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找上他了。
许是有人看出了点端倪。
他并不惧怕,于他反正是投刃皆虚的事,可她似是很在意,每一通电话她都记着,那天她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犯病了,他并没有撒谎,可总有人认为他又犯病了。
陈绕看着坐在前面的男人,已经48岁了,风采依旧,身材更是保持的一如往日,完全不像已是踏入中年的行列。
陈绕其实不恨他,可对他也实在没有再多别的情感。
男人点燃了一根雪茄,并不着急吸入,点了点雪茄头,雪白的烟灰掉落下来,他才抬眸看着他。
人人都说陈绕跟他爸最像的是那双眼睛,如此看来,也并非是,那男人的眼睛尽是冷漠。
那话也毫无冷暖,他说,“或许你该跟李医生谈谈。”
他妈出事后,算上这次,他跟他只见了四次,且次次与李医生有关…简直可笑至极。
陈绕又想起他那天突然出现在学校,或是电话里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复,他也顾不得头等军衔的地位,直接去学校的校长室等他。等人来了,并无关切,并无寒暄,他只陈述,“你在自残,又犯病了吗?”
陈绕并不震惊。只看着他,彷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该是去过他的公寓了,他是个军人,敏感性很高,对于那些不寻常的刀具,他很清楚。
陈绕看了许久,试着窥索一些别的东西,须臾发现没有,他就接受了,心里毫无波澜,只漠然看着他,说,“现在不了。”
陈邑臣点了一下烟,说,“你又在害人了。”
陈绕想,言语若是暗器,人类根本毫无藏身之地。
陈绕:“你说蒋利军吗?他该。”
陈邑臣怒道,“你不该现在弄他!”
他这个机会等了三年了!竟毁于一旦!
陈邑臣揉了揉额头又说,“三年前那个瘾君子你还记得吗?你亲手送进去的那个,他前两天死在里头了。”
男人看了一眼陈绕,片刻后,笑出声来,“呵,我以为你已经好了呢。你小时候就喜欢毁灭,看来一直都没变过。”
公寓客厅里,此刻明明是白天时候,却不见光日。
男人吸了一口雪茄,不见一点星火,已显露了半节雪白。男人胸膛起伏着,吐出半圈烟末,这一会儿五官都舒展了,想来也是个瘾君子,听到他说,“我知道你很聪明,你小时候我就知道。我也知道你妈的离开,对你打击很大,可这么多年了,你该学会放下。”
陈绕皱紧了双眉,直犯恶心,打断他,“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跟李医生谈。”
雪茄抽罢,想是终于得到满意的答复,陈邑臣拉开窗帘,光线照了进来,公寓里又有了色彩。也不过片刻时间,陈绕竟觉恍如隔世。
烟雾散尽,男人招呼玄关的人进来,“李医生,久等了。”
一个儒雅的,清癯的男人走过来,跟沙发上的男人点了点头,“先生。”然后弯起了唇角,看向旁边的少年,“少爷,我们走吧。”
关于李医生,能想起来的回忆比那些刀具还冷。
一个空间不大的房间,四周均是黑暗,只有他在的地方有一片光亮,他的脑颅两侧和十指插满了纤维线,而前面摆满了各种诊测仪器,周遭静谧得只有仪器运转发出平稳的滴滴声。
他想起了第一次坐在这里的时候。
那是他6岁,他妈妈死后一个月。那段时间他常常一个人呆着,抗拒所有的人靠近,那天他毁掉了所有她留下来的东西,最后一把火烧了那幢房子。而他爸听闻这事后从部队赶回来二话不说把他扔给了这个叫李医生的人。
没有人告诉他这是在做什么,但他清楚,他们都认为他有病,并且想尽办法诊判他。
那个李医生该是很厉害的人物,明明是男人模样,却很会变换声线,靠近他,说着温柔的话,那时太小了,未筑起防御就被击破了,那一瞬间以为他妈妈没有走,自欺欺人地套上所有仪器,他盘问着,他就忍着头疼恶心全盘脱出关于那些关于鲜红的血的回忆…一个小时结束后,那个小男孩坐在那里,流了满脸的泪水,却始终不泣出声,只沉默地悲伤着。这件事以后他们把他送到了一个更规范的医院里。
而他在那里遇见了梁子。
那个女孩,眼睛那时候就很大了,脸颊肉还没褪去呢,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躲开大人,屁颠屁颠走到他身旁,问他,“你是小王子吗?怎么这么好看呀?”摸他的手也摸他的脸,他不说话就一直逗他,“我已经很漂亮啦,你怎么比我还漂亮呀。”
他不耐烦推开她,她也不懂害羞,又凑上来,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额前,“妈妈说我生病了,要在医院里住院,最讨厌这里啦。那些小姐姐看着漂亮,会在你身上打针呢!”她觉得他的手暖暖的很好握,一直拽着,“好疼呢呀,但是我没有哭哦。”她对着他笑,幼齿都露出来了,看了半响他竟就随她去了。
她那时候就粘人的紧,说完还要凑到她面前,细细看着他,摸他额头,也看他手腕,发现并无异样,她又说:“你没生病呀,为什么在这里呀。”说着她就要脱他裤子要看他有没有屁股针。
他压住她的手,第一次开了口,语气特别冷,说:“别动。”
她好像得逞的小兔子,反握住他的手,笑嘻嘻地,“呀,原来小王子不是哑巴。”
那些天一有时间她就过来烦他,小兔子一刻都停不下来,左蹦蹦右跳跳围着他转。突然有一天却没见到她人,后来得知她已经出院了,他又觉得这院里一点意思都没有,脑子里空的很,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主动去找那个医生,再做了一次那个测试,这一次他没哭却头晕目眩,脑袋疼的很,万幸的是如他所愿他出院了。
“阿绕,最近还好吗?”
一个声音传进来,打断了他的回忆,他辨析着,这声音该是从诊疗室外边传进来的。
陈绕答:“挺好的,李医生。”
仪器并无异常,很有规律地发出去滴滴声。
那边传来笑声,“那就好。”
又听到他问,“我知道,这一次你也能读懂这些冷冰冰的电子数据。”停了一下,又继续,“你不妨试着放下,也免了那些苦痛。”
陈绕勉强勾了勾唇角:“李医生,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边叹了一下气,“那我们开始了?”
陈绕点了点头。
李医生直接开门见山:“还会继续做噩梦吗?”
大瘫的血液在流淌,失颜的容貌,以及搁置一旁的刀具……那些画面曾无数次在黑夜中袭来,如何不呢?
陈绕眨了眨眼,开口,“不了,现在睡的很好了。”
“滴,滴,滴…”测试仪器依旧正常运转着。
李医生:“你母亲的名字是?”
陈绕顿了顿,“何婕缇。”
他再继续问,“还记得她当时是在那个地方自刎的吗?”
西苑别墅二楼的浴室,他一把火烧掉了那幢房子。
陈绕:“具体的忘了。西苑吗?好像是。”他皱了一下左眼眼尾,朝前往无光的地方看了看。
李医生:“您母亲的作案工具是吃药还是割腕?”
是一把红色的瑞士军刀,小巧却够锐利,他也知道那刀锋落下来是何等滋味。
陈绕:“忘了。”又反问他,“好像是吃药?”
不论是他的神情还是仪器的直接反应都证实他没有撒谎。
可身体出现了很剧烈的反应,他感到头疼,左穴神经丛他问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就开始作疼,直接反馈到他胃部,泛酸想吐。
李医生还未停下,“你在场吗?您母亲看见你了,是吗?”
胃酸直接泛了上来,眼角渗出了点生理泪水,开口的时候嘴里全是苦水。
陈绕:“忘了,太久远了。”
他记得,他统统都记得,那天明明是个好天气,她答应他要陪他去游乐园的。可上来看到的却是她躺在血滩里看着他笑,他甚至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她又在腕上狠狠一划,那一瞬间,他眼里全是红色…
李医生:“以上,全是实话吗?”
陈绕感觉到有热流从鼻腔里流出来,他抬手抹了一下,是鲜红的血,又随意将它抹走,看着前面无形的人说,“嗯。”
仪器还是正常,所有数据都没有波动,李医生看着电脑反馈的图纹,皱了下眉,也有了不忍,因为眼前这个少年分明疼的不行。不论是三年前抑或是现在,他始终不懂他的坚持是什么,非要忍着这般痛楚,得到一个纸质证明他没病。
李医生也有了于心不忍,又想起外头坐着的人,又问:“你小时候被诊断为偏执性精神障碍是因为你觉得你母亲没有离开是吗?你认为发生在你面前全都是假的是吗?
陈绕吐了,全是酸水,手也发着抖,太疼了,却是难得的说了实话,“不,我知道全都是真的。”说完他又吐了,胃里没了东西,只干呕着,吐到那阵晕眩过去了他再抬头的时候,恍惚间似看到梁子小时候蹭到他身边摸摸他的额头跟他说你又没生病,快回家吧,这里的人太讨厌了。
李医生:“要…缓一下吗?”
陈绕将唇角留下的唾液抹掉,摇了摇头。
这个过程太长了,比往常都长,当所有的问题重复第三遍的时候,陈绕知道了这是陈邑臣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