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上回在图书馆, 忽然悟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着实不大愿意多理会他。不过也犯不上无谓结仇, 倒想了个理想应付他, 便若无其事地说:“天太冷了, 我室友在家等我。再说也怕遇到流浪汉, 你总耽误我走路做什么?”
说着珍卿轻轻咳一声,又继续快步向前走。便听萨尔责继续自说自话:
“杜小姐,你说得对, 遇到流浪汉不是愉快的事,请让我有此殊荣送你回家吧。”
珍卿也不再跟他多说话,他爱送就送吧。好一阵两个人都没讲话, 萨尔责有点耐不住沉寂, 就搭讪道:
“亲爱的小姐, 你为何避我如猛兽,你好像也没交往别国的男青年。也许我的猜测没错, 是你受家人的闺训很严, 严到跟外国男子多说话都是罪过,可是正如你说的‘亲亲互隐’, 心里不满也不能说出来?”
眼见就快走到住处了, 珍卿心里轻松一些, 问萨尔责:“你们白人男青年, 都像你这么多话吗?”
萨尔责耸耸肩看着珍卿:
“杜小姐, 我不明白, 除了从前的失礼之处,我最近对你有何冒犯吗?你却对我像一个陌生人。我完全不能理解,你说你受了良好教育,中式西式的礼仪都懂,你为何拒绝男女的正常交际?我不了解你的文化,自然忍不住猜测。
“我甚至猜测过,你父亲是□□□□的恶棍,你未婚夫将你视作他的附属品。为然你为何如此善变,有时候还如此拘谨?”
珍卿走到住家门外急刹车,她仰起头孰视此人过一会,萨尔责被她看得心里痒痒,忽听这杜小姐呵呵笑:“你不像个昂格鲁-萨克逊人,倒像是被巫婆施了巫术,你们把中国人视为下等人,跟一个中国女性喋喋不休,你到底想要什么?”
萨尔责身姿一松,也呵呵笑了两声,手插在兜里蹦跳两下:“呵,我不能否认,在遇到杜小姐之前,我是个轻视女性的自我中心者,是你让我决定改恶从善。”
珍卿似信非笑地哼一声,眼前是混沌交错的水光、灯光,不大热情地说一句:“若你感激我使你改恶从善,萨尔责先生,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萨尔责立刻鼓舞精神,笑得很绅士地说:“什么?”珍卿一字一顿地看着他说:“萨尔责先生,请对我不必过分关注!”
说着珍卿开门走进去了,米勒太太开房门走到台阶,隔着乌色的风声霜气,朝大门这里轻喊:“是杜小姐回来了吗?”珍卿高声应了一句,就听见二楼客厅窗户打开,怡民从窗户里伸出脑袋,叫她赶紧回去喝牛肉汤。
在楼梯跟米勒太太打招呼,上楼刚在客厅开门坐下,怡民给他盛了热腾腾的牛肉汤。珍卿舒适地喝起牛肉汤。暗暗觉得萨尔责有点烦人,不过没法明说这种心理,很怕没事倒弄出事情来。
过几天就到圣诞节。圣诞节前夜风雪甚急,翌日早晨推开窗子,只见外头雪光照人,恍似晴日,窗台上积素三尽,房檐枝丫银装素裹,这是外国的白雪琉璃世界。
今天有一天假。珍卿和怡民吃完早饭,撒欢似的跑到雪地里欢呼,先是抓积雪对着打雪仗,然后又堆出一个美女雪人,雪人颈上迎风招摇的红围巾,引得过路者纷纷驻足。可她们两个玩得太忘我,争先恐后地打起喷嚏来。米勒太太把她们赶回楼上,盯着她们喝点酒驱寒。
珍卿和怡民懒得过洋节,白天就缩在暖烘烘的家中,珍卿是画画、看书、写字、作家书,怡民是看书、做针线活。继云表哥中午过来,给两个姑娘带了报纸看。三个人就吃喝谈话一个下午。傍晚就跟继云表哥一道出门。
珍卿收到特别的圣诞邀约,文学系资格最老的客座教授——布莱德曼先生邀她同过圣诞。珍卿在文学系门门功课优绩,平时便得教授们的青眼。之前,罗氏基金会向大学生征文,要求针对美国困窘的现状,谈些政治、经济、社会方面的意见。
珍卿在学习间隙,写了篇英语小作文,叫《极端主义终可久存否》,大致意思如下:
当前世界经济普遍萧条,各国都面临产品滞销、失业率飙升、社会动荡的窘境,而享有世界声誉的经济学者们,依然固守经济自由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政府少干涉主义,余以其诚为自由派之狂徒也,全不顾国家安危、民众存亡。
自由派们对市场经济之竞争机制,抱持充分而盲目的信任,并盲目推崇自由人经济行为之理性。他们无视导致现行危机的源头,还要错上加错。笔者试为一述之。
众所周知,美国是战后最大债权国,债务国对战争债务的偿付与美国对外投资的扩大,使金钱源源不断流入美国。极端自由的企业主,在经济学家和政府领导对未来经济的极端信心鼓励下,借助极端自由的金融机构,不断提升生产技术扩大社会生产。然愈来愈多的产品销售给谁?答曰出口与内销。
可是美国的那些债务国,为向它支付战争债务和借贷本息,纷纷选择减少从美国进口商品,于是出口遇到巨大的挑战。如此,内销可能堵上这个缺口?答案是不能。
美国工人的时薪增长,远低于生活水平的增长;农民长期被农产品的低价格困扰,收入比城市工人更低。美国的工农消费群体无力购买过剩商品?聪明过头的银行家们,为促进消费又发明分期付款……
以上所述经济行为,皆自由人在自由市场进行,但这一切最终导致了什么后果?一个自由理性富裕的世界吗?不,一个贪婪动荡退化的世界。
政府被建立的初衷是什么?为了极大地保障自由的市场和个人吗?那么极端自由的市场和个人,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我是笔者要批评的一种极端。
我们可以从新闻上看到,动荡正导致另一种极端主义。持这种主义的极端政治力量,正在登上或正谋求登上政治舞台,他们将建立极quán的□□政府,将民族、国家、集体的地位,凌驾于全部国人的自由之上,将形成空前绝后的□□力量……
极端自由和极端集权,都是危害世界的可怕倾向。中国儒家有一理论叫“中庸”……
这篇论“极端主义”的英语作文,获得作为评委的布莱德曼教授的赏识,珍卿就被邀请加入圣诞晚宴。说起来获奖者还能得一百块钱,还是小有成就感的。
这天晚上的餐桌上,听布莱德曼教授忆昔抚今,听了一个贫且益坚的留学生前辈的故事,大约就是讲“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很动感情。
布莱德曼夫人也是慈善长者,十数位客人中唯二的女学生——除珍卿还有学法律的莫莉小姐,二人都得到老夫人无微不至的关照。她们可在圣诞树上挑选两个礼物,珍卿就挑了一个精致的水晶球,一个贴着彩纸的大五角星,回去叫怡民喜欢哪个选哪个。
这天的圣诞晚宴令人欢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戴维斯·萨尔责这厮也在。他也是罗氏基金征文活动的获奖者。
吃饭喝茶分享礼物后,主宾就聚到起居室聊聊天。布莱德曼教授和同事聊起诗歌。文学系另一大佬加西亚教授,向大家念诵起他新作的自由体诗,念完了兴致勃发,又忘我念诵惠特曼《草叶集》的一首:
as i ponder'd in silence
returning upon my poems,considering,lingering long
a phantom arose before me with distrustful aspect.
……
(当我沉默思想地
重读我的诗篇,估量着,留连不已
这时一个幽灵在我面前出现,带着不信任的神情……)
加西亚教授无疑博闻强识,这么一长篇诗背诵下来,中间几乎没有滞涩停顿。而珍卿微微惊奇的是,这么不讲韵律的长篇诗歌,教授用他激情的咏叹和呼告,让她听得很入神。
布莱德曼夫人很会捧场,说惠特曼的诗好,加西亚教授的朗诵使诗更加增色。布莱德曼教授让学生畅所欲言,都谈谈自己对自由体诗的看法。
莫莉小姐表示非常赞叹,说自由体诗抛弃老套的韵脚和辞藻,毫无阻滞地表达意思和情感,比旧体诗晦涩无聊的表意强得多。当然,也有人不怕得罪加西亚教授,认为自由诗体纯粹是“nonsense(废话)”。珍卿敬仰地看一眼那莽小伙,正跟戴维斯·萨尔责目光相撞。这厮总这么关注她,也是惹人生烦。
珍卿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不讲韵律的自由体诗(free verse)很流行,加西亚教授刚才念的惠特曼,无疑是自由主义的鼻祖。在场宾客多数是自由体的拥趸。
但今天的主人布莱德曼老教授,在教珍卿他们《中西比较诗学》时,明确表达过对自由诗的不屑:
“我最不喜欢free verse,像是一个无所归附者的嘀嘀咕咕,抛弃了韵脚和套式,它们的意境、氛围、意象,并不像他们的推崇者说得那样完美……”
不过如此良宵雪夜,布莱德曼教授显然无意引战,便没对自由体有什么评述。他快乐地念诵他喜爱的华兹华斯。华氏是浪漫主义的代表,喜欢描绘大自然和农村生活,最重要的是他写韵律诗,珍卿也喜欢他的这个调调。比如布莱德曼教授念的《我像云一样孤独地漫游》:
that floats on high over vales and hills,
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
a host,of golden daffodils;
beside the lake,beneath the trees,
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
……
(翻译:我孤独地徘徊,像云朵
高高飘浮在群山沟壑之巅,
忽见一大片金色的水仙啊,
金光闪闪,迎风绽放
在树荫下,湖水边,
迎着微风起舞翩翩……)
其实,西洋诗很难像中国的格律诗,能够在一首诗中一韵到底,他们押韵的诗也会不断转韵,有的地方押不了韵就干脆自由化。所以西洋诗歌能押一点韵就很好。
珍卿听华兹华斯的诗很陶醉,喜欢自由体的加西亚教授听了也觉得不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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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9章 围炉夜话中西诗
这一晚在布莱德曼教授家, 大家的话题一直在诗歌上,哈大文学系的男青年坎兹,说一个叫杰尔斯的同学, 没有华兹华斯和济慈的才华,勉强去尝试写作韵律诗, 坎兹觉得他写得不伦不类, 大家看他的诗也觉得糟糕。所以韵律诗并不适于非天赋者。
加西亚教授也说, 自由诗体有它的好处, 韵律诗也有它的好处, 还是在乎写作者的水平,韵律诗更需要天赋和精力,不然有可能不伦不类, 而强行用韵律诗叙事表意,会无谓浪费普通人的精力……
布莱德曼老教授很不以为然,他说写韵律诗未必只靠天赋, 勤奋也能弥补笨拙, 常人以为的天才出名以前, 通常也有大量不为人知的写作训练。而不间断的写作训练,本质上比天赋更重要。他不认为坎特口中的杰尔斯, 应该被急于下定论的人们嘲笑。
教授们的学术争论启人思考, 学生们在旁听着不说话。珍卿坐在圣诞树旁的椅子上,被壁炉子烤得有点犯困。忽然听到有人问起珍卿:“杜小姐, 我听说过你的名气, 你对中国古典文学造诣很深, 那么从你的角度看来, 你赞同哪位教授的主张呢?”是嫌别人韵律诗写得不好的坎特。
人们的目光刷刷看向珍卿, 令她一瞬间有点语塞, 无辜地看向教过她的布莱德曼教授,还有虎视眈眈的加西亚教授——这学期选有加西亚的课啊,乖乖那个隆地咚,这老加是个有名固执刚烈的人,跟他发表相左的意见,以后会不会给她小鞋穿?专业课教授跟选修课不同,无论怎么选课都避不开哒。中立派的盖尔教授笑得戏谑,告诉珍卿可以像他一样选择中立。
眼里不揉沙子的加西亚教授,马上把丑话说在前头:“杜小姐,我看过你的一些论文,还有这次的获奖作文,你们中国人最喜欢调和主义,但我的观点,不偏不倚就是没有立场。我明确告诉你,年轻的小姐,我宁愿听刺耳的真话,不愿意听虚伪的谎言。”
布莱德曼夫人也鼓励珍卿,学术交流本该畅所欲言,不用怕得罪观点相反的人。
珍卿看着加西亚教授,还是奉行国人的委婉风:
“先生,并非我要奉行调和主义,而是文科学派的学术争论,本就不该只奉行一家主义。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是一个百家争鸣、文化空前繁荣的时代,当时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兵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每家都从不同的认知和立场出发,建构自己的学术理念和政治主张。
“他们也许,也在各个场合争得面红耳赤,但没有人因为对方雄辩滔滔,说理强势,就轻易放弃自己的理念和主张,而是在争辩中受到启迪,返回去完善改进自己的主张。千百年来诸子都有他们的信徒,也在不同领域持续影响着中国人。在我的观念,不同理念可以共存共鉴,可以被人同时欣赏,未必一定要非是即彼吧!”
珍卿确实不喜西方的极端主义,是自由派就不能是古典派,是理想主义就不能是现实主义,非得让人占个山头才行。
但加西亚教授并不买账,咬定青山不放松:“所以,杜小姐,你所坚持的理念是什么?”
大家都善意地轻笑起来,珍卿无奈地耸耸肩:“从我自己的观点,我倾向于韵律诗——当然,我认为自由体也不乏佳作。我自己正用韵译法译中国韵律诗,不敢说一定胜过自由体的译法,总之,我正努力按我的观点做实验。”
珍卿这么一说,教授学生纷纷起了兴趣,叫珍卿把她的实验成果给大家展示一番。
布莱德曼夫人尤为热忱,再三邀请珍卿朗诵几首她的韵译诗,她亲自坐到钢琴前准备伴奏。
珍卿实在却之不恭,就把闲来无事译的诗,在心里回忆一下,择两首应景的念诵出来。包括《滕王阁诗》和《赠卫八处士》。
舒缓清越的钢琴声中,宾主或倚或靠或坐,凝神倾听珍卿清新柔缓的朗诵。
“commanding riverside,stands prince teng's tower proud,
but gone are cabs with ringing bell and stirring strains.
at dawn the painted beams barthe south-flying cloud;
at dusk its curtain furled face western mountain's rain.
……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
接着念诵《赠卫八处士》:
the host says:‘it is hard to meet.
let us drink ten cups of wine sweet……’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大家都是入神聆听的姿态,有的手指捏着下颏,眼睛里泛着柔软动情的光,有的侧耳听诵者的声音,脸庞在闪闪烁烁的火光中,显出幽魅的平静;有的凝神看向朗诵者,柔和恬静的面容,像是陷入了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