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之前被珍卿抢白的陈钧剑,不知怎么又满血复活,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珍卿交往。他的言行比从前克制得多,珍卿也拒绝不了正常来往。
这两个开车来接的男青年,两个女孩都有点想避开,她们预留了走过去的时间,可是直言拒绝这样的好意,恐怕大家脸面上都过不去,便车搭就搭了吧。
珍卿她们到达没多一会,在女顾问们的引导下,女院的姑娘们陆续走到场地外,准备照一个集体合照。好家伙,波士顿春天来得晚不说,到傍晚时气温降下来,还要求大家把大衣脱下来,露出自己漂亮的晚礼服。珍卿把绿呢长大衣一脱,人冻得上下牙对不齐。
麦昌希过来帮珍卿穿上外套,珍卿不由看向怡民那边,她也在陈钧剑的帮助下穿好外套。珍卿心内暗叹,这是她跟怡民出发前商量好的策略,为了避免使人产生幻想,她们相互帮忙阻隔追求者。
刚才冻得恨不得打摆子,回到室内场地可算好些。室内的壁炉是燃着木柴的。
今天的春季舞会,男女俊彦济济一堂 ,一室之内到处是无形的粉红泡泡。矜持害羞的男女相互站得老远,中间像是隔着楚河汉界。那些潇洒自信的交际家们,毫不扭捏地打量在场的异性,也坦然接受异性们的打量,还有的人已在人丛中谈笑风生,好不自在。
珍卿和怡民本拟相互挡桃花,进来才发现她们太天真,需要挡的桃花何止一两朵——赴会的中国男留学生着实不少,而且大多数都认得的。想追求怡民的何止一二?就算珍卿这种过明路的已婚妇女,也未尝没有狂蜂浪蝶想狎昵呢。
珍卿和怡民以目示意,今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自求多福吧。
舞会正式开始之前,大家任情享用丰盛的布菲餐。珍卿刚才照相吹了冷风,陈钧剑取来一大盘前菜。珍卿还不及说什么,捂着嘴连打了两个喷嚏,想吃东西又有点不敢吃,这就不得不说米勒太太有先见之明了。怡民空出的肚子倒能吃点。麦昌希就紧坐在她的身边,卑驯得像个世代家奴似的;有个叫范里夫的也喜欢怡民,削尖屁股在她身边挤占个位置,但凡张口只能听到他讲洋文。当然,珍卿身边也没空过献殷勤的人,她左右手上都戴了婚戒,都挡不住男青年凝睇的目光。着实叫人压力山大。
也怨不得有这样的情景,珍卿和怡民无论才情相貌,在本城的女留学生间都出类拔萃,在剑桥的中国留学生间自然挂名。可怜稳重的中国青年都没来,像继云表哥、邓扬和、卫君涵等,都不爱凑这虚虚热闹。
这一会,陈钧剑坐于珍卿沙发左手,右手是近来才结识的新朋友——哈大医学院念化学的上官楚。上官楚说报纸上天天讲,本邦有多少人冻毙饿死,说话的神态并不大忧国忧民。
他正侃侃而谈时,忽然曲着身子说“等一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几张美国纸币,无意间离珍卿特别近,举着手叫珍卿看美国纸币上的英文字:in god we trust!(我们的信仰是上帝!)
上官楚甩甩手上的钱,表示对这句话很不以为然:“iris,本邦的失业率还在上升,无家可归者到处都在增加。他们信仰的上帝在哪儿?一点要显圣的迹象都没有,还是中国人实实在在,皇帝、总统、领袖再是□□,我们想想办法,总能要点钱出国念书,勉强混个温饱也行。美国天天在死人,他们的上帝一点不管事,诚然可笑。”
陈钧剑故意拽一把上官楚,把他从沙发扶手上拽下来,一边把那美元翻来捣去地看,一边漫不经意地说着:“上帝的信徒就在万人中间,上帝的使者也在万人中间,教堂不是一直在布施,还收容无家可归者吗?iris的房东米勒太太,我也看见她给乞丐舍食。从慈善赈济这一点说,我是佩服那些耶教信徒的,他们相当一部分人,真的在净化社会文明。”
陈钧剑老想把上官楚扯开,上官楚似也领会到他的意图,便反感地较了一会劲。直到珍卿无语地轻嚷:“你们两个站在跟前做什么,把视线都挡住了。”
珍卿正想站起来躲出去,斜对面的怡民霍然起身,促狭地瞟珍卿一眼,跟身边的人说失陪一下。也不知怡民真上还是假上厕所。珍卿一个失神被怡民抢先了。
这时候,她沙发背后围簇的三个人中,一个人不知哪弄来的热咖啡,凑得那么近递给珍卿喝,这人的呼吸几乎喷在她侧颈上。珍卿是分分钟想爆发了。
旁边上官楚又揪着她说话:“iris,我听说你跟耶教士有来往,那么,你对耶教有何见地,跟我们大家谈一谈吧。”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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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章 舞会交际之繁难
在女院的春季舞会开始前, 上官楚提到美国钱上印“in god we trust!”大家品评一番本邦的宗教,因说珍卿与耶教人士有交往,便叫她谈一谈对耶教的看法。
感到莫名被包围住的珍卿, 暗暗抽搐着嘴角看众人,身子稍微向右的空档靠一点, 避开身后人欺近的呼吸, 摊摊手说道:“宗教嘛, 多是统治者牧民的工具, 上帝本人的功用值得商榷, 真正重要的是,借上帝之口推行的那些教义。我想起《圣经》里的一些话,确实形成了耶教的慈善救济传统, 不过这种教义和传统,在任何世界性的宗教都能看到。”
珍卿边说话边向壁炉那边看,她刚才打了两个喷嚏, 等上帝这个鬼话题告一段落, 她可以说想离壁炉近一些, 就能顺势脱身了,这帮人未必都跟过去。
珍卿如意算盘打得挺响, 忽见壁炉旁站着戴维斯·萨尔责, 他举着酒杯睨视珍卿,高傲冷淡的脸上些许哂笑, 然后冲她这边举一举酒杯, 跟他的白人朋友说话去了。
珍卿再回过神来的时候, 听见陈钧剑温声催促她, 咖啡要趁热喝啊。而很热情很西化的上官楚, 把珍卿手里的咖啡夺了放桌上, 说大晚上的喝什么咖啡,连声催促她讲《圣经》里的话。陈钧剑在旁脸色很不好看,那个给珍卿弄热咖啡的也不高兴。
珍卿恍然有种荒诞的感觉,好像自己是《飘》里的斯佳丽,喜欢到处招蜂引蝶被人环绕。她按捺住这种荒诞感觉,背诵起《新约》里的一段内容:
“……神子(耶稣)于是告诉其右侧者:‘来,汝天所福,袭尔天国。我曾经饥饿之时,你用肉来喂我。我曾经口渴时,你来解我干渴。我曾经沦落跌宕时,你来庇护于我。我曾经身无所衣,你则给我衣裳。我曾经生了病,你来赠我以药。我曾经身限囹圄,你曾经来慰解我。”
“众人对答说:‘神子,我们何时见神子饥而喂肉,渴而饮水,沦落而庇护,无衣而衣之……’神子说:‘我明白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曾经(将恩惠)施于我们中最无助的人,你们实际就将(恩惠)施加在我身上。……’”
珍卿周围的人恍然有悟,上官楚总结陈词道:“若他们的神子如此说来,难怪耶教徒愿意帮助萍水相逢者,帮助无衣无食、有病有灾的人,这样,就等于取宠于他们的恩主啊……”
周围人纷纷相顾惊叹,陈钧剑问珍卿是否会背《圣经》,有人问她能背《圣经》是否在教?继而问她难不成是有神论者。
珍卿被这些人轮番问过来,吵得头都大了。好在这时司仪宣布舞会开始,人们又邀请她共赴舞池,珍卿挑了最不猥琐的上官楚,如释重负地被上官楚带进舞场。
陈钧剑默不作声地看着,旁边有人嘲笑他:“陈钧剑,你这才叫引狼入室,你先认得iris,被这小子后来居上,你看他看iris的样子,真是司马昭之心。iris被他小生面孔迷惑,他又惯会装天真,你瞧瞧iris,他可没对你这么笑过!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敌不过人家风流倜傥啊!你说滑稽不滑稽!”
陈钧剑心里倒了醋瓶子似的,故意趾高气扬:“那也比你司徒建强得多,iris压根不认得你司徒先生!”说得几人哄然大笑。这些人就轮番取笑这位司徒建,说他大晚上给人家弄咖啡喝,不知道是谁更滑稽呢!
珍卿在培英受过舞蹈培训,华尔兹与快步舞跳得最好,所以外国中国的好多人请她,她除了陪人跳舞之外,似乎还得陪人聊天。其他人倒还可以忍,喜欢怡民的那个叫范里夫的,轮番用英语、法语跟她说话,偏偏就是不用母语。珍卿说是同胞不妨就用中国话,此人充满优越感地说,汉语是世界上最村俗滑稽的语言,他一听到,就像一个月不洗澡一样不自在。
珍卿一个没忍住,直接狠狠往他脚上踩。这个狗太阳的,她又累又饿又被踩脚,还要跟这样的傻叉虚与委蛇,真是娶媳妇遇见送葬的,丧气到家了。
珍卿已经连着跳了六支舞,踩了范里夫的脚趁势脱身。想起这会一直不见怡民身影,开始忧心她真的不舒服。
里外找了一圈,发现怡民在东边走廊外,吹着春夜寒风跟一个白人男生谈话,谈的是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作品,讲一个道德过分高尚的女主角。珍卿听他们谈得深入恳切,便悄悄地退走出来。她顺便上了一趟厕所,正准备找个地方躲避一会,忽见少数的白人朋友之人——哈大商学院的哈尔·弗莱顿,喜外望外地唤住她,走近珍卿身前,绅士地把手臂伸过来,珍卿正准备说想歇一歇,狗太阳的范里夫贼眼真尖,一瞅见她又路中国青年们笑,说iris这不是回来了吗。
看着虎视眈眈想邀舞的中国青年,珍卿直觉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暗示弗莱顿请她跳。弗莱顿以流畅自如的舞步,带着珍卿轻轻松松地跳起来,并以一种关怀的语调笑着说:“我想中国男人更擅长读书,不太擅长交际,跳舞也许是为难他们,我早就注意到了,他们踩了你好多次,难得你忍受得住。中国的读书人不擅长交际和运动,是孔夫子要求大家专心读书吗?”
珍卿不愿意弗莱顿有误解,约略讲起中国的君子六艺,说孔夫子的时代很重视体育,一般读书人都要会驾车、射箭的……。而孔子也是很会玩的人。有次他叫弟子各言其志,其他人都立志要安邦养民,只有曾晳说他的志向是“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意思是说“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约上同龄朋友五六人,带上六七个童子,在沂水边沐浴,在高坡上吹风,一路唱着歌而回”。孔子却很赞同曾晳的志向,说他跟曾晳是一样的。
所以,儒学在先圣孔子那个时代,不像后世儒者那样泯灭人性,他是提倡人们要锻炼、学音乐、玩耍的。
头回听说这个故事的弗莱顿,惊奇地跟珍卿再三确认,说他一直认为孔夫子总板着脸,在课堂上喋喋不休,将各种严厉的教条灌输给学生呢?
珍卿跟弗莱顿聊得愉快,跳得也很轻松,看着还跃跃欲试来邀舞的中国青年们,珍卿只好把脚疼装得严重,然后借口说要去打一个电话,婉拒了所以人的邀请。这时候怡民终于走进舞厅,悻悻的人们又寻到新的目标。怡民也是刚刚学会交谊舞,这么多人请也不好招架,珍卿也只好请她自求多福。
怡民刚刚所在的走廊背风,珍卿干脆走过去躲清闲,就看见萨尔责倚着栏杆,对着铅色的夜色抽烟。他似乎意外珍卿走过来,神情不再是寻常的睥睨式,轻轻淡淡地笑问:“亲爱的小姐,那些蹩脚的舞伴,还有他们的夸夸其谈,终于让你感到厌倦了吗?”
珍卿觉得这人真是好笑,自从她上回“过分自我恭维”,给萨尔责和陈钧剑递过话风后,偶尔在路上遇到萨尔责,最多得到他睥睨高傲的审视,有时甚至是视而不见的,再没有从前驻□□谈的友好。珍卿倒不在意这一点,毕竟她算是言语“冒犯”了他,自恃高贵的人有权利维护他的尊严。
珍卿无意与萨尔责修好,关键还是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归根到底,萨尔责还是个种族主义者,他跟那些白人种族主义分子,近来几乎是形影不离的,珍卿如何能不厌屋及乌?比如,他们初次参观哈大曲棍球队,有过冲突被停学的马修·史密斯,金艾达演讲会冲突过的卡尔·史密斯,还有卡尔充满优越感的女友唐莉·菲尔茨,都是戴维斯·萨尔责的好友!而这些人但凡逮到机会,就在中国人面前阴阳怪气地恶心人。
珍卿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也轻轻淡淡地看着萨尔责,歪着头没有搭话的意图。过了不知多久,感觉舞厅里音乐停止了,似乎在评选舞王和舞后。珍卿转身准备回去,萨尔责拽着她的胳膊,死死钳制着珍卿的肩膀,怒气勃然地质问珍卿:“小姐,你在不喜欢的人面前,全部保持教养和礼貌。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在我面前表现你的教养和礼貌?!”
珍卿肩膀被他捏得生疼,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火气也腾腾藤地往上冒,眼睛渐渐因怒火而晶亮,他诚恳而克制地望着萨尔责:“人人都在强调真善美,真永远在善美前面,没有真实,善美就是空中楼阁,当谎言被戳穿,被虚假的善良、美好愚弄的人,会经受更大的痛苦和伤害,所以,倒不如看不见这些虚假的善良和美好。”
萨尔责表情变幻不定,最后愕然地看着珍卿:“你是说我不诚实,对你虚情假意?”珍卿不打算跟他拐弯抹角:“那你告诉我,当你看到有关中国的新闻,看到中国是这么落后混乱的国度,人们也总做出荒谬愚蠢的事,你会否跟朋友一起嘲笑它,还是真诚地同情关心它?你从前跟我交往,是不是伪装一个你所不是的人?”
萨尔责拧着眉头一直耸肩,他嗫嚅半天试图说点什么反驳,但一切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最终放弃自我掩饰,说:“iris,你这样太不公平,他看到荒诞可笑的事,连否认嘲笑的权利都没有吗?这是在民主自由的美利坚,连省长、总统都会受到讽刺和戏弄,你们中国人连这种程度也不能接受?”
珍卿恼怒地摆脱他的钳制,带着萨尔责不能理解的悲愤:
“是谁不希望看到统一强大的中国,是谁通过不义之战向中国输送鸦片,是谁热心向中国军阀输送军火,看到他们军阀们相互征伐,看到中国到处兵争不止,就像看到美好事物一样欢悦。
“是你们这些殖民主义国家,你们的民主自由不及于弱者,在弱者面前你们是强盗、土匪,将一切物质文化的宝物都掠夺走,你们是佛口蛇心的嗜血凶手,扼杀着中国的人民和国运……
“其他人有权力嘲笑中国荒诞落后,但是你们这些始作俑者没有,你们永远没有这个资格。”
萨尔责看着她燃着怒火的眼睛,莫名地无法应对这个场面,转磨似的在原地来回走着,又似恼怒地揉搓着脑袋,嘴里发出困兽似的叫喊,许久才气喘吁吁地说:“iris,这太不公平了。你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那些不可饶恕的罪孽,都是由我一个人犯下的。也许,也许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国家,我的祖先,参与过你口中的罪恶行动,但你把罪恶也归咎我身上,总想着迁怒于我吗?”
珍卿弩张的气势略放松,看着夜空喟然长叹:
“每个民族都从先辈那里继承遗产,一代代地薪火相传,造就一个有特殊价值和文化的国家。遗产有物质的和非物质的,有罪恶的和美好的。而你作为一个继承人,你说美好的遗产你会继承,而罪恶的遗产与你无关,因为你既未参与也不知详情。哼,按照这样的逻辑,美好的遗产你也未参与、不知详情,又有什么资格继承它呢?……
“萨尔责先生,什么叫做世仇?就是你不承认并选择遗忘,而受害者不能摆脱以前的加害,对现在造成的持续痛苦,就把仇恨一代代延续下来。有的错误你们加以粉饰,连承认都不承认,我们怎么做朋友呢?”
珍卿飘飘洒洒地离开了,萨尔责神色变幻半天,最后紧追出去在珍卿后面喊:“iris,你太不公平了,我并没有什么都不承认,不能接受你的全部指责。”舞厅内的人已经注到他,诧异地来回看他和珍卿,珍卿回头瞅他一眼,抿抿嘴没造声,跟好奇的怡民挽手离开。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得有点多,明天不想更了怎么办,嗯嗯嗯……………………感谢在2022-09-17 22:56:47~2022-09-18 12:5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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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旧学之争论辩护
四月的春季舞会过去了, 逢着天朗气清的时候,珍卿和朋友们也会去踏青野餐,但她日常总避不开学术争辩。
新的学期旁听《西方哲学史》, 开始读黑格尔的《逻辑学》,读到此人对中国和孔子的偏见, 珍卿干脆写了一篇不短的文章, 驳黑格尔“孔子是只会讲常识道德的老头子”一说。
她在批驳文章中首先指出, 对儒家学说产生的社会背景, 对此学说想要服务的政治对象, 黑格尔只有敷衍潦草的了解,借以了解的材料也未经过校验,便对孔夫子和儒家妄下断论。黑格尔作为批评家, 他的治学态度很不严谨,只不过以批评孔子来彰显自己。这是珍卿对黑格尔论断依据的否定。
她在后面的行文中,又把儒学归入社会学的范畴, 不赞成从思辨哲学或道德哲学上定义它、评判它——当然, 黑格尔压根没看多少儒学经典, 他对儒家的了解少得可怜。珍卿讲儒家就是为了证明,黑格尔对孔子的评价肤浅而狂妄。
孔子所推崇的礼治, 是他根据前代典章制度, 以及当时社会的风俗习惯,总结出的一套维护身份等级制度的系统机制, 包括名物之礼、言行之礼、为国之礼。
譬如在一个庄严的祭祀场合, 一个贵族没有穿祭服而穿朝服;譬如, 面对比自己尊贵年长的人, 一个人没有严礼卑辞反行止轻佻……按照礼治社会的道德标准, 他们都是失德之或者无德之人, 会受到法律惩罚和舆论征讨。社会对不符合道德规范者实施惩戒,就像违反《小学生行为规范》的小学生,通过训诫、惩罚、刑罚等手段,促使一个人反省自身,纠正不符合特定道德的行为,包裹在礼仪行为中的道德价值,就被人们不知不觉地内化。
总之,黑格尔从哲学角度审视孔子和儒学,就像专门歌唱上帝的唱诗班男童,批评中国的宫廷古乐不歌颂上帝,这种批评是很不恰当的。儒学不该强行归入哲学的范畴,它是为维护阶级秩序、统治人民的手段。非要在人文社会科学中找个归属,应当将其分入社会学范畴。简单来说,封建社会的人适应礼仪制度的过程,就相当于是“社会化的过程”。
至于黑格尔批评孔子的《论语》,它里面只有些“善良、老练的道德训诫,没有更多意义特殊的东西”。珍卿在文章中写道:若《论语》的意义在于帮助社会化,正该像耶教的摩西给族人定下的“十诫”,它的思想内容越简单明了,就越便于受诫者理解、修改、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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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驳黑格尔的文章发表了,不少人写信赞她为常人之所不为,说早该有人驳驳这位哲学权威了。但珍卿没想到的是,她为孔子和儒学找场子,有人搞不清她的写作意图,不觉得她是批评黑格尔治学不谨,论断草率,却以为她给儒家礼治招魂呢。还有人很不客气地说,她专发奇谈怪论以哗众取宠,还有人极尽谩骂之能事。珍卿不得不感叹留学生亦无知,非得阐释理论以明视听不可。
儒家在民国几乎人人喊打,除了汉以后的统治者和学者,为了便于统治一直改造儒家,加强了禁锢百姓思想的教义;一定意义上也是为清朝统治者背锅。
清朝统治者“防汉甚于防洋”。所以,一百多年前马戛尔尼率使团防华,统治者原可不管他什么居心,把他的先进技术和思想学过来。但他们实在惧怕,民主共和与暴力革命也输进来,在各种矛盾开始尖锐的王朝。中华民族错过科技进步的好机会,禁锢思想的儒家更显罪大恶极!不过话说回来,清朝统治者惧怕的民主和革命,就算宋明太祖在世,也未必是不怕的,说起来还是封建统治非善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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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波城天气舒适,在不下雨的日子,总能看见男青年们在查尔斯河上划船竞艇,有端午赛龙舟习俗的中国留学生,也乐此不疲地加入这项运动。
这天,哈麻两校的中国学生赛船,中西的观众争相驻足观看。珍卿也闲傍树荫凑热闹,为给哈大这一边加油,嗓子都快喊劈了,果真是哈大这边侥幸取胜。
上官楚跑过来叫珍卿,叫她和大家一同聚餐庆祝,说继云表哥和怡民都要去。珍卿玩了一个半天,不想下午也虚度过去,就说太阳晒得她头晕,想回去好好睡个午觉,上官楚还在旁边殷切地劝。
而珍卿颇嫌恶的范里夫,便在一边阴阳怪气的:“若是戴维斯·萨尔责请,iris,你未必不给面子吧。啊,不对不对,我都混忘了,你更喜欢哈尔·弗莱顿吧!”说完还笑嘻嘻的。
春季舞会萨尔责对珍卿乱喊,说什么太不公平,不接受珍卿的全部指责。熟人圈里起了一阵闲话,但明白人看到珍卿对萨尔责不假辞色,并未编排什么桃色新闻,只纷纷打听是怎么回事,珍卿便把争论的缘由讲了,大家一听也就不再关注。
她的对头乔治·周和张微澜,却逮着把柄似的不依不饶,非说珍卿说一套行一套,天天喊弘扬国学、振兴民族,却最喜欢跟洋人一块厮混,还不是一样的崇洋媚外。其中的口水官司不必细说,珍卿自己长着嘴能辩解,中外朋友也不是白交的。但像范里夫这等无聊之辈,免不了有时会叽叽喳喳。
这一会,范里夫阴里怪气地讥刺人,珍卿抱着胳膊微微冷笑,毫不留情地说:“若我精神体力好,哪个朋友请我都去,但你请,我必定不去。”范里夫立时阴了脸,身旁的上官楚也很火大,斥责范里夫不会说话倒爱说话,拍照的怡民、邓扬和、继云表哥,见状纷纷走过来问情况。最终,没一个人站在范里夫这边。
碰巧珍卿远远看见米勒太太,顺道跟她一起回了住处。怡民跟着划船的一块乐呵去。
住处的邮箱有一封来信,是杜教授跟珍卿讨论学术进境的,末尾还说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孙离叔叔受他母校哥大邀请,近日已启程往美利坚来,预计会在哥大教书两年吧。而孙叔叔的发妻卧病多年,前些日子才病故,孙叔叔独自带着儿子,长日里郁郁寡欢,他来美国也是散散心。
孙叔叔大学主修文学、哲学,在国内醉心文艺创新和妇女解放,应该算哥大在远东的风云校友,哥大请风云校友来执教也是常规操作。杜教授还挺孩子性的,极欣喜珍卿多了一个可靠的人来往。
把杜教授的信件收好,珍卿蓦然想起两年前,荀学姐留学前跟她告别,三哥跟孙叔叔都在场,那情形如今想起来还觉怪异。
珍卿揉着脑袋趴在桌上,觉得自己真心有点病,孙叔叔的船还漂在太平洋,到哥大还要穿越美洲大陆,与荀学姐会否见面还是未知。她给人脑补一大段狗血故事,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珍卿摸摸干瘪的肚囊,慢吞吞地给开始准备午饭。吃完午饭消一会食就睡觉。
玩了一上午,下午也该干点正事了,她为了反驳诸人对儒家的全盘否定,进而自证并非在为礼治招魂,开始拟《论儒学之积极意义与消极意义》的大纲,打算今天把这篇文章完成。
恰好把大纲拟好的时候,怡民无精打采地回来了。她说本来他们还要去公园划船,那范里夫满嘴不值钱的话,总说中国这里那里不如欧美,跟一个爱国派的同学起了争执,最后闹得大家不欢而散。
珍卿晃着钢笔发一句感叹:“若我们活得稍长一些,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早晚看见这范里夫当汉奸,其实,他这样的人自古以来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