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怀里揣着大将军关文玥上次给她的兵书《尉缭子》。《尉缭子》是一部兼合儒墨名法的着作,里面不仅谈及军事兵法,还结合了政治、经济,莲花这段时间读来,觉得有些生涩,但硬着头皮啃了一遍,也能洞察几分关窍。
关文玥不是生于武将世家,却知理论先行的重要性,她自己家中藏书几车,这次带了几本常看的,便让莲花和熊栖敏抄录一份去细读。
莲花握笔机会不多,一手字实在不够看的,只能尽量写得工整些。两本手抄拿出来风格迥异,连将军都夸栖敏笔力遒劲。莲花心不慌脸不红,能看能写四舍五入就等于有文化!
每逢五日莲花都会和关文玥汇报自己的工作,今天关文玥多问了几句,莲花告辞时营帐外只剩下等她的熊栖敏了。
熊栖敏正和关文玥的近卫闲聊,见莲花出来了和近卫作别,叁两步就走了过来:“将军这次给了你什么书,给我看看?”
说着接过莲花手中的书,一看扉页,写的是“神机制敌太白阴经”,太白星主杀伐,因此多用来比喻军事,李荃作此兵书,亦称《太白阴经》。
熊栖敏一目十行扫个大概:“好书,人谋筹策,攻城营垒,囊括无遗,秋毫毕录,我要是认识你以前能学,恐怕战胜你轻而易举呢!”
莲花大笑:“我要学了,恐怕我现在就是将军了。”
“我也要当!关大将军,连大将军,熊大将军哈哈哈!”
两人都对关文玥十分崇敬,莲花想到叁年里栖敏变化良多,昔日的少年风姿经过几个月的淬炼变得更加坚韧,不禁感叹:“假如我到了关将军这个年纪,能做的和她一样好么?”
骠骑大将军关文玥今年四十有七,她生有二女,长女关仪四年前死于狄燕战场,次女关宁今年十七驻守南越边界。有些事究竟是说不准命运还是巧合,也许是十七岁的莲花触及了关文玥的逝女之痛,她将所剩不多的柔情给了她。
莲花感觉她严格教导中的温情,放手实干时也多了一份底气,军中有刺头,她也不吝于用武林中人的手段解决争端。但人活在世上,就免不得会有彷徨,会怀疑自己。
熊栖敏对她的絮语不当一回事,踮脚勾住了莲花的脖子,怎么同岁的两个人,莲花已经比她高了两寸?
“当然没问题啦,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难道忘了哪怕是将军也不是你的敌手?”两年前她就再也没有赢过身边的好友,她与莲花曾朝夕相处,是除了萧重外最了解她的人,天下间还会有比莲花悟性更高,兴致最纯的武者吗?即使她在吃饭穿衣时,嘴巴里也会时不时冒出一句招式,持久而灵活的思考让莲花可以做到边练功边改进,每一种平凡的武功由她使来,都能变得威力万分。
莲花对自己同样有着自信:“栖敏,我不是说这部分。论武功,我的前辈是师傅,我会不断追赶他,终有一天会超越他。”
“但是关将军不同,她没有绝世武功,但她将每一个人的力量糅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勇武之师,她对抗的不是一个人,同样她的成就也不只影响了一个人。我们都是因为她才出现在这里,假如她不在这里,也许会有另一个将军带领我们。”
莲花扬了扬手中的《太白阴经》:“但她将她的智慧分享给我们,又尽心栽培了我们,所以关将军对我们是特别的偶像。我们今日的顺利,正是因为走在她奠基的道路上。而我的另一个朋友长庚,当今的大燕公主,她引领着我,也开辟了自己的未来。我不能只要权利不要义务不是吗,因为我就是这么想的,不仅要做,还要做得比她们交付给我的更好!”
熊栖敏原本只是认为未来的事无须担心,现在却不得不同时思考起来:是啊,母亲认为赤月山庄是她的归宿,她总是不想接受。然而,除了赤月山庄之外的未来在哪里?
熊栖敏半是安慰,半是黯然:“可是,你还是比我好些,因为你有目标。”就像一艘船有了自己的锚。
“难道你没有自己的目标吗?那你为什么要从家里出来,”莲花将重点转移到好友身上,“暂时远离家的目标不是很轻易就完成了嘛。”
“这也算?”
“当然算,在找到目标我认为人应该先找到自己,出于本心去做一件事。有时候我们会认为自己会为了完成一个目标去做一些事,也许我们在完成目标的过程要做的事同样是真正的追求。”
熊栖敏自动将抽象的话语简单替换了下:“你是说,你不是为当将军而想当,而是追求和她们一路同行的过程?”言出身随,熊栖敏很快意识到,自己同样不愿放弃和莲花一路同行的机会。叁春会的第一名已经在她们的人生变的渺小,她们走过、拿过,也就不再算什么。
骠骑大将军关文玥,大燕公主李长庚,莲花在心中默念她们的名字,她永远不会忽视她们名字前面跟着的头衔,有时候直视权力会让人心痛,但忽视权力会让人身死。
“栖敏,不错,我此刻正是这么想。”
熊栖敏捕捉到了她的重音:“此刻?”
“嗯,一颗树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不会有两片位置完全重迭的叶子。我想,武林和朝廷,我们和她们终究是不同的。我想和她们走到一块去,是为了延长我们同行的时间,在分道扬镳的时候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莲花,你说的很对,立足于心,立足于现实。”熊栖敏不愿去想那些不好的可能,“你们还没有重逢,为什么就想着分别的事情?你听起来很难过。”
莲花对自己也很无奈:“折磨我的,正是时不时冒出来的悲观。那个目标大家众所周知,也可以信口开河——但落到实处,我对如何从第一步做到第九十九步还没有想法,我总是很焦虑。”
在熊栖敏印象中,莲花就像一团闪电照亮了世界,没有人会妄图去改变闪电的模样。她一直以为莲花会如同过去一样轻松,认真看了看莲花,她的肩膀更加宽阔,脊背更加挺直,笑容依然挂在她的脸上,她褪去了一些婴儿肥,下巴的线条凌厉,显出了天生的倔强。
倔强?熊栖敏心头一跳,她曾见过莲花的好斗,叁春会、旅途中、山庄里,哪怕是普通人冒犯了她,莲花也会拔剑。母亲对自己说过,莲花心气极高,她没有愤怒,却远胜于愤怒。
原来在自己用扭捏不快面对母亲的时候,莲花也用着理所当然的微笑掩盖着自己的倔强。
“那就先做好眼前的事吧,将疑问留给关大将军!”成功模仿着莲花的说话方式,熊栖敏颇为自得,就像她把家留给母亲一样,长辈就是这样的吧,嘿嘿。
莲花拍掌叫好:“好主意!下回述职时你先说,我听听姐姐有没有什么真知灼见。”
栖敏鼓起腮帮子:“你等着,必不会叫你失望!”
下回就是8月初了,军中杂事不少,莲花边想明天的安排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对孪生姐弟,见她回来,弟弟乌南星放下书籍,替她更衣解发,姐姐乌北星打了热水供她洗漱,姐姐的轻功进益明显,一来一回没费多长时间。
这对姐弟今年十四,人牙子看中她们长了两张一样美艳的脸蛋,将她们高价卖进青楼,又被人转送给一位高官。莲花去年在京城入职时,此人为了讨好公主在家中设宴,这对姐弟就被献给了公主,李长庚向来不近美色,便准备借口拒绝。哪知莲花发难,要求这位高官将独子献给自己,否则便要他血溅当场,这是明晃晃的武力威胁,公主却看好戏一般不加劝阻。
最后事情发展成莲花带着他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吴剑入伍,做了个炊事火夫,京官吴志受挟,花费重金遣散家中奴伎,一时沦为笑柄。
南北双星钦佩莲花大侠气概,投奔于她,她们也曾识字,不过以前学的歌舞,现在学的是战武。
莲花问了她们今天做了些什么,便叫她们出去休息。
抄书到两更即停,吹灭油灯,她盖上一张薄被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