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绵延。
讲台、发亮的大屏幕都离得很远。
老师嘴巴一张一合,声音拖得很长,搅在空调嗡嗡的运作声里。
像是梦呓。
福音托着脸望向窗外。瞳孔涣散,映出灰败的天空,和时不时有雨水斜斜擦过玻璃。她的右手指尖架着一支钢笔,它无意识地旋转,像只疲倦至极的陀螺。
吧嗒。钢笔掉在了桌面。
动静有些大。老师略一停顿,扫了眼这个方向,继续讲起了动量守恒定律。
福音终于醒了过来,愣愣地盯着那支钢笔。
刚才的声音出奇得响亮,就像烟火在耳边炸响。这令她的心狠狠颤抖了一下。灵魂也仿佛在瞬间被抽离出了幻象,在经过超音速飞行后重重地坠入身体里。
头仍然有些发晕。
她注意到自己面前摊开着一本书,钢笔溅出的墨水不幸把淡黄色的书页染了一大片。
福音没有很惊慌,仅仅是心疼。纸的质感干燥而韧,显然是本新书——她从不会把学校图书馆的书借回去,无论它多么吸引人,也会先去书店买本属于自己的。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拉到了墨渍之下的段落。
「我向来觉得,生命就像以根茎来维持存活的植物。真正的生命是不可见的,是深藏于根茎之中的……若有人想让生命永远延续,那无疑毫无意义。然而,我却从来没有失去那于永恒流动中生存着的、永不消失的某种东西的意识。我们所见的是花,它会消逝的;但根茎,却依然存在。」*
……很陌生的概念,应该还没有读过这一段。
福音又往前翻了几页,直到看到几行熟悉的字眼,才把书签夹了进去,合上书。
“今天状态有点不在线,下次再接着看吧。”她想。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纷纷躁动不安起来。
老师盖上马克笔的笔帽,赶在被喧哗声淹没前叫了福音的名字。
“福音同学,放学来一趟我的办公室。”
/
夏日的燥热,一场雨完全无法浇灭,只会令皮肤上的水分更难以蒸发。
走廊的风被雨水浸湿,在汹涌的人潮里穿梭。
在这不够通风的环境里,人们的心情都糟糕透顶。只想尽快离开学校,回到家里去,吹着空调喝一杯冷饮。
更别提福音身材瘦弱,被同学们随意地挤来挤去,几乎喘不上气来,还得去物理老师的办公室谈话。
当她第四次听到别人毫无诚意的“抱歉”时,鞋子上已经被踩了不下七八个鞋印。
福音深吸一口气,咬住下唇,憋回了眼眶里呼之欲出的热意——像她这种不够漂亮、不够富有、家庭没什么权势、也没有结交不良朋友的最最普通的女孩,忍气吞声无疑是最省力的、也是最“符合身份”的选择。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她走到楼梯间的角落,掏出手机。这里的人少一些,不会再被别人踩到。
【小月】:别忘了我们约好去逛街哦。
【L】:我和小月已经快走到校门口了,你到哪里了?
福音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许久。她一边小声做着口型,一边慢慢敲击。
(今天很倒霉。被老师叫去喝茶啦哈哈哈。)
(你们自己去吧。)
(我就不奉陪了。)
发送完毕。
等了一分钟,不断地刷新、刷新,没有得到两个人的回复。
算了,她想,自己的性格也太别扭了,老是希望看到别人朝自己主动伸出手来,但是谁又真正有精力去拯救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生活呢。
除非有神明降临,或者彗星划过天际吧。
/
“平时上课总能看到你走神,或者看一些和课程不相干的书籍。老师想问问,你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有确切的规划了吗?”
老师给福音面前泡了红茶的杯子又添了些水。
“谢谢——还没有,老师。”她把茶杯端起来。
“福音,你的成绩不算差,但也不能说优秀。中规中矩的程度,是最容易令人松懈的。如果对学习不感兴趣,你也要找到自己想要努力的方向才行。总之,你需要一个目标,别再这样浑浑噩噩度日,好吗?”
“好的,老师。”
教物理的老师是个和蔼的老头,头发花白,眼睛却并没有因长年累月的教育生涯而变浑浊。他瞧着人的目光温和而锐利,总是一语中的。
福音很喜欢他,但这并不意味着喜欢他所教的学科。
不过,她每次和老师谈话后,生活仿佛都发生了一些隐约的改变。
比如现在。
她心情放松了一点,仰起脸,一口气喝光了茶。杯子放下来的时候,她面对着的、紧靠着走廊的窗户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正把手搭在脸前,弯着腰,凑近了玻璃往里看。
他的身体逆着光,背后是深灰色的天空,远远的天边挂着一小块镶着金色边缘的云朵。
福音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不得不承认,男孩的银色短发真是夺目极了。
————
*标记的段落来源于《荣格自传:梦、记忆和思考》,此处想用来表达福音真正的人生远不止她所能看到的现实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