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礼症状减轻后活泼了一些,敲娇娇的脑袋说:“你真傻,住大房子要用钱买,穷人哪里挣那么多钱!我们在黟山看的贫户人家,他们就是因为穷,所以衣服也破烂,吃饭也艰难,家里连煤都没得烧。”
娇娇同情地捂着嘴,指着贫民窟的棚户:“那里的小朋友真可怜!奶奶,我们也给他们捐东西,行不行?”
谢董事长宽慰地笑笑,摸着孩子们的脑袋:“这样的穷人很多,你捐的钱也许不够。”
仲礼挥舞手臂很热血,说:“那我们要多挣钱,帮助更多穷人。”
谢董事长意味深长地讲:“经常接受别人的捐赠、施舍,对穷人的自尊心有伤害,若是计较长远,应该给贫户的大人们,提供他们能做的工作,给贫户的小孩子们,找到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将来自食其力挣到的钱,花起来也心安理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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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乡间似有故人来
火车上, 谢董事长说自食其力挣的钱,花起来也心安理得。
杜太爷也插进话题:“我一小的时候,逢年过节做善事, 那都是深更半夜,悄默声给穷家儿送东西, 要是长工给哪个穷家儿送东西, 叫人家瞧见了, 我娘还要教训人嘞!伸手接别人的东西, 脸面上下不来, 就是不能心安理得,要忌讳别踩人家的脸……”
大家对杜太爷难得的发言,都不约而同地捧场附和。
仲礼却理直气壮地说:“我花奶奶的钱, 也觉得心安理得啊!接过来花不挺好嘛!”说得大家都笑了,元礼盯着大人们的表情,特别在意他们如何说。
就听二姑姑笑着说:“你们还没有成年, 奶奶作为一家之主, 当然有抚养你们的义务, 可现在要好好念书,为将来自食其力做预备, 不然等你大学毕业, 你花奶奶的钱再心安理得,那大家也要笑话你了。”
谢董事长做总结陈辞:“你们生在富裕家庭, 比穷人家孩子幸运得多, 你们花长辈的钱心安理得, 他们只好接受施舍的钱, 有时难以心安理得, 还有更可怜的人, 连别人施舍的不心安理得的钱也接不到。”
珍卿抓住这奇妙的场面,赶紧先画个草图出来。三哥在一边帮她削炭笔。谢董事长最后的话,主要是讲给娇娇和元礼听,这两个孩子因父母离异,最近心思有点重了。所以,人不要总向上看,还要经常向下看一看,才能找到心理的平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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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海宁的当天,大家耽误许久的工作全涌上来,还有珍卿和三哥的订婚典礼,也开始要预备起来,谢董事长、二姐、二姐夫、三哥,轻松出游回来都忙得一批。
慕先生听说珍卿出游,打电话问她写生没有——珍卿暗暗吐槽他催稿如催命,电话里却报喜说写了好多,慕先生叫她拿过去给他看。
一惯不苟言笑的慕先生,反复翻着珍卿的素描本,难得对她露出笑意,说了一声不错。他对她画的黟山轿妇群像,尤其地感兴趣,建议珍卿把它们放大,试着都画成大幅的油画。
好嘛,这个该用横幅竖幅,那个该怎么用颜色,另一个该从哪开始画,慕先生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珍卿跟慕先生混了小一天,下午回到楚州路时筋疲力尽。
袁妈做了半天胡辣汤,端上来要珍卿趁热喝,她守在一边看着珍卿喝,正准备说什么话。吴二姐家的女佣黄嫂来了,问珍卿要她的高一课本。
原来,吴二姐的继子赵维良从甬安来,这孩子对医药化学感兴趣,二姐夫干脆叫他也念教会学校,预备将来出国学医或学化学,需要先看功课程度难不难。
珍卿找了半天高一教材,把吴二姐派来的佣人打发走。袁妈从外头回来,有点犹疑地问珍卿:
“小姐,胖妈跟你说了吗?”
珍卿看看天色已晚,纳闷杜太爷又晃到哪去,这个时辰还没回来,奇怪地看向袁妈:“胖妈要对我说什么?”
因为谢公馆应酬太多,还要预备珍卿和三哥的订婚礼,胖妈被叫回谢公馆帮忙去了,今天下午刚刚走的,珍卿也是回来才晓得。
袁妈“哎呦”一声,赶紧说:“五小姐,怪我昨天忘记,今儿一早又出去采买,咱们杜家庄,李地主家的宝荪少爷,你还记得吗?”
珍卿听得稀奇:“一小长大的,咋会不记得他?”
袁妈看她是这态度,心里就暗暗地叫糟,虽说是一小长大的,但从小姐上启明学校=,跟宝荪少爷见得就少了,杜太爷也勒令小姐跟他避嫌,男娃女娃可不就越发生疏。胖妈强烈反对留下宝荪少爷,她怎么好随便做主留下他?
袁妈连忙拍手失悔:“宝荪少爷前天就来过,打听你啥时回来,我哪儿说得准,就说学堂开学前准回来——”
珍卿立时急得跳起:“你是说,李宝荪来海宁啦?!”
袁妈愁头烦恼地说:“就是这话儿,我看他穿得真单薄,大概许也吃不上啥,叫他先等一等,我进去给他找件厚衣裳,再笼些点心给他……谁晓得一出来,他人就不见了。胖妈说他留下个条子,扭头就跑走了……”
珍卿急得直捶手掌,着急无奈地讲:“我们一小玩大,情份不比别人,你不是不晓得,咋不给他留下来住?”
珍卿说完,又觉得不好太苛责袁妈、胖妈,她们毕竟不是主人,杜太爷也不好惹,
袁妈有点讪讪地,她确实是多思虑了一下,虽然宝荪少爷跟小姐要好,但亲人长年不交往也生疏,何况宝荪少爷他爹他奶,跟杜太爷也不对付,杜太爷还跟李家人吵过架,对宝荪少爷也不大喜欢。再加上胖妈的一叠话,她只发了最基础的善心,却把宝荪少爷放跑了。
珍卿顾不得想这些,问李宝荪有没说在哪里住,袁妈赶紧回到她的房间,拿出一张纸条子来,珍卿看上头写的“亚新旅馆”。
珍卿赶紧叫上黄大光,想着要认人也叫袁妈跟上,叫老铜钮好好看着家,等三哥和太爷回来,告诉他们她上哪儿了,别叫他们干着急。
等他们赶到亚新旅馆时,天色已经全黑,她跟账台里的老板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李宝荪的少年在此住宿。
那掌柜翻了翻登记簿子,说没有这一号人。珍卿心里焦慌起来,为免李宝荪没用真名,她叫袁妈描述李宝荪的相貌,结果两个人语言不大通,珍卿只好居中翻译。
那掌柜似乎想起什么,把登记簿子又往回翻,指着某页某行跟珍卿说:“宋,宋宝荪,你们嘴里说的这个人,像是这个宋宝荪。”
珍卿喃喃念着“宋宝荪”,她问袁妈“宝荪他娘姓什么”,袁妈不大确定地说,好像是姓孙的。
珍卿说就找这个宋宝荪,这掌柜看珍卿的穿戴,见她还有老妈子和听差,晓得不是一般家庭的小姐。他眼睛滴溜溜乱转一圈,很低声下气地诉苦:“小姐,不瞒你说,这位宋小先生,十天前住进我旅馆,后面盘缠花尽,投亲无果,这,……我们是小本买卖,不是开善堂的大富豪,他交不出房钱,我容他白住三天,已经够善意了。”
“所以,你把他赶出去了。”珍卿又急又气地问。
这掌柜怂模怂样地苦笑:“小姐,世上可怜人多了,我对谁都讲慈善,我还怎么做买卖,怎么养家糊口啊?”
珍卿摆手不想听:“你就告诉我,宋宝荪离开你这多久了?他走时说没说往哪里去?”
那掌柜端量着珍卿,探问:“小姐,你是他亲戚,还是——”
袁妈上前挡住掌柜的贼眼:“你这掌柜的别瞎打听,小姐问啥你答啥,那宝荪少爷走多久上哪了?”
这掌柜倒也不敢得罪她们,回想着一会说没留意,叫他老婆和伙计过来,询问那个欠房费的宋宝荪,昨天是向哪个方向走的。
她老婆没有眼力见儿,当着珍卿就吊嗓子嚷:“问那穷酸鬼作甚呢,把他铺盖行李都当掉,也没见抵得掉房钱呢!”
珍卿听得火气上涌,那掌柜掀开柜板出来,呵斥他老婆快住嘴,指着穿戴光鲜的珍卿说:“人家亲戚寻找来,急得不得了,你好生讲话,那宋少爷往哪里去的?”
那掌柜太太瞅瞅珍卿,一看是富家小姐才忙正色,皱着脸想了一分钟,揉着帕子很为难:“我不晓得啊,我常在后头招呼嘛。你问问阿昌,他常在前头跑嘛。”
那伙计阿昌倒有点机灵,恭顺讨好地笑着:“回小姐的话,宋少爷常往新码头走动,喜欢站那看江里的船,他昨天一离了亚新旅馆,我瞧着又往新码头去了,我听宝荪少爷嘀咕,若是哪位小姐再不回来,他要坐船南下找他的姨妈。”
珍卿一时间心慌意乱,连铺盖带箱子都被扣下,他哪还有钱再买船票呢?她心里有很糟糕的预感,觉得必须得赶紧找到人,可是这黑灯瞎火的,他们对这一带也不熟悉。
珍卿问这旅馆的电话在哪儿,忽瞧见亦步亦趋的老板娘,想一想老板、老板娘和伙计们,既熟悉这一带的环境,也知道宝荪的长相,便叫他们撒出去找宋宝荪,只要出了力的一人一块大洋,若把人全须全尾地找见,找见的人给他两块大洋。
这下从老板到伙计都心热,老板娘把儿子、女儿也叫出来,叫他们帮忙找那宋宝荪少爷。那儿子跟她娘一样嘀咕,说那穷酸鬼什么时候成少爷了。老板娘叫他少废话,扯着儿子、女儿赶紧出门。
珍卿正想着,还要不要打电话求助。三哥和杜太爷已经找来了,杜太爷虎着脸勒令她回去,珍卿根本不服从他,跟陆三哥说宝荪可能的去向。三哥也叫他先回去,他找街上的巡警帮着寻人,这么寒冷的冬夜,他们最知道无家可归的人会去哪儿。
珍卿非说不行,说别人并不认得宝荪。实际上他与宝荪,已有两三年不见,宝荪的样子已经变了,珍卿叫袁妈仔细描述,她就坐在大堂画宝荪的肖像。
最后,是两个帮忙找人的巡警,在码头的栈桥底下发现宝荪的,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就那么痴痴愣愣地坐在水里,似乎不晓得何去何从,不晓得该活着还是该死去。
巡警把他带回亚新旅馆,他冻得浑身直打哆嗦,脸色青白得像死了一样,他看见珍卿也是傻傻的,好像没认出来她似的。他单薄的破夹衣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有个巡警把大衣给他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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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找一个新的起点
两个巡警找到想寻死的宝荪, 珍卿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他如此羸瘦狼狈凄惨的样子,全看不出是从前圆脸的宝荪,也不像从前傻吃憨玩的小少爷。珍卿难过置信地掉着泪, 抱着宝荪的肩膀推他:“你咋,咋变成这样子?你难不成还要去死?!有啥过不去的事, 玉理死了, 难不成你也要去死?”
宝荪被她摇晃着, 沾上了鲜活人气儿, 这才禁不住开始落泪, 与珍卿抱头痛哭起来。哭了不晓得几多时,杜太爷把珍卿拉扯开,陆三哥拉着那宝荪, 招呼伙计带他换身干衣裳,再找电吹风把他头发也吹干。
老板娘期期艾艾地说,这位小姐事前许诺过, 只要他们帮忙找人, 就算人不是他们找到的, 也要一人给一块钱。
陆三哥叫袁妈和黄大光去办。先给帮忙的巡警一人一块钱,帮忙找到人的巡警每人给两块, 然后再给老板一家人发, 人人都是喜出望外,这要是傻傻待在家里, 一礼拜未必能挣一块, 今天是撞着好运了。
待到要给伙计们发钱时, 那老板娘觍着脸伸手想接, 说怕伙计们年纪轻胡乱花钱, 她愿意替他们保管着。
袁妈看向三哥和珍卿, 陆三哥直接交代袁妈:“就给伙计自己收着,给了老板娘,老板娘不见得会还回去。”老板娘神情讪讪的,被恼火的老板扯走,伙计们虽低着头不吭声,但心里都是暗爽加感激。
帮忙找到人的巡警察,每人再多给他们两块钱。
宝荪就算换了干净衣裳,也掩不住他的瘦弱悒郁,看着完全是生活惨淡的样子,难以想象他身上发生什么,他变成如此自卑畏葸的样子。
珍卿拉着他鼻酸地嚷:“你这个傻货,你能找到我家住在哪里,你多等我两天,能掉块肉咋地?”
宝荪异常憔悴沮丧,红红的眼睛瞅着珍卿,显出很迟钝愁恻的样子。看着珍卿焦急关切,又复落下眼泪来,拉着珍卿的手哭诉:“珍卿,我举目无亲,走投无路,若不是你找来,我……我打算与世界永别了。”
说着他又抱着珍卿哭。杜太爷真是看不惯,可想想这宝荪都想死了,便没有马上扯开他们。
未婚妻对别人又抱又拉,陆三哥颇感无奈,可这宝荪的景况可叹可怜,他心里也是同情的。
由他们发泄了一阵,他走上去拉开珍卿,跟她说:“我看他身体状况有点糟,不如先送他去医院。”
珍卿看宝荪的模样,就晓得他境遇坎坷,捶着他单薄的肩膀说:“咱们一小一路上学,一路捣蛋,我在海宁你说举目无亲,你也太傻啦。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不为别个,为你娘算计算计——”
说到这里,李宝荪忽然蹲下身,埋着头呜呜地又哭起来,珍卿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宝荪哭成这个样子,他娘想必已经不在世了。
在珍卿的坚持之下,宝荪要被带到楚州路杜宅,说好明天再去医院。
在回家的路上,宝荪跟珍卿讲了好多话,他说去年秋天他娘就不行了。
他的三个小伙伴,玉理夭逝经年,玉琮和珍卿远在天边,同村的姑姑也不在意他娘的死活。他记得珍卿教过他,可用撒泼打滚的办法逼迫他奶他爹就犯。他娘最终被送到县城医治,大夫说他娘已经油尽灯枯,救不了。
他娘下葬不到一个月,他爹就续娶一个带儿子的俏寡妇。他们拜堂的那一天,宝荪死拧着不愿喊娘,他还当着满堂宾客跟那对新人说,她娘尚且尸骨未寒,他爹就迎娶新人,连猪狗牛马都没有这种规矩。
他爹当时狠狠打了他,他跑回永陵市的学校,但他爹后来把他的学费膳费都断了。他靠做抄写工撑过一阵,终于不得不退学。
这时他的继母已经怀上,他爹派人叫他服软认罪。今年秋末的时候,他继母生下一个男婴,之后,便有人派人到他做工的报馆捣乱——这个报馆还是玉琮二叔帮忙找的,还叫青皮流氓装麻袋打他。
他其后回过一趟杜家庄,把自己一身的伤晾给他们看,想叫他爹他奶他姑看清继母的歹毒用心,但他爹并不理会这些,一心一意叫他磕头伏罪,并诚心诚意叫继母一声娘。
李宝荪头也不回地离开,不管他奶他姑怎么劝他服软。他暗暗地下定决心,哪怕有一天死在外头,沦落到被野狗分尸,他也再不踏入那个家门,那个无情无义无耻的家门。
宝荪跟珍卿解释,她才知道,亚新旅店的掌柜两口子,大前天就把他铺盖和箱子扣下,当的钱拿回来抵房租,明明有富余的,却再不让他多住一夜,宝荪在旅馆的门阶上苦挨了两夜。
夜里寒风凛冽冻煞人,还不时有巡捕来驱赶他,他饥寒交迫地过了两天两夜,想到至亲都那般狠辣绝情,他还有什么指望呢,于是便想到自杀。
可是,当他走向冰冷发臭的江水,他忽然想到他那可怜的娘,那样猪狗不如的日子,他只过了不到一年,就觉得生不如死,而他娘却过了大半辈子,她怎么能捱得过来,怎么能忍得下啊,当然,当然是为她亲亲的儿啊。
宝荪多年作为独子独孙,不管其他人对他娘如何,对他都是极尽宠爱的,没想到一朝翻脸无情,让他体会到世界翻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