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个时辰后,说书人从茶楼走出。走了一段,他隐约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加快脚步左拐右躲,却还是被一步步逼入了幽冷深巷。
他瞠目望向眼前的蒙面黑衣人,“你是谁?”
黑衣人:“有贵人邀先生进府说书。”
尾音还未落定,说书人的眼前便是一黑,紧接着,意识也散了。
……
将延礼送回府,初夏又悄然出来。
这一次,她的身边只有吟雪一人,三个侍婢中,吟雪武艺最好,师从隐世大侠徐继清,胜过世间无数男子。那一截轻纱仍然覆在她的脸上,藏住了艳色,也掩盖了她脸上的情绪。一路上,吟雪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地守护着。
马车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停驻在一座私人宅院前。这座宅子是初夏十岁生辰时,外祖父郁老赠与的。前院种满了初夏喜欢的樱花,每年春天,她都会来这里住几日,流连樱花树下,或是依窗赏花读书。
今年,已经来过了。是以通过悠长的樱花林时,吟雪终是多问了一句,“小姐,今晚可要在这里休憩,奴婢好先做安排。”
初夏答:“不用,事了了便离开。”
吟雪:“诺。”之后便没再多言。
两人进了厅,侍女仆从皆恭顺地朝初夏行礼问安。
初夏轻轻颔首,径自进了书房。吟雪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是负责小姐安全的侍卫钱酩,另一位......竟是茶楼里的那个说书先生,不禁思绪攒动。
难道小姐在茶楼是真的恼了?头一回,也是独一份。这说书先生可是真有本事,小姐的反应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怎地如此过激?又或是真的严重,只是旁人不清楚缘由罢了。
初夏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翩然入座,姿仪万千。目光却蒙了一层冰雾,不复平日里的温润柔和。
“你是谁?今儿说的故事又是怎么来的?” 语态和音量认真较起来,同往日无异,只是言语直接而冷冽,带着让人心颤的压迫力。
说书先生闻言,先是错愕,片刻后归于淡定,轻松笑言,“小民不知小姐在说什么,只知依玄钺律法,小姐这般做法实属不妥。”
初夏听完,忽然冷嗤了一声,短促,又有些漫不经心。
说书先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也不知是强作镇定还是真问心无愧,“小姐为何发笑?小民可是说错了什么?”
这回,初夏没再回避他的问题,轻笑道,“律法?在这北境,我杀你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你背后的人又能耐我何?他要敢,今天就该自己站在北境,而不是透过你铺呈那些过往。”
初夏此刻,显得无比冷静强势,令得说书先生暗自颤栗,吟雪和钱酩也是惊诧不已。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如显露出来的那般镇定自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有人现在就将目光投向北境,这个故事又是讲给谁听的......
不该阿。
“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说了我便护你后半生周全,不说的话,我就杀尽你九族。” 声音温柔得足以捏出水,说的话却残忍过世间最恶的魔。
说罢,唤了吟雪泡茶。
吟雪领了命出去,少了一人,书房更显静谧,呼吸都似有回音一般。时间也因此变得难熬,恍若一息被撕裂成无数断,每一段再分裂,如此反复,不见尽头。
饶是说书人是个极度冷静自持的人都被逼到崩溃,倏然间跪倒,五体投地,“小姐,小民愿将知晓的一切全都道出,只求小姐能饶过小民和家人。”
说书人来时,不曾想会闹到此番境地,毕竟只是说个杜撰出来的故事。而且他走过北境许多地方,专挑当地出了名的茶楼饭店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初时的担忧与警惕都快散干净了。哪里知道会撞上这么个女子,外表似神若仙,手段却是狠戾过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他怕了,真的是怕了。
初夏睇着他,嘴角翘起了一道微弱的弧度,“你可想好了?”
说书人不敢抬头,声音颤颤,“小民想好了。”
初夏闷而轻的应了声,落至说书人耳畔,他急切开口,“小民原是北境照州人,本就是个说书的。两个月前,在照州一茶楼说完书回家途中,得遇一锦衣男子,那人......”
那人有些年纪了,乌发糅了白。举手投足一股子书卷气,一眼看过去便知是个读书人。然,他并不似一些读书人傲气矜高,眉目温清是个好相与的。他邀他喝了茶,期间天南海北的聊着,彼此甚是投契。
要分开时,他忽然递了张大额的银票过来,立保钱庄,全国范围内通兑。并且对他说,只需帮他做一件事,就可以得到这张银票。
在知晓了要做的事情后,他没多权衡,便应了下来。说到底,就是贪恋这惊天的钱财,下意识地淡化这事儿背后的危险。如今,只觉悔不当初。这天下,怎么可能有白吃的午餐呢?
初夏听完,陷入悠长的沉默,久到说书人心间堆满了惧怕,颤声保证,“小姐,小民的话句句属实,如有一句不实,天打五雷轰,家中亲眷和自己皆不得善终。”
终于,初夏有反应了。
她望着说书人,星眸中的冷意散了稍许,“你可知那读书人是谁?”
说书人:“小民不知。”
沉吟一息,初夏又问,“那你可还记得他的长相?”
说书人实话实说,“记得。”
初夏说好,而后轻轻笑了声,“先生,起来说话吧。”
说书人身体颤了下,没敢起来,直到钱酩依着初夏的命令拿了把椅子过来,搀着他起身。
他坐定,被迫面对初夏。少女闲适地坐在那里,墨黑的长发似上好的丝缎垂落于她身后,衬得她肤光胜雪艳色隐现,叫人心神沉醉却又不敢长久直视。
说书人不自觉地垂敛了眸子,片刻后,他听见初夏说,“这故事,先生以后莫再讲了,能够忘记就更好了。”
说书人仓皇应好。
初夏:“我先前的承诺依旧作数,先生若是愿意,我可以送你和家人去镇北军的势力范围安置,得少将军初长宁护佑。”
死里逃生,说书人不禁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上则是急切应了下来,“小民多谢小姐。为避免危险,小民想快些回照洲接家中老小.....”
初夏却道,“你将地址交与钱酩,自会有人去接。而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11章
钱酩和说书人离开后,吟雪才端了茶进去。晚了些,可她心知小姐不会在意,甚至于她刚说要喝茶该是想支开她。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想,断不会向初夏求证。只是将茶盏搁到她面前时,温声劝了句,“小姐可别恼了,对身子不好。”
此时此刻,初夏的气息已经归于常态,柔和得宛若水的一份子。
她淡淡地睨了吟雪一眼,随后端起茶杯,送至嘴边轻抿了口,“扮给那说书人看的,惊吓给足了,他方会说真话。”
见初夏主动提及这事儿,吟雪的目光一顿,稍许迟疑,到底是多问了两句,“那在茶楼?这说书人犯了什么事儿?”
这一桩桩一件件,足以将吟雪绕晕。
初夏却未继续往下说,“这事儿我还需再理理,等清楚些再同你们说道。你只需记得,回府后不得同任何人提及在这里的事情。”
吟雪颔首应下。
初夏喝了小半盏茶,等情绪恢复到差不多才启程回王府。
当日晚膳后,钱酩便带着说书人提及的银票和他提及那人的画像来到初夏面前。初夏先是将那银票捏在手中细细打量,二百两,也切切实实是出自立保钱庄。
过了好一会儿,她放下银票,在吟月的帮助下摊开了那副画像,是画师依着说书人提供的细节勾勒而出的。画中人眉眼温和,气度不凡,微翘的嘴角处堆了几分笑,很容易消磨人的防备心,也难怪说书人会认为他好相与并且轻信于他。
初夏的目光流连画纸,须臾之后,停在了某个点,神色忽然冷滞。这人的大拇指根部有一粒蚁般大小的黑痣,记忆之中,有一人也是这般。三皇子闵延清身边的大红人,阮明德。在上一世,他的言行很大程度反应了闵延清的意志。
这回,大几率也是这般。
可闵延清为何要这么做呢?这时的他并不知道延礼还活着,以及她和延礼有旧。此番举动冲着他们而来的可能性并不大。
难道......就在初夏暂缓深究时,一个念头万分明晰自她脑海中掠过。
闵延清这么早就把手伸到北境,会不会因为当年除了延礼还有其他活口?今日下午,一口一个妖妃,是为了刺激那人?
那人是谁呢?为何在北境?为何这段,她全然不知?一个问题的解决并没能抹去初夏眼前的迷雾,反而愈加迷茫。
一旁,吟月见她沉思太久怕她伤神,直接拿走了她手中的画,迫着她中断思绪,嘴里还劝着,“小姐,歇歇吧,今儿个都折腾了一天了。闵大夫都说了病才好,不宜忧思过重。”
见初夏的目光清明了些,她又说,“休息吧,或许明日起来,又有新的想法了呢。”
絮絮叨叨好长一串,初夏可算是彻底回神,无奈失笑,“怎么能这般啰嗦呢?”
此言勾起了一室笑音,连在旁待命的钱酩都低低笑出声来,约莫是怕吟月恼了,他拿右手掩了掩嘴,只是效果甚微。
吟月循着泻出的笑声凶悍地剜了他一眼,他瞧着,连忙敛了笑。
吟月见状,撤回目光,再度睇着初夏,面带委屈,“奴婢这么啰嗦是为了谁?”
初夏到底是没忍心再笑话她,“好了好了,听你的。”
说罢,最后叮嘱钱酩了几句,“这张银票放我这,明日一早吟雪会换一张同等数额的给你,你代为交给那说书人。至于这张画.....”
稍作沉吟,有了决定,“烧了吧。”
……
洗漱妥帖,初夏踱到床榻边坐下。她褪去了外衫,浑身上下只剩一层浅粉缎子,柔软单薄,灯光一照,婀娜曲线再掩不住。没多一会儿,吟风把脚盆搬了过来。摆弄妥当,吟月将烧开的陈皮水倒入脚盆中,霎时热烟袅袅,裹挟着陈皮特有的清香。后又给递了册书过去,初夏刚要接,她又忽然撤回手。
“......” 初夏望向她,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吟月被她的这副表情逗笑,把书塞到她手中,这才柔声叮嘱,“泡泡脚就睡了,这会儿可以看看书。”
初夏糯糯应了声。
答复轻而精短,令得吟月不由打量她,“这会儿倒是好说话?”
初夏拢着书,淡淡瞥了吟月一眼,那一瞬的风情让人心神摇曳,“我不好说话又能如何?你能让我多读会儿书?”
吟月下意识:“不能。”
初夏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但真面对时,还是生出了哭笑不得之感。
“既是如此,还有什么好说道的?”
“费劲儿。”
最后那句,似负了气,泻出几分娇气,逗得吟雪和吟风皆暂停了手边的事儿,对着床榻大笑不止。
吟月也不在意,甚至觉得小姐能这样想是极好的,毕竟什么都不及身体重要。往紧了盯,虽说累了些,但益处也是大大的。
张罗好这边,吟月踱开。
此间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灯盏内火苗窜高摇曳时带出的柔和声响。
*
翌日晨早,天边的暗色还未散尽,初承烨便立在了延礼的房门外,抬手便敲,急切的一连串。
扰人清梦。
好在,延礼初来王府时,不甚受控制出手又狠,被安排在了左右都无人的屋子,是而初承烨造出的声响影响是有限的。不过也仅限于有限,不可能彻底消弭。
这厢延礼还未应门,便有几个少年出来了,皆是睡醒惺忪模样,头发散乱且只着了身里衣,大剌剌不见一丝避忌。
“初三,这一大早上的干什么呢?扰人清梦天打雷劈这道理你不懂?”确定了制造出声浪的人是谁后,立马有人扯着嗓子嚷了起来。
随后,附和声连成了串。
“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