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到底没瞒过去,家里人全都去了。
路上路过公明路,云府从外面瞧着一点生机也无,昨个儿路过时,她下去停了一会儿,应门的人说老爷不在家,联想起父亲的那些个不在家时的爱好,原要进去看看,到底还是走了,她心里隐隐还是担忧的,这许久不见了,不知道云淞近来怎么样,云瑶收回眼看迟相蕴,见她一直是侧着头和邻座的舅母聊天,根本没往这边看。
车子一驶而过,住了好几年的云府很快就被落在后面,云瑶静静坐着,半天没出声,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只是慢慢的爬过一阵温柔的牵痛。
到了大帅府上,远远瞧着,门前的车已经排成了长线,几人下了车,就有人迎上来引导,这样的门庭,下面用的人也是训练有素的,格外有规矩。
云瑶跟着一路走进去,心里总有一种微妙的担忧,怕突然从什么角落里就不期然的撞见了他。
正所谓心诚则灵,大约是她一路想着可千万不要撞见他,可巧了,这一天直到茶会结束,都没有见到他出现。
倒是见到了那位邵小姐,她的姿容端庄,在一众夫人面前也是行止得体,常能妙语连珠,哄的众人矢口笑起来。
她来了,夫人还叫人拿了一套英式的套杯来,独个儿的,与她们的都不一样,可见她是常客的,连自己专门的杯子都有了。
迟相蕴几个坐在前面,最热闹处,云瑶刚来时到何照慈面前照了面,就自觉走到外围来,她这人不擅应对那样的场合,幸好有槿乔陪着,倒不显得冷清,槿乔在她边上坐着,同她咬耳朵,“云姐姐,我不喜欢她。”
又说,“叁哥也不喜欢她。”
云瑶问,“你怎么知道?”
槿乔古灵精怪的说,“我猜的,只要她来,叁哥一准儿就要出去。”
云瑶听了又不明白,绍小姐瞧着这样长袖善舞,周旋有度,姿态也让人舒服,还有那样的美貌,她看着都喜欢,正合适他这样的家世,看样子大帅也应是满意她的,若没有大帅的属意,夫人也不会把态度表的这么明了。
如此般配的美人,他都不喜欢,难不成非要天上的仙女吗。
云瑶心里纳罕,真觉得这人贪心。
于是对她说,“兴许是你瞧错了,你叁哥说不准是在心里喜欢她。”
槿乔撇嘴,“父亲母亲倒是心里喜欢她。”
槿乔又说:“可惜叁哥不在,不然今天一定早早躲出去了。”
云瑶听了,问她,“他去哪里了?”
槿乔说:“呀!忘了和你说了,叁哥去了天津。”
云瑶恍然大悟。
又奇怪,他到天津去做什么。
没几天到了八月末,按日子是新一学期的报道日,家里派人和云瑶一起去了,签了一张知情状。众人简单将空置了半个夏的课室擦洗一新,已累的出了许多汗,傅小姐请她们喝凉茶,卖凉茶的阿婆挑着担子在外面等着,一人上前领了一碗,江稚鱼的课桌上学期沾了好多油彩,方才猛力擦了半天,眼下热的浑身飘热气,一整碗囫囵灌下去才觉得舒服些。
敏君拉着她坐在角落里,借着崭新的桌椅遮挡,悄咪咪的和她分享小话。
“那天我去了,就穿了那条胸前挖了鸡心领的裙子。”
“他倒没说什么,不过,他给我倒茶水,手抖了好几下。”
云瑶听着新奇,见她脸红,欲语还休的样子,知道还有故事,于是十分知趣的追着又问了一句。
敏君期期艾艾的凑近她耳朵边上,小声说了句什么,这下可好了,不知说的是什么,只瞧见云瑶的脸也陪着一起红了。
日光下澈,暖阳温柔,她两个人娇羞的靠坐在教室的墙边,今早要穿西式的制服,长长的百褶裙摆萎蕤在地上,云瑶捂着嘴巴,红着脸,久久不敢相信。
敏君本也害羞,见她这般可爱,终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从学校里出去,几人结伴要去采买些开学要用的学具,大热天的,虽说今日的事情轻省,但也算做了一上午的劳动,为了避免跑动跑西出一身汗,大家都决定去敏君家的百货大楼,一道买齐算了。
几个人一进去,在里面巡楼的人马上认出了敏君,连带着跟去的人待遇都不同了,大家到卖纸笔的地方,有专人接待她们。
正巧新到了不少好东西,趁其他几个人入迷,敏君悄悄拉着云瑶上了楼,一路进到一家成衣店里,售货员都是碧眼美人,见了她很热络的用略生涩的调调问了好,敏君点点头,熟门熟路的往里走,到最里面拉开一道帘子又别有洞天,这是一个小型的试衣间,里面挂了好多衣裳,样样都好看的叫人挑花眼,细一瞧,全是敏君的尺码。
云瑶平时也去过几家颇有名气的衣裳铺子, 恐怕把青州翻遍,也没有比她这里更好的。
她还在盯着一件镶了珍珠的旗袍瞧,敏君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一件衣裳,又拉起里面一道布帘,推着赶着让她进去试试。
好半天,她都没有出来,敏君也不催,自走到别处去,叫她独个儿出来看就是。
听她的脚步声真的远了,云瑶才小步走了出来。
这里空间小,只在外间立了一面镜子,刚走到边上,云瑶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这是一条海棠红的丝裙,在腰间收的极紧,胸前别出心裁的挖空了一长条,正好若隐若现露出一段锁骨,后背是空的,仅以一条细珍珠链子松松连着,她的身量比敏君细弱,腰那里还有些富余,自己这时拿手别过去提着。
那敏君说是不看,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站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我就知道,你穿了真好看。”
她眼睛冒光,说要送给她,她做事雷厉风行,说了要送,当即让人比着她的尺寸改好了裙子。
但这样暴露的东西,她收是收下了,却哪里敢穿,晚上云瑶回家,一股脑把它藏在了柜子最底下。
人在无事时常觉得时间过的缓慢,一秒也能过成一天那样难熬,可有事做时,只会觉得日子快的追不上。
开了课,她每日往返溪园就不方便了,再者这炎夏已经过去了,众人于是又搬回了迟家城里的主宅。
家里每日上下学都派人跟着她,倒平安无事,听说北边打战,商路上的东西过不来,如今卖的都是南边自己的产出囤积,东西紧俏了,物价就高涨起来,培成门口有个日日来卖油墩儿的小贩,云瑶贪嘴去买了一个,发现连这东西的价格都涨了一番。城里面除了市面上的物价翻了几番,倒没别的变化。
她哪里知道,太平是给太平人看的,底下的人早乱了套。
只是底下的乱,她这样被罩在树底下乘凉的人轻易却感受不到。
到了下半年,日子就过的格外快,一转眼天就入了秋,有时遇到下雨天,早上起来还会冷的一激灵。
入了十月,那天中午她吃过饭,想起来家里面一样顶喜欢的画笔寿数到了,过两日先生来授课,她缺了东西可不好,她算算路程,觉得倒不远,脚程快的话还来得及赶在下午上课前回来。
见大家都趴在桌子上小憩,于是便打算独个儿走一趟。
她这人识路的记性倒不差,叁转五转的,就找到了地方,那老板会做生意,见她穿衣打扮,买完后付钱直咂舌,心想世上奸商倒是不少,连胡笔这样的东西,也敢涨的这样过分。
云瑶走在回去的路上,觉得时间剩的不多,想穿条小路,她一路跑到培城门口,好险赶上了。
她从外面走进去,里面一个人正急匆匆跑出来,远远见到她,那人就改了方向朝她跑过来。
正是跟在云凇身边的福伯。
他一脸天塌了的神情对她说,“小姐,快救救老爷吧!”
据他说,云凇被迟家减了势之后,一直不甘心,直到前线交战,从前他的一位旧友来游说他去做走私的生意,云凇起初还有些顾及,但都说枪炮一响黄金万两,做了两单尝到甜头,就一头扎了进去,他把南方的粮食运到北部去,一转手就赚了四成,再将北部的白糖运回,又暴利一笔,断断续续的赚了不少钱,也没见有什么风险,可就月初,就在云凇走了好几趟的那条水路上,他连人带货全被人截住。福伯带人在岸上接应,左等右等不到,想起来两人早有商议,要是子时他的船还不到,定是在路上出了意外,心急如焚的等到天亮,福伯才心灰意冷的带人离开。这段日子以来,他辗转许多人,终于打听到,老爷被北边的人扣下了。北部炮火连天,此时做这等不义的事,被抓住的下场可想而知。福伯从小伺候云凇长大,他膝下无子,早私心将云凇当作半个儿子,情分不是一般人可比拟,可惜心急如焚却无良策,他想起迟家的威望,想请少奶奶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出手搭救,可往迟府递了几回消息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找到了小小姐的学堂里来。
听他把话说完,下午课的钟声也响了,云瑶只觉得那钟声是敲在了她的耳鼓膜上,震的她头晕脑胀,人如风中飘絮般摇摇欲坠,几乎站不住。
毕竟她与云凇流的是一脉的骨血,一想到她的父亲命悬一线,兴许此时此刻正被人关在某处处以极刑,她一下午都魂不守舍,几次想从这烫人的椅子上面弹起来,跑回家里去,跑到母亲身边,去问她,问她到底知不知道,去问她为什么见死不救。
可晚上她回了家,见到迟相蕴时,那些话却又问不出口了。她肚子里的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胎儿,正把她折磨的不成样子,入了冬,天气才刚冷,那孕吐的毛病便又找到她身上来,这一回更加来势汹汹,愈演愈烈,云瑶亲眼见到,她一日叁餐,无论吃了什么,不消一刻钟,便会如数吐出来,这样的痛苦已使她瘦的奇怪,反而那硕大鼓涨的孕肚高挺着,以一副嚣张的神态。
晚上用餐时,不意外的,迟相蕴又吐了起来,她已经那样的痛苦了,还歉意因这种女子避无可避的天性对她们道歉。
云瑶毫不迟疑的想,只说她的善良,若母亲知道,她必不会见死不救的,可以母亲过往和父亲的情分,此时让她知道这回事,这样的父亲,只会更平添她的痛苦罢了。
夜里,她无论怎么也睡不着,抹黑爬起来拨了一通电话出去,等待接线员把线路转过去的时候,她心里一片凄惶,她几乎可以笃定了,哪怕家里知道了云凇的事,以舅舅们的脾气,只怕要去添把火才对。
没等电话接过去,云瑶先改了口,她说:“别,请帮我接8567,云宅。”
第二天早上吃饭,她说昨天忘了提,培成组织了同学们到湘山去赏秋写生,今天就要出发,因不知今年的景色如何,暂定七日,若是时间长了自有学校的人来通知,她常去这些地方,大家听了只是嘱咐了几句,竟没有一个人怀疑,她出门时提了一支精巧的小皮箱,到了学校,她伪造了家人的笔迹,和傅小姐推说家中有事,要请个长假,归期还未知。
好人做起坏事来格外不容易被怀疑,得益于她平时积攒下的好形象,就这样顺利的蒙混过关。
然后,和福伯一起上了北上的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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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最近家里有点事情,顾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