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展云掩饰情绪似的将壁炉打开,又坐在原地沉默了一会,这才开了口:是我的失误造成了后面的结果。
那天原本是我在急诊值班,但你母亲给我打电话说联系不上你,当时你才考下来驾照,每天晚上都会溜出去骑摩托跑山,我们其实都很担心你,只是因为希望给你足够的自由和选择的空间所以才没有直接禁止你去做这些危险的事情。
叶玦听了这话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和这件事还有关系。
他回想了一下,那段好像自己确实在叛逆期搞个性,至于家里人的担忧,他好像并没有深入考虑过。
叶展云继续用旁观者的口吻讲述着事情的起因:白铭说他可以替我去找你,但那天整个晚上医院一例病患都没有,我松懈了,做出了第一个错误的选择。
我独自开车去找你,把他和另外一个实习生交给了别的医生,在离开了差不多四十分钟左右,我接到电话说医院出事了。
是那几个闹事的高中生?叶玦皱着眉问道。
叶展云点了点头:你知道的,未成年人在这边是无法购买的酒精饮料的,而且他们坚持那位出现症状的同伴只是普通的肠胃炎,导致了值班医生的判断失误。
用药后患者出现严重的过敏症状,好在抢救及时,并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
起码在我接到电话时还没有。说到这,叶展云的语气平添了几分落寞,赶回去的路上你母亲告诉我已经找到你了,摔裂了骨头在隔壁区医院打钢板,想着那边事情已经得到解决,我就中途转换了方向,训斥了你一顿并把你们送回了家。
叶玦尴尬地抿了抿嘴,他对这件事印象十分深刻,倒也不是因为吊了一个月的胳膊有多难受,纯粹是因为摩托车的后续修理费用掏空了他一整年的零花。
这是我第二个错误的判断。父亲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回到医院后看到的场景就是白铭鲜血淋漓的右手,被警方放进证物带里的匕首,以及那个说想要和我谈一谈的沈姓负责人。
不需要他再说得更详细,叶玦也有了大概的猜测,而叶父接下来讲述的处理结果,和他的想象八九不离十。
值班医生将过错完全推到了两个实习生身上,当时医院的监控还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光从画面来看,对那位高中生进行治疗的也的确是段晟和白铭两个人无误。
那位沈姓负责人以起诉两人相威胁要求他们放弃追责那个伤人的高中生,而这不仅会影响医院的声誉,甚至可能会让段晟和白铭承担高额的赔偿甚至牢狱之灾。
而那个酒后冲动行事的高中生未满十五周岁且是外籍游客,并且的确是医院方面出了医疗事故在先,如果对方高额聘请顶尖的律师,可能最后也只会是重拿轻放。
比起二十岁出头的学生情绪激动时对值班医生的指控,叶展云在监控视频以及同事坚决的保证下,还是选择了相信后者。
但更多的还是权衡利弊,毕竟白铭当时受伤严重,几乎是不可能恢复之前的灵活,如果接受那位沈总提出的补偿条件,起码还能有其他的路走。
总之,折腾了几天,双方终于达成了和解,白铭和段晟担了责任,因为重大错误被医学院开除,并在沈总的安排下遵从他们的医院换了学校转了专业从新开始,而期间的全部费用都由沈氏集团承担。
白铭在听说叶展云选择相信了值班医生的片面之词后就一直对他避而不见,直到双方签协议的那天。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颤抖着拿起钢笔,右手手指甚至连回弯都做不到却依然拒绝使用另一只手签字。说到这,叶展云的眼眶微微泛红,他偏过头去不想表露自己情绪化的一面,我很后悔,但当时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结束后,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他。我们两个对视着沉默了很久,白铭突然笑着流下了眼泪。
他说,老师,我做不了外科医生了。
叶玦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知道从前的白铭有多么的有天赋,多么的意气风发,自然也能感觉的出从那以后的白铭有多不甘。
难怪他消失一年回来以后,再也没穿过短袖,平常书写也都换到了左手。
当时才上高中的叶玦好奇还有问过他,白铭也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只是说觉得好玩。
你对他一直回避是因为愧疚么。叶玦叹了口气,问出了这个两人心知肚明的问题。
叶展云却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知道白铭消失的一年里跟沈家搭上了线,他一向是个聪明的人,知道如何利用资源达到目的,所以最开始我并没太在意,只是处于歉意一直偷偷关注着他的动向。
直到一年后,我得知了那位沈总去世的消息。
叶展云神情严肃,只是眸中闪烁着些许其他的情绪,叶玦看不分明。
听说最开始是按照他杀调查的,只不过线索断裂,加上一些证据表明对方有极大的自杀倾向,家属也没有异议,最后匆匆结了案。叶展云顿了顿,继续说道:然后过了没多久,白铭就回来了。
他回来以最短的时间攻读下了心理学的学位,又申请回国读了研究生,我察觉到他和沈氏新的负责人似乎有什么约定,因为对方对他实在是过分信任和器重了。
叶展云摇了摇头:我隐约有些不太好的猜测,但并没有尝试去证实,整件事上是我对他亏欠良多,所以并没有阻止他的立场,只能选择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我就彻底辞去了医院的工作,想着这样他知道了也许心里会好受些。
叶玦此刻算是彻底理解了段晟口中对于父亲以及自己逃避心理的憎恨从何而来,这种处理事情的方式本质上就是自以为是的体现。
建立在我觉得这样是正确的的基础上,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权衡利弊,最后还要以理智自居,将逃避承担责任、冷眼旁观当作是赎罪的一部分,只为了自己心中的那点安慰。
叶玦不忍去指责自己的亲人,嘴唇张开又合上,最终还是陷入了沉默和反思。
过去发生了的事情无法更改,造成的伤害也无法弥补,但起码他可以选择拒绝接受这个已经在自己身上初露苗头了的缺陷。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就这样围着烧得正旺的壁炉静静地对坐着。
良久,远处森林里传来了一声鸟鸣,打破了室内沉闷的气氛。
叶玦想将称谓改回去,心里却总觉得别扭极了,他能推断出白铭的报复从哪一步开始,中间的过程怎样,而如今又是怎样的结束。
他与父亲一样陷入了矛盾的情绪,知道对方做错了事,却没有了指责的立场。
末了,叶玦轻声问道:我哥白铭去哪了?沈家的人最近也在找他
不知道。叶展云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摇了摇头。
一只喊不上名字的鸟站在枝头孤独的叫了几声,然后快速地掠过湖面,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只留下了一圈圈涟漪,没过多久也恢复了平静。
叶父站起身,走过去将毛毯搭到了叶玦的身上,用解脱了的语气说道:我已经向医院提出申请重新调查那位医生及他手下实习生,这些年之间发生过所有的意外事故,应该过些日子就能有个结果了。
他拍了拍叶玦的肩膀,看起来没有要解释右手手臂上伤口的打算,似是提醒,似是感慨地说道:就随便他去哪吧。
晚安儿子,天一亮我们就回家。
你母亲很惦念你。
第53章
叶玦的母亲Clarissa女士第二天清晨打开家门时, 看到的不仅是外出多日的丈夫,还有已经快一年没见到了的大儿子。
被叶展云娇惯了几十年的Clarissa有时的行为举止仍如同少女,站在原地呆楞了片刻后, 便一下子冲出门, 抱着叶玦又蹦又跳的尖叫。
完全忽略无视掉了丈夫已经微微张开了的手臂。
经过一晚上已经恢复了情绪叶玦倒也乐意配合, 立马把妈妈公主抱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转着圈圈把人带回了屋里, 母子俩顿时闹成一团,只剩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老父亲,默默帮儿子把行李搬了进去。
哥哥!幼儿园二年级的叶玚被楼下的动静吵醒,正牵着阿姨的手慢慢悠悠地在楼梯上晃荡。
听到弟弟的呼唤,叶玦立马把妈妈还给了人家老公, 小跑过去接住了喜出望外飞扑到自己怀里的奶团子。
小, 你怎么都长这么高了呀,哥哥都快抱不动了。叶玦掂了掂对方的重量, 估计打趣着小孩。
见到哥哥开心,也不反驳, 就是咯咯得笑, 父子三人公用的那双漂亮蓝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发色倒是随了叶展云, 蓬松黑发散发着淡淡的柠檬味。
柔软的脸颊拱到叶玦的颈侧蹭来蹭去, 撒着娇说道:抱得动,哥哥超厉害!
叶玦最吃这套, 不管是亲弟弟的卖乖还是远在国内那位冒牌弟弟的,反正统统都有点招架不住。
于是最终以稀里糊涂许诺出去了两套乐高的代价,把五岁的小混蛋送上了校车。
接下来的几周叶玦都很清闲, 毕竟交换项目还没彻底结束,自己并不需要回本校报到。
于是成了失学儿童的漂亮宝贝,每天除了揽下了接送弟弟的任务,就是开车带着Branden休产假的妻子故意去到人家的律所,隔着玻璃门,向正在辛勤赚钱养家、偶尔甚至没时间吃午饭的好友展示自己不错的厨艺。
惹得Branden的办公室哀声四起,甚至加强了办公楼楼下保安的管理。
结果当然不尽人意,故意捣乱的帅哥和存心看戏的孕妇隔三岔五还是会突然造访,不过这回倒是有准备他们吃的份了。
叶玦从相熟的那位小警官那里打听到,段晟在那之后有被带走调查过几次,但对方的态度却是出奇的配合,而且不在场证明以及其他人的指认都没有任何问题。
叶玦心里虽然知道他们并没有找错人,但奈何对方提前做好的安排实在太过完善,哪怕在那么严谨的情况下竟是也没出现纰漏。
虽然学生家属依然不依不饶,但苦于没有证据,最后也只好作罢。
不过叶玦倒是从别处得知了另一条信息。
所以你是说,课程中药物过敏差点死掉的那个学员是当年砍伤白铭那个人的亲戚?叶玦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嗯。裴衍秋的声音从听筒处传了出来,你跟我说了那件事情后,我突然想起来这两个人好像都姓逄,毕竟不是什么常见姓氏,于是就找人帮人查了查。
叶玦啧啧感叹了两声,他到现在都没能理解,白铭这几年到底是怎么势单力薄地渗入沈家,即便是已经到了最后点燃火线的环节了,也能这么精准的找到该报复的对象。
他始终认为白铭做的这些以暴制暴的事情不对,毕竟在这其中牵扯进了很多无辜的人,哪怕是沈敛,也不应该因为他父亲的原因而白白遭受这种精神伤害。
但究其原因,还是那位现在仍然被有关部门时刻监控着的那位沈家掌权人的贪婪导致的。
听说姓逄的那个人前年酒后肇事逃逸,因为试图贿赂有关调查人员被发现从重量刑了,他家现在把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二儿子身上,才听信了朋友的话把孩子送进了所谓的精英课程,没想到会出这种事。裴衍秋嘴上虽然是感慨的,可语气却并没有什么同情。
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能体现出他的家庭教育,能容忍孩子多次犯下恶行并试图湮没真相的家长,纯属自食恶果。
叶玦嘟囔道:难怪这么不依不饶了。
他将手机支在书桌前跟裴衍秋视频,电脑屏幕上却是自己的毕业论文,研究方向和之前在宁大被他放弃了的那篇初稿差不多,都是有关青少年心理教育的。
时间过得很快,他和裴衍秋已经在一起两个多月了,也异国恋两个多月了。
南半球的初夏悄然而至,北半球也渐渐入了秋。
裴衍秋的成绩稳定在了年级前十,虽说没有第一次期末时那么令人惊艳,但依然是名列前茅的。
毕竟小孩备战高考的同时还要偶尔去家里的公司接受一下资本家的熏陶,见对方甘之如饴,叶玦这个男朋友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叶玦这段时间去值得信任的治疗师那里接受了心理治疗,对于他所厌恶的那部分性格缺陷,在专业的干预下开始渐渐学会了坦然接受。
而显然,十八岁了的裴衍秋没有辜负曾经说过的大话,在忙碌之余,竟也有了一个成熟男朋友的雏形。
都说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医生是一位有耐心的爱人,叶玦从前不算特别赞同,但最近是格外的深有体会。
关系在对彼此逐步了解的基础上逐渐趋于稳定,更自在了的叶玦肆无忌惮了起来,有的时候甚至像是和裴衍秋角色互换了似的,他负责耍赖,十八岁的小裴心甘情愿地安抚。
哥哥,宁大那边回复你的申请了么?原本还在低头做题的裴衍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叶玦却被吓了一跳似的,手忙脚乱地关掉了邮箱的界面:还没,估计要下个月吧,毕竟外籍助教要走的程序会多一些。
快速恢复了平静的叶玦对答如流:孙教授说他会帮我催着些,你就不要着急啦。
裴衍秋大概是没看出什么异样,只是乖顺地点点头,然后顿了顿,语气有些委屈地说道:我只是想您了您又不许我去看你。
这段时间,在他面前恢复了富二代身份的裴衍秋经常口出狂言,什么私人飞机每周都可以去找你,什么周六去亲你一下立马就回来上学、
总之让普通中产家庭的叶玦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只得下了死命令好好学习,不准骄奢淫逸
听了对方的埋怨,叶玦笑了笑,顺着小朋友的毛安抚道:很快就能见面了,别那么着急。
不是说好考上宁大以后满足你一个愿望么,怎么还天天想七想八的。
真的?!裴衍秋的语调立马变得兴奋,他轻咳两声,沉了沉情绪,但字里行间的喜悦藏都藏不住,我以为这件事早就不算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