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在下面早等的心焦,见她回来,急忙迎上去。刚想问几句,谁知道小小姐比他还先开口,她神色比声音还紧张,问道,“福伯,你可知道徐昭住在哪里?”
福伯听她这么说,一时倒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提到了徐昭。
等她简略的说完,福伯已经后怕,此举真是冒险,若是不得当,少不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福伯没听过她和徐昭有什么往来,若夫人出面求徐家兴许有救,可单凭小小姐一人,他心里将信将疑,只能寄期望真如小小姐刚才说的那样,徐昭一定会卖她一个面子。
福伯将车开回云家便出门忙活起来,他这样老管家,在各家各处都有脸熟的人,整整半个下午,倒真叫他打听到了,徐昭就住在重庆路上。
福伯急忙赶回家,云瑶一个下午都坐在厅里等他,见他回来马上站了起来。
“小姐,打听到了,在英租界里。”
云瑶又坐下去,而今时局,租界却是不好进的。
战事一打起来,最先乱的就是租界,听说住在里面的先是那些华国人被挟持,而后不几天,局势逆转,倒是里面的洋人悉数被擒获了,只有那些与华人通婚的金毛碧眼好险躲过了生死劫。
果然,那里如今重兵把守着,云瑶的车远远开到租界边上就不得进了,守门的人都穿蓝色的戎装,云瑶从前见过,那制式只有大帅身边的亲卫才穿得。
她心里倒无端轻松了些,既如此,倒说明他们来对了,他确乎是在这里的 。
她沉下心来,望着外面桥下的江水悠悠,抬手拢了一下鬓间落下的一缕碎发,心里惶惑,不知他是否愿意帮她一回。
转念又想,云凇生死未卜,他非帮她不可。
风冷水碧,天色一层一层暗下来,长夜灯火泠冽,远远的,那扇门终于开了,两侧的卫兵鱼贯上前兵举手示礼,两辆黑漆漆的宾士车一前一后开出来,见这架势,定是他来了。
云瑶理了理衣裳,她下车时,那雪白狐裘领滑曳到地上,沾了尘土一下子灰了一块。
云瑶一步步往他车前走,她听到有人吹了声长哨,还听到无数支枪上膛的声音,云瑶只做不闻,她的步子缓慢又坚定,走到路当间茕茕孑立,远处岗哨上的灯照在她身上,炽白一片。
徐昭在车里瞧见,眯眼轻笑了声,他说:“停车。”
司机却不敢,他来时大帅千万叮咛,万万要保全少帅。他原想直接开过去的,谁知道那女人是不是特务。
徐昭见他不听,轻斥了声:“放肆,我的话也不听。”
见他真动了怒,一旁的裴胥连忙说,“老秦,停吧,是熟人。”
车子停下时已经贴上了云瑶,徐昭开了门下来,走到她边上,后面的车里也下来几个人警戒。
被一片枪孔围着,他却心情很好,“叁妹妹,又见面了。”
云瑶被他叫的喉头一哽,对着他极不自然的嗯了一声。
徐昭扫了一眼远处的福伯,心里一转就知道她有事,他勾唇一笑,“不如上车聊?”
他这话正中她下怀,她知道他此番要去利顺德,也知道那姓陈的肯定早在利顺德门口等着了。
她占了原本裴胥的位置,裴胥就只得到后面车上去,临走前他特地看了一眼,觉得这女孩子眼熟,但却记不起名字。叁公子向来喜怒不在脸上,他瞧不出来端倪,但他记得从前邵玫也拦过他的车,他都叫人绕过去。
车门合上,云瑶能感到前排的两人一直在打量她,徐昭倒是没说什么,她有心把实情与他和盘托出,见他又不说话,心里一时欢喜。
云瑶原就打算只要在他的车上待到下车,叫那姓陈的瞧见一眼,到时再谎称个由头离开,如此暗示一番,她再去那陈处长面前拿乔一回,照那陈处长的贪心多疑,这事儿九成便成了。
可她却忘了,这路这么近,没等到她想出那个由头,转眼车就到了。
徐昭下了车,见她还傻坐在里面,亲自到她这边来为她打开车门,他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伸出了手,外面的小报记者早架好了机子,镁光灯闪个不停,云瑶心知此时若不把手搭上去,要是下了他的面子,只怕今晚事情就能传遍津城,明天就能飞进母亲耳朵里。
她硬着头皮把手搭上去,施施然下了车。
一路上全是咔嚓的拍照声,许多人追着问徐昭话,还有来问她身份的,云瑶见他一言不发,也学他一样的笑,裴胥上前一步截住了记者朋友,云瑶心里庆幸,却不敢收下笑容,只把脸都笑僵了,才走进了大堂。
他们一出现,里面的人马上蜂拥上前来,寒暄者众,云瑶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场面,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他的不同,云家,哪怕迟家的宴席,加在一起也没有他一成的排场。
她倒机灵,知道自己不过是今日他的一个摆件,便尽职尽责的跟在他身边做好这个摆件,幸好她来时又换了一身衣裳,她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衣裳,穿的都是母亲留在天津的旧物,迟相蕴的衣裙俱都精致繁复,倒不算衬不起这个宴会了。
她正走神,突然打斜里冒出来一张熟面孔。
正是上午见过的陈恪行。
那陈恪行打了招呼见徐昭并不理他,倒不气,捧着一个包装精巧的四四方方的礼盒往前递递,见徐昭不接,又讪讪一笑,转而对云瑶说,“贤侄,云兄的事情我早已托人办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徐昭。
云瑶没想到他这样直白,余光撇见徐昭看了她一眼,她那笑容一下子挂不住,明明是天大的好消息,心里翻江倒海,脱口而出的却只是含糊一句谢谢陈处长。
那陈处长见自己在此处交谈,旁边已经有人颇羡艳地在打量他们了,心里越发得意,见他们不接,他又把那盒子往前递递,诚心诚意的谄媚道:“守备处陈恪行,恭祝叁公子生辰大吉。”
今日原来是他的生日。
云瑶心里一下子轰隆隆的,如下了一下雷阵雨。
徐昭听了这个陈恪行的话,岂有不明白的道理,见她表情微怔,不知怎么,心念一动,“让陈处长破费了。”
他一抬手,后面有人上来接了陈恪行手里的礼盒。
他们走后那陈恪行喜不自胜,没想到那姓云的女儿倒没有说假话,幸好今天没有得罪她。
这一晚觥筹交错,云瑶一整晚跟在他边上,少不得也喝了点水酒,她这人喝酒上脸,到后来已是虚浮的挂靠在他身上,面色绯红美丽,在场的男人许多次或明或暗的打量她,她喝昏了已不知,徐昭瞧了心里却不爽快,见闹的也差不多,最后推说要送她去休息,正好借此摆脱那些难缠的人。
几位举重若轻的男人对他心照不宣的笑笑,就放他走了,人才刚进电梯,徐昭脸上的笑就淡下来。他瞧她那样,醉的不省人事似的,心里不禁想,若遇到的不是他,她又该如何脱身。
裴胥陪着两人一道进了323房,才关上门,他就把她扶到沙发里,他一松手,她闭眼靠在蓝丝绒沙发里面,衣裳裙摆葳蕤一地,不知是什么材质,飘逸有光,连领口处也松松落落,徐昭看了一眼,转身站在她前面,对裴胥交代了几句就让他出去。
岂知裴胥才关上门,云瑶已经坐了起来。
她面上酡红未减半分,眼睛却清灵警醒,又哪里喝醉过。
倒小看她,她竟是假装。
徐昭瞧她,心里估摸她是十六还是十七,怎么胆子这么大。
云瑶被他瞧的面热,幸好已经那样红,热一点也不至于叫人发现。
她与他共同立在这间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四面窗帘早已拉下,头顶的光泄下来,她又和他共处一室里,便如那晚一般,想到那晚,她心里更添一份羞色。
最后忍不住开口将实情与他全全交代,全与他心里猜测差不离,徐昭听了却未如她所料那样讥嘲,他挑起眼,眼角上翘,里面有流光溢彩划过,颇赞赏的说,“好胆识。若你是男儿,或可成大事。”
云瑶听了只是笑笑,她利用他的威名,哪里再敢馈领他的赞誉。
两人一时无话,徐昭今日穿的是笔挺西装,如今扯下领带在另一侧沙发上坐下,见他抬手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却又放下,只开口叫她,“云瑶,今夜你不能走。”
云瑶听了,乖乖点了头。
她本以为他那样的威风,又听人人对他趋之若鹜,却忘了这是在北地,他一个政敌之子,看着再风光也不过笼中之鸟罢了。从前他在南部宴饮,便是她舅父这样的元老,若不想喝的酒,自可以不必喝。却见今晚,无论敬他敬她,他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便知他的日子也不如意。见他脸色越来越白,她不得已接了几杯酒,开始装醉。
他说不能走,不知为何,她愿意听。
徐昭深深看她一眼,他每每见她,总是在非常时刻。
今日若不是她撞上来,只怕那些老狐狸定要给他送些莫名的女人来。他如今需得慎之又慎,一点差池都出不得。
林楼卿多疑,怕徐明承攘外是假,占北是真,分明已签订了条约他却不信,弃民生疾苦竟不顾,只和徐明承讨价还价,若他不来北部为质,便不肯开各关隘叫前援得南部兵将们过去,若不然,他倒宁愿和洋人联合,打到南部来。
这无耻小人,徐昭知道他不过虚张声势,那肯让出大权给洋人。
但也只好前来。
到今天已经是二个月了。
不过短短六十日,他已如履坚冰,冰上的人求他爱他,冰下的人恨他杀他,重庆路的房子里,他在的房间,便是白天也不会开窗,他肋下一寸,今天还有一道新愈弹痕。
她自以为自己利用他,愧不敢看他,又岂知他何尝不是利用她。
他今天把她带来,明天她走出去,已不是今日的处境了。
徐昭轻叹一声,声音又清朗起来,“过来。”
云瑶依言走过去坐下,他另拿了一只茶杯,倒了一杯清茶给她。
她捧在手里却不喝,徐昭瞧了说,“你喝了酒,喝点茶好受些。”
她便喝了一口,徐昭瞧出她拘谨,有意开解她,“你怕我?”
云瑶飞快抬眼看他,又低下去,倒是说了两个字,“不怕。”
她家的丑事他都知道了。要说讨厌,那倒是真的。
闻言徐昭笑起来,“既不怕我,怎么不敢看我。”
大约为了声势,他今日打扮尤为张扬,此时离的这样近,一抬眼就能看到一双眼狭长深邃,一张唇单薄上翘,陡峭的鼻梁在白皙的面皮上投下影,嘴角扯出一抹淡笑,刀锋般的轮廓,眉间有片片风花,眼底有无间月色,每一道光流进他眼底都成为情丝,周遭奢华的陈设顷刻间沦为他的陪衬,好似他一个人的台场,他眼底眉梢之间,便是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而他便是此间夺人心魄的艳鬼。
云瑶确实不敢看,她怕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