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近二十年来,柳景仪没见过生理上的妈,庾伊没见过生理上的爸。她俩不当姊妹,谁俩当姊妹。
下电梯时庾伊这样想着把自己逗笑了,幸好带着口罩不会被旁边的柳景仪看到。
虽然心里已经接受了柳景仪是她血缘上的姐姐,要同住半年的亲人,但她与柳景仪交流时还在避免出现要叫她名字的情况。
于是就成了,“吃什么呀?你想吃火锅吗?”
庾伊揣着兜和柳景仪并排走在路上,寒风吹着,她微微侧头看向柳景仪。不想直接叫名字显得疏离,也远没有亲昵到叫“姐姐”的地步。
反观柳景仪就大大方方喊她“庾伊”。
“庾伊,你熟悉这里,你觉得什么好吃我们就吃什么。”
与庾伊想的不同,柳景仪的连名带姓叫法不仅没显出疏离,嗓音中还带有一丝亲切,连同后面的话语,让庾伊感觉到了被需要,被一位年长于她的姐姐所依靠。
庾伊倏地顿住脚步,侧脸看向柳景仪。
柳景仪不问她为什么忽然停下脚步,只是看着她。同样被口罩掩住大半张脸的面容,眉眼渐弯。
“火锅,”庾伊呼出热气,“冬天当然要吃火锅!”
可当她俩坐进火锅店,庾伊突然想起来,“你还咳嗽着。”
柳景仪帮着两人烫过碟碗筷,低着嗓音轻飘飘地说:“冬天和火锅最配。”
没错!
两人口味接近,爱吃牛油和番茄,鸳鸯锅摆上,热气上漂,包间的窗子逐渐漫上水雾,犹如一幅写意到玻璃上的水墨画。庾伊在某个夹菜的间隙,探出指尖,在水雾上提按顿挫,写下“冬日快乐”。
这便是这幅水墨画的题款。
柳景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庾伊要擦掉那四个字时,出声说道:“你也快乐。”
庾伊心尖一颤,隔着热气看向柳景仪,热意漫上心头。
冬日快乐,你也快乐。
冬天和火锅最配,冬天也少不了感冒发烧。
两人回家后,庾伊给柳景仪指了离小卧室最近的共用盥洗室,两人便各自去洗澡。庾伊洗澡磨蹭,洗完擦干头发上的水,准备吹头发时,听见了外面的一些动静。
咳嗽声。
柳景仪在卧室门口咳嗽了几声开门进去,咳嗽声变小,几乎听不到了。
庾伊什么也没想,当即放下吹风机,去餐厅接水,拿甘草片,又敲门,给柳景仪送到房间里。
柳景仪穿着一件有些旧的橘色系纯棉薄款睡衣,上面有着橘子样式的图案,暖融融的。人坐在被窝里,头发已经吹干了。看到庾伊后,没忍住又咳嗽了两声,白皙的面容上浮出两分病态。
庾伊穿着洗完澡套上的宽大短袖,下面没穿裤子,笔直纤长的双腿迈到床旁,柳景仪睨了一眼这副青涩的身躯,乖觉地喝下药。
庾伊让她躺着睡会儿,柳景仪说着自己睡到四点醒,起来写套卷子。躺下前,还抬手摸了摸庾伊湿着的发梢,嘱咐她,“快去吹头发,别着凉。”
这种相处方式庾伊很喜欢,柳景仪虽然一开始看着冷漠,但骨子里还是柔软的,细心的。
阴沉了一整天的天气始终没下下来雪,将近下午四点半时,柳景仪卧室的灯还暗着,庾伊寻思着柳景仪不是说要起来写卷子吗?
她敲了敲门,柳景仪没应她,又敲了几下,房间里还是动静全无,庾伊心里一跳,担心柳景仪的病是不是严重了,便未经允许拧开房门。借着门外暗光打开床头灯,庾伊察觉到柳景仪的状态不太好。
庾伊推了推人。柳景仪平躺在床,蹙着双眉,眼皮似有千斤重,紧紧闭着,喉咙里溢出一声带着病意的轻吟。
脸颊红润,呼吸灼热,声音沙哑。
与自己相同基因、相似长相、血脉相连的人发出的病中声息竟然是这样。庾伊呼吸一窒,心里起了异样的感觉。又容不得多想,赶忙拍了拍柳景仪的脸颊,要把人喊醒。
脸颊很热,应该是发烧了,得赶快吃药。
柳景仪又含糊地“嗯”了几声,胸腔略微起伏,呼出的气息黏附在庾伊的手上,湿润的,灼热的……
甚至还有些酥酥麻麻的颤栗感。
庾伊的神色一时间恍惚,还在柳景仪脸颊上的手一抖,倏地缩回,她知道刚才那点异样是什么了。从腿间翻涌上小腹的欲望大摇大摆地贯穿她的大脑,耳鸣般地警告她,又似乎抽她了她两个巴掌。
变态啊……
是个变态。
已经自主探索过欲望的身体对这件事兴趣盎然,全然不顾主人内心的自我唾弃。
疯了吗,这是亲姐姐。
床上的病人在庾伊唾弃自己时,艰难地将眼皮挣扎开,迷茫地看着床边立着的人,缓了缓才开口,“……庾伊,我好像发烧了。”
“啊,”庾伊看了一眼柳景仪虚弱的面容和略显迷茫的眼神,就一眼,她照见了自己内心的臆想与羞耻,眼眶都开始发酸,声音颤抖,“对……对不起。”
“你……怎么了?”柳景仪蹙着眉,脖颈和下巴上因发热黏上的发丝被她拨下,另一只手关切地去拉庾伊的手。
两只手刚一相触,庾伊像是被柳景仪的过热的体温烫到了一样,往后退了半步,抬起红润的眼,心虚得一声没吭,抿着唇快速走了出去。
柳景仪收回手,鼻腔里发出一丝气音,又沉重地闭上眼。
没几分钟,庾伊又进来,拿了家里常备的退烧药放在床头柜上,手里捧着一杯水,等着柳景仪自测体温。
柳景仪虚虚弱弱的,脑袋犯晕,身体无力。说个话声音也越来越低,“庾伊,坐我身边可以吗?”
庾伊别扭地坐在了床沿。
“是我发烧吓到你了吗?”柳景仪声音喑哑,“听我说,不是高烧,不用害怕。也不是因为我们外出吃了火锅,不用自责。是因为我前段时间太累了,这两天精神放松下来,就病了。”
体温计显示出38.2摄氏度。
庾伊脑中浮现出柳景仪在医院走廊上的那张照片。
“咳、咳。”
柳景仪抬起一只手掩住嘴唇,另一只手轻缓地抚上庾伊的肩,安慰般地用拇指隔着居家睡衣摩挲着掌下的皮肉,“我真的没事,吃了退烧药睡一觉就会好的。”
庾伊没有再躲,隐忍着,两条长腿难堪地并在一起,头沉得抬不起来,耳侧的头发隔绝了柳景仪看向她脸庞的视线。
“你……吃药呀。”
庾伊感觉自己的肩膀在抖,细细的电流从两人的接触点绽开,顺着拇指摩挲的方向流进血管,输送到四肢百骸,再汇聚到心脏。
别抖了!自己到底是在发什么疯?!
庾伊咬着牙,鼻腔里哼出一声气音,扭身把水杯怼到柳景仪手上,“水……快吃药。”
脾气其实已经出来了,但姐妹之间的正常接触,甚至还是一个安慰的姿势,闹哪门子脾气,究其原因,还不是自己……
是在生自己的气。
柳景仪似乎全然没看出氛围的变化,她病中也依然慢条斯理地喝水咽下药丸,喉咙里吞咽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好……欲。
庾伊红着脸猛地站起来,眼眶又要红了。
柳景仪仰着脸看她,庾伊敏感地在她脸上看出几分无辜。
“你身上有一股好闻橘子味。”
“……啊?”什么跟什么啊!
柳景仪没接着往下说,半躺在床上,抬起手在鼻尖上轻蹭两下,显得言有尽而意无穷。
庾伊恍恍惚惚地想起来橘子味是什么了,“身体乳,吹完头发后抹了身体乳,柑橘味混着茶香。”
柳景仪疲惫地笑了笑,嘴角一勾,什么都没说。
庾伊有些急,莫名其妙地觉得气氛超过了亲情线,到达了一种对于两人来说禁忌的境界——暧昧。
她转身回自己的卧室,拿出一瓶新的身体乳给了柳景仪。同一个味道,她喜欢,一次买了两瓶。
柳景仪细长的手指捏着瓶身看了一会儿,抬头问她,“贵吗?”
庾伊眨了眨眼,忽然静住,心里的急躁与热都被这两个字压了下去。
她不是个会说出“何不食肉糜”的富三代,从小就知道庾琇给她生活条件不是人人都有。在学习生涯中总见过一些因金钱而羞怯的人,在网络上总是见过众生的百般苦难。拥有同理心,会保护别人的自尊心。大几千块的护肤品不便宜,被人询问价格后如实告知就好,这是庾伊经历过的。
但这回问她的人是她今天才见面的姐姐。她不知道柳景仪过去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崔镜用“她在那边过得不容易”这个简短沉重的叙述,肯定不能描摹柳景仪十九年的全部经历。
吃完火锅,柳景仪拿出卡顿的老型号手机要结账,被庾伊拿庾琇当借口堵回去;黑色的宽大羽绒服摸起来不暖和,袖口也有了磨破后又修补的痕迹;印着橘子图案的纯棉睡衣洗得干干净净,但已经变旧变薄了。
这是庾伊能看到的。
庾伊轻声细语,“不贵,但好用。”
柳景仪又笑,“那我收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