚自己慌忙中紧紧捂住嘴,努力将喉间想尖叫的欲望压下去,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像在打鼓一样急促地心跳声。
而屋里的尚宣很快就将头扭了回去,对着镜子说:骗人,根本就没人在窗外。
后面又是低语说着一些话,可惜他已经听不见了。
小药铺里,尚掌柜说着,脑海里一直闪现尚宣转头的那个神情,那道视线十分阴冷,直勾勾既像一条毒蛇,又似一只怨魂。
江大夫,你说
江木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尚掌柜的肩膀:没什么,是你多虑了。
尚掌柜想了想又看了看他,那双幽深平静的眼眸,有时候确实能给人带来安心的感觉,他心里提着的那块大石头慢慢放了下来:也许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宣儿的娘亲去世的早,我一个男人也不会带孩子,可能关心则乱。
江木没接话,从柜台边抽出一张宣纸,照例写了方子。
药铺里静悄悄的,段旭替他安慰着尚掌柜:放心吧,令公子不会有事的。
江木写完后淡淡看他一眼:江旭,给尚掌柜抓药。
嗯?段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待对上江木的视线才想起来,这位公子已经很霸道地给他改名了。
算了,江旭就江旭吧。
尚掌柜把积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其实心情好了不少,听到江木这样称呼段旭有点疑问道:这位小哥不是姓段吗?
他其实不知道段旭的真名,准确来说萩城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晓得他姓段,平日里都称呼段小哥。
江木眼皮都没抬一下,胡扯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打算以后随我姓,跟在我身边,索性就给他重新取个名字,江旭总好过段小哥,没那么敷衍。
段旭:话是没什么错,怎么越听越别扭。
尚掌柜瞬间了然,江木的医术被萩城认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因为段旭,谁不知道三个月前,有位黑袍公子带着一个身受重伤、久病缠身的乞丐开了药铺,接着不出五天的功夫就让乞丐大病痊愈,而那个乞丐就是段旭。
这名字里是哪个字?
江海之上,旭日东升。
尚掌柜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好名字,好寓意。
江木转头对段旭道:你觉得呢?
那头的段旭木着脸,麻利地包好药给尚掌柜递过去,不打算接这话题。
待人走后,他才说话。
公子觉得尚掌柜说的那个猜测,是真的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你信不信?段旭反问。
江木也学着反问:你呢,你喜不喜欢,江旭?
段旭抿了抿嘴:你之前为什么要救我?
江木看了看他不回答,后者有点委屈:我把你当救命恩人,你却只是想把我做招牌。
江木忽然无奈地轻笑一下。
你觉得是那便是吧。
他话说着,神情依旧淡漠,可右手垂在衣袖下的指尖上,却萦绕着一丝丝黑气,那是从尚宣身体里抽出来的东西。
第3章
萩城入秋后,雨水变得更多了。
一连几天连绵阴雨不停休,江木撑着伞走在青石板道上,街道上雾蒙蒙的,人也没几个,从远处望去很像一幅水墨画。
他今日要到红山书院出诊。
请他去的是书院的老院长,一个年迈且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听说身体有些隐疾想让他来看看。
红山书院位于萩城外的红山上,在东宣国算不上最顶尖的学府,但历史悠久,到如今也有两百年校史了,这么多年里从里面出过许多名人,也算是不错的学院。
江木刚到山脚迎面就撞上一个人,那是一位蓝衣男子,身姿挺拔,看着气度不凡,据他介绍自己是老院长的儿子。
真是抱歉,劳烦江大夫亲自跑一趟。陈安的神情略显愧疚。
请名医来看病,本就该派人去迎接,轿与马车都必不可少的,但红山书院的老祖宗有训,凡上山之人需脚踏实地,陈安本想着早早去接人,也显得有诚意一些,谁想到书院里突然出了事情,这一耽误就成了现在的场面。
无妨,是我想出来走走。江木撑着伞抬头看了看山上,现在这个时候书院里还在上课吧。
陈安点下头:是,不过不碍事。
那就走吧,不要让陈老先生等太久。
江木说着,身子已经往山上走去,后面的陈安看了看他,虽然早就听说萩城新来的神医很年轻,但真的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年轻。
雨渐渐小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红山书院位于红山的半山腰,青石板路,走着也不难,烟雨蒙蒙,还添了几分雅致。
陈老先生的病情,陈公子可有所了解?
半路上,前面的人冷不丁问了一句,声音清冷得很。
陈安瞬间一怔,不过好在他反应不慢。
家父身子还算硬朗,但近来时常会感到心痛,严重了有时还会昏厥,这一年多看过不少名医,有说家父是上了年纪,也有说是辛劳留下的病患,可始终没有查出具体的病因。
陈安讲着,眼睛忍不住又望了眼前面的人,削瘦的背影,一旁垂下来的左手看着苍白得很。
江大夫?
江木停住,转身居高临下看着他。
陈安挠了挠脸颊,有点尴尬道:江大夫出门忘了拿药箱了吗?
确实,眼前的人手里除了把雨伞,其余什么都没有,一点儿都不像是来治病的。
江木淡淡道:我不需要。
一句轻飘飘的话堵死了他所有的疑问,神医果然和其他人不一样,陈安识相地闭嘴。
红山不算太高,没过多久两人就来到了书院门口,江木抬头看了眼牌匾,那字写得很大气,整体看着漂亮、利落又洒脱,不禁让人想象当年那位创办书院的大人是何等的风采。
跟着陈安进了书院,里面的场景又是别具一格,红山书院的占地不小,内设各种各样的课程,因为每年求学的人很多,书院将学生分三十五人为一班。眼下大部分的班在上课,只有一个班比较特殊,学生都在外面罚站。
江木侧目打量他们几眼,一旁的陈安叹道:学生顽劣成性,同在一间课堂,读着圣贤之书、学着处事之礼,却不能团结友善,打架斗殴理应受罚,只是让江大夫见笑了。
江木微微点下头,瞥见那群学生中的几人,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神情睥睨得不行,看着完全没把所谓惩罚放在眼里,而最角落里的有一个瘦瘦的,面带淤青的少年,至于旁边的皆是事不关己或者不耐烦的表情。
同窗之谊,荡然无存。
一视同仁固然好,但这种惩罚改变不了什么。他淡淡说着,对上陈安疑惑的视线,又不动声色把话题岔开,我们早点去见陈老先生吧。
陈安是想问下去,不过父亲的身体明显更重要一点,也就不再多说话,领着他匆匆进了别院。
*
陈老先生要比众人所说的更为和善,虽遭遇病痛的折磨,但为人心性极好,江木为他把了脉,当即就开了药方,这番操作惹得屋里的人一阵惊奇。
这陈安略带迟疑,江大夫可有了结果?
江木将方子递给他:不算难事,照着方子调养,平日里多歇息,注意修身养性。
一旁的陈老先生也很惊奇,不知道是心里错觉还是怎样,自打他被诊过脉后身体立刻就轻松起来,他想了想抚须笑道:江先生不愧乃神医。
叫我江木就好。
陈老先生笑了笑,微微颔首。
江木转头,目光看向书桌上明显摆放着的一块墨锭:那块墨,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