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再见女士,祝您今天愉快。”鲜花配送小哥收起面单,转身离开别墅。
汪悬光冷淡地望着怀中的鲜花——
十来只从荷兰空运来的郁金香盛放,粉白鲜美,娇嫩欲滴,一条条长叶发得青碧。
她的侧脸白皙冷漠,继而眼波一转,毫不留恋地把这束白色郁金香扔掉,从鞋柜上拿起车钥匙,大步出门。
那束白嫩透粉的郁金香静静躺在垃圾桶中,卡片上有一句手写的诗句: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本可以忍受黑暗。】
·
落地窗外霏霏细雨,水珠淅淅沥沥地落在玻璃上。
“——上游锂电池价格下滑,奔月汽车的内部降本措施也起效了,单车材料成本下降了叁千多,制造成本也下降了一千多,同比下降4个百分点。”
蓝秘书在办公桌前站得笔直,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指尖,滑过平板屏幕:
“宝相汽车增加了产业链的商务谈判筹码,降低了零部件采购价格,C11车系环比增长30%,这个月大定订单超过一万五,预计Q2的交付量会很高……秦先生?秦先……”
“嗯,我听着呢。”
秦销倚靠在转椅中,颀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花店贺卡,走神走了十万八千里,开口还能接上秘书的思路:
“没有特斯拉的规模,也没有比亚迪自制电池的筹码,20万以上的电车想要控制成本,几乎无从谈起。”
说完,他又看了眼秘书,有些无奈,又有点苛责的意思:“我是谈恋爱了,又不是变智障了。”
蓝秘书:“……”
精明雅丽的秘书脸上笑意不改,心里根本不信。
春节假期回来的秦先生,仿佛被某个死于殉情的鬼夺舍了。手机片刻不离身,经常一个人傻笑。不交际,不应酬。连拒绝出差的理由都是“舍不得女朋友”,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找到真爱了。
“您打算见哪家?”蓝秘书问。
“都行。”
秦销不以为意,两根手指轻点桌面,做出左右区分:“奔月、相马。”然后手指一转桌上的钢笔——
金晃晃的虚影由慢转急,命运馈赠的礼物整装待发。
秦销漫不经心地靠着座椅,衬衫衣领扣到咽喉下,挺拔、禁欲而矜贵,盯着转动的钢笔,唇边挂着一丝极为不明显的微笑。
笑意中带着点好奇,又有点鼓励,仿佛猎人发现了有趣的猎物,熟知结局的蓝秘书不由毛骨悚然。
最后钢笔徐徐停下,指向“奔月”。
秦销一抬眼,又问:“还有别的事儿吗?”
蓝秘书掩饰住脸上的恐惧和忧虑,滑动平板电脑,下一项是私人事务。
秦先生要在“4月7日-10日”和“4月19日-22日”之间选一个日期,去檀香山与魏小姐一起拜访她的太婆。
能给反社会疯逼当心腹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她虽不觉得眼前这位真有“爱情”,但也不想让老板扫兴,一点“稍后提醒”,接着毫无异色地抬起头,问道:
“下周叁是清明节,老首长周二晚上回京,打算一大早去八宝山扫墓,您要陪同吗?”
秦销无所谓:“可以啊。”
蓝秘书收起平板电脑:“那暂时没别的事了。”
秦销没急着让她离开,看了眼手机,半小时前给汪悬光发的那条“想你了”的废话,没有得到回复,又随口问了蓝秘书一句:
“‘清新山雾’怎么样了?”
“财报还没公布,说库存去了75%,还打算下周推出新产品线,”蓝秘书对答如流,“不过经销商都不买账了,这次让利去库存,茂德和佳康乐都出了不少血。”
“救不回来了啊。”
秦销呢喃了一句,又给汪悬光发了个流泪小猫的表情包,配上文字:【人家是没有人爱的小猫咪】
蓝秘书的角度根本看不见老板在做什么。
不过从秦先生垂目凝视着手机,眼梢下还藏着某种温柔缱绻的神色来看,一定又在摸鱼谈恋爱。
她耐心地候在桌前,视线越过秦销,望着他背后的铅灰色天幕与钢铁森林。
下一秒,只听秦销带着笑意的话音随着窗外滚过闷雷,轰隆隆劈下!
“那我们走一趟吧。”
秦先生从椅子上起身,一理西装外套,优雅中透着些隐而不发的强大气场。
蓝秘书略微愣怔,眼中闪过一抹不忍,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好的。”
·
室内昏黄,空气芬芳。
“洗头小弟”揉开汪悬光头上细密柔软的泡沫。
“那间疗养院的后台很大,安保都是退役特种兵,只为权贵服务。毕竟这年头,谁还没点精神病呢。
“你姐刚入院那会儿,有个傻逼用无人机拍她,结果拍到了国家统计局的前任副部长。不仅号炸没了,人还进去了。
“特种兵当安保,相当于给我们开了个后门。我们这些‘臭当兵的’永远是自己人。”
杨醇举着花洒,洗掉汪悬光头上的泡沫,继续说:
“医院的平面图、作战计划和撤退路线我分分钟给你搞到手。把人抢出来倒是不难,但问题是,你要把你姐姐藏多久?”
汪悬光:“藏到合适的时候。”
“……”杨醇又问:“除了安全屋、精神科医生和足量的药物,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不想让她一直服药昏迷,如果有必要,把主治医生一起带走。”
一起带走???
神他妈一起带走?!
杨醇嘴角一抽。
字面意义上的“带走”,落到行动上那叫做“绑架”。
在搞掉秦销这件事上,白诺一直自诩是正义的阵营——于私为告慰死者,于共替天行道。
可救人不包括绑架无辜者啊喂!
杨醇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好奇:“你姐神志不清,换环境肯定要崩溃的。反正迟早都得崩溃,为什么不直接送她出国?”
汪悬光闭着眼睛,享受头皮按摩:“那是我的事。”
两个多月的接触下来,杨醇被迫习惯汪小姐不讲废话的行事风格,语气和神色全无不快,反而笑着问:“你对安全屋有什么要求吗?”
“安全。”
杨醇点头:“……行。”
先前他对Dr.Wang的实力想象,只停留在维基百科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个人成就上。
直到她用秦销的消费记录梳理出作案时间线,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位是什么重量级的队友。
因而当汪小姐全然放松躺在长椅上,不论是轻飘飘提出反派一样的要求,还是丝毫不留情面地阻断他的好奇,杨醇都觉得离谱中又带着一丝合理,仿佛天才就应该在规则外行事的。
“还有个事儿……”他又挤了一点乳液到手心,一缕一缕涂到发丝上:
“老白觉得杜博雅身上还能问出点别的来,就让我下了个饵把她找回来。她要是真回来了,你能不能跟她当面聊聊,也许能发现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可以吗,汪小姐?”
汪悬光:“好。”
杨醇松了口气,把汪悬光的头发向后拢成一股,继续啰嗦着:“杜博雅是最适合‘润’的那类人,国内没什么亲人在世,师友同事又因为她的义举和她断了来往,想找个理由钩她回国实在不容易。
“但我发现她和一个小学同学有联系,ins和推特都有互动,每年都会相互寄好几个国际快递。
“这个同学打算国庆结婚,就在北京。我做了个公众号抽奖,让她中了个五折的婚宴礼包,又让酒店告诉她仅限五月前使用,且四月有两个周末的预约都取消了,于是她把婚期提前了。至于杜博雅咬不咬饵,要看她和这个小学同学的感情够不够深了。”
正事儿聊得差不多,头发正好也洗完了。杨醇拿着毛巾仔细地给她擦头发,动作间不小心让几颗水珠迸溅到了锁骨上。
杨醇顺手要给她擦掉。
然而那瞬间,汪悬光动了下微酸的脖颈,白瓷般的肌肤猝不及防撞进杨醇眼中——
他拿着毛巾的手霎时一顿,慌忙撇开视线。
·
叁里屯停车向来是难题。
汪悬光开车来时,把车停得稍远了一些。从“绿箩造型”出来,天空又飘起了雨。
她没带雨伞,杨戳执意送她去停车位,路上和她闲聊起来。
“特种部队有个很有意思的训练,叫‘信任射击’。两名教官在靶子之间不断走动,射手需要避开教官,命中靶子,还得改变射击点。
“还有一种训练,是两个射手分别隐蔽在两堵墙后,向对方身旁的靶标开枪,不论子弹擦过身边的巨响,还是身旁留下的弹痕,与实战都没有区别。
“每一次练习,伤亡的危险都真实存在,这种训练除了练习技能,更重要的是让我们信任战友,执行任务的时候,才敢把后背交付出去。”
满街的槐树雨洗过叶色发着新绿,雨滴从树梢滑落,淅淅沥沥敲打着伞面。
杨醇撑着雨伞,优美的眉眼一弯,望着汪悬光淡漠的黑眼睛,认真地说:
“你十五岁只身出国,硅谷又是个狼争虎斗利欲熏心的地方。单打独斗太久,你不知道有人可以信赖是什么感觉吧。”
“你想说什么?”汪悬光问。
“汪小姐,我们是一伙的。”
杨醇身上没留下多少特种兵的痕迹。大概是天生上挑的眼尾,让他不笑时眼里也像含着笑,风流浪荡浑然天成。再认真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也像渣男的承诺。
“——嘀嘀!”
路边停着的大G解锁闪灯。
汪悬光握着车钥匙,从伞下扬起脸,沉静的眼睛望着对方:
“你们想干掉秦销,我也想干掉秦销。我需要你们的人替我办事,你们需要我另辟蹊径牵制秦销。大家目标一致,是合作关系。”
伞下空间有限,两人离得很近。
杨醇甚至闻到从汪悬光发丝中传来的玫瑰香,那是他方才亲手涂上去的精油,心中不由一荡。
“合作,只要双方做好分内的事,不需要信任和感情,”汪悬光望着他,面容平静无波,眼底却闪烁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笑意,“除非是别的情感。”
杨醇微微发怔,从她略带上扬的尾音敏锐地捕捉到若有似无的挑逗,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下,还没琢磨过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汪悬光已经背过身去,单手拉开大G车门:
“另外,我也不觉得你在雨中陪我走这五百米,能增进多少情感。”
“……”
好吧,想多了。
杨醇笑着摇了摇头。
前方不远处发生一起车祸,事故车辆摆出警示灯,后续车辆陆续并道。车流量巨大的城市道路上,一辆辆闪烁着猩红尾灯的车,井然有序并到一处。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一辆京v车牌的黑色迈巴赫,夹在并道车辆中缓缓驶过。
宽敞的车后座上,秦销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路边槐树下的两道人影,忽然攫住他的目光。
一男一女共撑着一把黑色雨伞,面对面交谈。女子穿着件驼色风衣,双手插进外衣口袋,腰身极细侧影婀娜。
爱、情。
秦先生自嘲般笑了笑。
从今早出门开始,他没有一刻能停止想念汪悬光。
路过施工地,他想起她用扳手,抵着他那里;浏览财报,想起她侧躺在床上,说她做顾问费用很高。
这座城市里处处都是名为“汪悬光”的提示牌。他看什么都能想起她,无处没有她,就连一辆20年奔驰G65,和一件同款风衣……
秦销的笑意陡然凝固!
朦胧的雨雾中,那道侧影从黑伞下抬起头,素白美丽的面容惊鸿而过,落在秦销眼底,让他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暧昧。
气氛一寸寸凝固。
他盯着车窗外,慢慢眯起了眼睛,黑沉沉的瞳孔里隐约泛出嗜血的意味。
车外车辆的引擎响动、轮胎压过溅起的水声突然清晰无比。
后视镜中,那陌生男人撑伞站在大G车门外。敞开的黑色夹克里,是一件粉色工服,胸口印着什么造型。
秦销面色生冷,看不出任何情绪,思索几秒,只是抬手隔着西装捂住了胃。
那里正升起的一阵微妙酸楚,比车外绵软阴雨还要细,涩又顿地从腹腔扎向体内最柔软也是最坚强的一个器官——心脏。
良久,秦销才松开手,敛去了眼底的疑惑,饶有兴趣地勾了勾嘴唇。
——爱情当然不会光是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