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理解,才怕她知道真相。他如此为她着想,把自个儿的心都磨细了。她为何一点都不考虑他的感受?这妮子就是自私,从小到大,吃了这么多苦,也没变过。
两个学生噔噔噔跑下楼来,见那本《如意郎君传》被一个紫袍官员拿在手里,唬得脸色都变了,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上前认领。
章衡侧头看向他们,道:“这书是你们带进来的?”
个头矮些的嗯了一声,低着头,嗫嚅道:“学生知错,还望大人宽恕则个。”
章衡将书抛给他,说了句下不为例,便转身走了。那接住书的学生叫梁酩,是梁贵妃的远房侄儿,宋允初的表弟。他父亲借着梁家的势力,在京城开着一间极大的珠宝铺子,家资巨万。
梁酩手中散漫,身边总有美少年相伴。他看着章衡远去的背影,喃喃道:“这位大人好俊的模样。”
同伴看他一眼,笑道:“他是刑部的章侍郎,杀人不眨眼的阎王,你还是别打他的主意。”
过了两日便是七月初九,章徵的生辰,章衡等人凑份子,叫了一班戏子,包下了清苑居给他庆生。章徵交友如云,家里摆布不开,都叫到这里来。当晚高朋满座,什么来路都有,梁酩轻而易举地混入了宾客之列。
他穿着上好的衣衫,打扮得光鲜亮丽,浑身熏得喷香,一见章衡下轿,便赶上前去见礼。章衡并未留意他,点了点头,径自往大堂走去。
锦绣环绕的大堂里,章徵正和两名妖娆女子说笑,看见他,过来道:“六哥,你怎么没带小范主事一起来?”
“她患了风疾,身上出癣,不便见人,在家养着呢。”
“哎哟,可别留下疤痕,坏了一副好模样。”
章衡眉头微皱,道:“她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模样好不好,有甚要紧?”
章徵一愣,忙笑道:“六哥说的是,他就算满脸疙瘩,还是大才子。”
这话倒像是在咒晚词,章衡又不高兴地看他一眼,因是他的生辰,便没说什么。
饮酒中间,章衡出来更衣,宾客都在前面看戏,后花园里空无一人,戏腔袅袅传来,少了前面锣鼓喧天的热闹,反而更有一番缠绵绮丽的韵味。
章衡换了衣服,一时不想回去,叫小厮拿来一壶酒,一只酒樽,就在亭子里自斟自饮。忽见一少年走过来,笑欣欣地作揖道:“日前在国子监藏书阁,学生见过大人,大人还记得学生否?”
章衡擎杯瞅着他,没什么印象,但想起那本《如意郎君传》,淡淡道:“原来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梁酩,字去华,今晚专为大人而来。”
“你有何事找我?”
梁酩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真好看啊,粉面朱唇却不失英气,有种锋利凛冽的美,刺得人怦然心动。章衡见这少年目光痴醉,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只当是吃多了酒,不以为意。
梁酩舔了舔嘴唇,上前两步,扑通跪下,攥住他一只手,道:“学生自从目睹大人风采,便日思夜想,不能自持,愿奉大人枕席,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章衡不想他竟是这番心思,登时有些恶心,眯起眼睛看他片刻,发现他眉眼与宋允初有几分相似,厌恶更甚,面上露出笑意,道:“梁贵妃是你什么人?”
梁酩被他笑得浑身发酥,道:“娘娘是学生的姑母,不过是五服外的了。”
章衡点点头,抽出手来,啪的一声,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梁酩扑倒在地,发冠歪斜,眼冒金星,嘴里都是血腥味。
章衡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这不知死活的花子,被人肏昏了头,吃离了眼了,你当我是什么人?敢起这等痴心妄想?”
梁酩捂着脸,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道:“大人和范宣不好么?我哪点不如范宣?凭什么他能陪大人,我就不能?”说着伸出手去抱他的腰。
章衡笑起来,一脚踩住他的手,骑在他身上,连扇了七八个耳光,神情狰狞道:“你是什么贱物儿,也配和她相比?你爹娘没教你道理,我来教你!这世上有些人是你碰不得的,碰了便要折寿,你懂不懂?”
梁酩耳畔噼里啪啦响个不住,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放炮仗似的,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
章衡甩了甩发麻的手,盯着他肿胀流血的脸,与宋允初相似的眉眼,不禁想起那晚的情形,叹息道:“你说你这人,本来好好的,偏要找死。”
话音刚落,梁酩被他抓着头发站起身,猛一下头撞在石桌边上,血流如注,当即昏死过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桃花劫(下)
没过两日,刑部侍郎章衡殴打国子监学生梁酩一事便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梁酩重伤昏迷不醒,梁家人无法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便咬定是章衡暴虐成性,恃权行凶。安国公,姚尚书,蒋祭酒等人都知道章衡不是这样的人,问他为何如此,章衡却讳莫如深。直到这日薛御史上奏此事,弹劾章衡,天子在朝会上责问章衡,他方吐露道:“梁酩轻浮放浪,有龙阳之癖,那晚在清苑居后花园里看见微臣,疯言疯语,不成体统,还拉着微臣要亲嘴,微臣忍无可忍,便动手打了他。”天子愕然,心想区区一个监生,怎么敢调戏刑部侍郎?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便问蒋祭酒:“梁酩平日为人如何?”蒋祭酒和晚词父亲一样,深恨这帮不好好读书的浮浪子弟,整日惹是生非,闹得大家不得安宁,便将梁酩收买老师,调戏同学,诽谤圣贤,种种恶行一五一十地说了。
没过两日,刑部侍郎章衡殴打国子监学生梁酩一事便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梁酩重伤昏迷不醒,梁家人无法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便咬定是章衡暴虐成性,恃权行凶。安国公,姚尚书,蒋祭酒等人都知道章衡不是这样的人,问他为何如此,章衡却讳莫如深。
直到这日薛御史上奏此事,弹劾章衡,天子在朝会上责问章衡,他方吐露道:“梁酩轻浮放浪,有龙阳之癖,那晚在清苑居后花园里看见微臣,疯言疯语,不成体统,还拉着微臣要亲嘴,微臣忍无可忍,便动手打了他。”
天子愕然,心想区区一个监生,怎么敢调戏刑部侍郎?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便问蒋祭酒:“梁酩平日为人如何?”
蒋祭酒和晚词父亲一样,深恨这帮不好好读书的浮浪子弟,整日惹是生非,闹得大家不得安宁,便将梁酩收买老师,调戏同学,诽谤圣贤,种种恶行一五一十地说了。
天子皱眉道:“如此行径,与无赖何异?也不怪丽泉打他。望他今后改过自新,如有再犯,革去他的功名!”又斥薛御史昏聩糊涂,不分青红皂白便弹劾章衡。
薛御史这才知道章衡先前不申辩,就是等着自己往坑里跳,气不过,道:“既有这番原委,章侍郎为何不早说?”
章衡满脸无辜,道:“薛大人,下官还未成亲,难道能不顾惜名声?这种事传出去,对下官有甚好处?”
薛御史嗤之以鼻,心道你和范宣那点破事谁不知道,还要什么名声,嘴上毕竟不好说什么。
逾日,宋允煦陪天子在御花园散步,天子想起此事,微笑道:“听说章衡和范宣亲密非常,就算不喜欢梁酩,好歹也是同道中人,何至于对他下此重手?这当中是否还有什么隐情?”
宋允煦盯着天子的袍角,迟疑半晌,道:“父皇误会了,丽泉并无断袖之癖。”
天子好奇道:“那他为何至今未娶?”
县衙南边有一片湖泊,因形似枫叶,当地叫作红叶湖。这日吃过晚饭,冷碧筠邀请晚词出去走走。绛月和一名衙役提灯跟着两人,走到湖边,只见残阳铺水,红滟滟地映着青山,煞是好看。
冷碧筠伫足望着湖面,道:“公子为师姑娘作的那篇祭文,我读了许多遍,每一遍都在心里想,若公子能为我作这样一篇祭文,死也值了。”
晚词道:“说什么胡话,再好的文章也抵不过一条性命。你没看见,师姑娘去世后,太子有多伤心。”
冷碧筠偏过头道:“若我死了,公子也会伤心么?”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晚词愣了愣,道:“我怎么不会伤心?非但是我,杨兄也会伤心,所以不管怎样,姑娘都要保重自己。”
冷碧筠眨了下眼睛,道:“公子会水么?”
晚词点头,便见她唇角一勾,纵身跳下,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晚词想她莫不是要和我玩水?我女扮男装岂能下水?便站在岸边看着。
冷碧筠在水中浮浮沉沉,手臂乱挥,不像玩水,倒像是溺水。晚词忽然会过意来,她是要我下去救她!忙问身后的衙役:“你会不会水?”
衙役不明白冷碧筠这是在做什么,满脸茫然地摇头。绛月也不会水,晚词无可奈何,对衙役道:“你快回去拿两件披风来。”说罢,跳入水中,凫到冷碧筠身边。
冷碧筠一把抱住她,湿漉漉的脸上满是笑意,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晚词见她能浮在水中,心知被骗,旋即伸手推她道:“冷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别闹了!”
冷碧筠将她抱得更紧,似真正溺水的人抱住一截浮木,望着她的眼中射出喜悦,希冀,异常明亮的光。晚词与她身体相贴,好像被水蛇缠上了,心中惶惧,怎么都甩不开。
冷碧筠是欢场女子,很快便发觉不对,吃惊道:“你……当真是范公子?”
晚词满脸臊红,道:“冷姑娘,实不相瞒,我叫范荷,范宣是家兄,他早已去世。”
冷碧筠呆了半晌,松开她道:“那你如何能参加科举?”
晚词道:“这我不能告诉你,知道多了对你也没好处。”
冷碧筠想起她与那位章侍郎的传闻,原来如此,一定是他帮着她瞒天过海。他们好大的胆子!那位章侍郎想必爱极了她,否则怎么肯担这等干系?
她女扮男装跻身官场,一面享功名利禄的风光,一面受高官权贵的宠爱,真是好命。
可意的俏郎君不仅是个女子,还是个如此好命的女子,冷碧筠满腔欢喜如镜花水月,被人打破搅碎,一股极为复杂的滋味弥漫开来。
同是女人,一样才貌双全,自己却沦落风尘,供人玩乐,凭什么啊?
湖水茫茫,她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被暮色吞没,脸上布满妒忌。晚词看不见,也想不到,她生来得人意儿,从不嫉妒别人,只有别人嫉妒她。即便和宋允初的婚姻痛苦不堪,在别人眼里,也是梦寐以求的。
别人的妒忌于她而言,就像衣上的熏香,久而久之,不当回事了。但她知道被人发现自己是女子,后患无穷,此时最明智的做法便是杀了冷碧筠。可冷碧筠也只是个无辜的弱女子,她怎么下得了手?
“冷姑娘,我女扮男装的事,还望你千万保密。”晚词握着她的手,恳切道。
冷碧筠嫣然笑道:“范公子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上岸,披上衙役拿来的披风,说说笑笑,回了县衙。
之后两人愈发亲密,看书吃饭都在一处,倒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这日冷碧筠要回保定府,向杨京霄和晚词辞行。晚词拿出一百两银子送她做盘缠,她再三再四推辞不受,径自上轿去了。
晚词终究不放心,隔日便对杨京霄道:“杨兄,我怕在此间流连久了,招来麻烦,明日还是去别处罢。”
杨京霄道:“怎么碧筠走了,你也要走?撇下我一个,冷冷清清的,怪没意思的。你莫不是要去寻她?”
晚词笑道:“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寻她做甚?”
杨京霄苦留不住,叹了声气,道:“我有位世兄在汾阳做知县,我写一封信,给你捏造个假身份,举荐你去他那里做师爷罢,如此我也放心些。”
晚词谢过他,次日带着书信行李,和绛月乘车离开浮山县,往汾阳去了。
却说冷碧筠来到京城,托人捎信,对薛御史说自己握有章衡的重大把柄,请他拨冗一见。薛御史日前吃了章衡的亏,正气忿不过,一听这话,可可地撞在心坎上,即命家人带冷碧筠过来。
冷碧筠走到厅上,向薛御史行过礼,便道:“大人可知章侍郎的得意门生范宣是个女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行路难(上)
薛御史瞪大双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道:“这怎么可能?”“千真万确,她不知为何离京,见在平阳府浮山县衙做师爷。民女日前去浮山县探望杨知县,与范宣有过肌肤之亲,她被民女发现是女儿身,便说她本名范荷,是范宣的妹子,真正的范宣早已去世。”薛御史想了想,还是觉得匪夷所思,道:“科场不是闹着玩的地方,若她果真是女子,如何蒙混得过?”冷碧筠捏着雪青绉纱汗巾,眼中流露出精明的光,曼声道:“嘉佑三十七年七月,章侍郎在保定府主持赈灾事宜,次年会试他又是考官之一,范宣不偏不倚中在他手上,大人您说是不是忒巧了?”
薛御史瞪大双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道:“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她不知为何离京,见在平阳府浮山县衙做师爷。民女日前去浮山县探望杨知县,与范宣有过肌肤之亲,她被民女发现是女儿身,便说她本名范荷,是范宣的妹子,真正的范宣早已去世。”
薛御史想了想,还是觉得匪夷所思,道:“科场不是闹着玩的地方,若她果真是女子,如何蒙混得过?”
冷碧筠捏着雪青绉纱汗巾,眼中流露出精明的光,曼声道:“嘉佑三十七年七月,章侍郎在保定府主持赈灾事宜,次年会试他又是考官之一,范宣不偏不倚中在他手上,大人您说是不是忒巧了?”
薛御史恍然大悟,拍案道:“他们早就商量好了,一个女扮男装,一个徇私舞弊,都是欺君之罪!”说完兴奋不已,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目光灼灼地看着冷碧筠,道:“多谢姑娘前来告知,待老夫捉住范宣,核实清楚,必有重赏。”说罢,吩咐管家好生款待她,自己去孟府与孟相商议此事。
冷碧筠一心想嫁个如意郎君,脱离风尘,她自知出身不好,难攀高枝,低就又不情愿,原本家境清贫,前途无量的范宣甚合她意,哪知是个女人。
离开浮山县时冷碧筠便想好了:薛御史是孟相一派的,若能帮他们除掉章衡,我要认薛御史做义父也不是难事。凭我的才貌,再有薛御史这样的义父,还愁找不着如意郎君么?
午后暑气蒸腾,宋允初在水榭里昼寝,左右两个丫鬟打扇捶腿,都是纱裹的美人。
吴典顶着烈日,脚步匆匆地走过来,一张脸被晒得黑里泛红,眉毛都汗湿了。他进了水榭,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立在宋允初三步开外,轻轻叫了一声:“王爷。”
宋允初睁开眼,看了看他,挥手让其他人退下。
吴典上前两步,道:“王爷,有人向孟相告密,说范宣是个女子,见在平阳府下的浮山县衙做师爷,孟相已经派左山带人去抓她了!”
宋允初大吃一惊,坐起身道:“她怎么会在浮山县?此事皇上知否?”
吴典摇了摇头,道:“一个月前,范宣因病告假,之后便再没露面。告密的是保定府一名妓女,叫冷碧筠,她说她在浮山县见过范宣。倘若范宣真是女子,孟相一定会借机发难,除掉她的座主章衡。但此事尚未查实,章衡似乎还不知道范宣在浮山县,孟相特意吩咐左山,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宋允初稍微松了口气,一时也顾不得多想,道:“你速速带人前往浮山县,务必赶在左山之前找到范宣,将她毫发无伤地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