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老爷揉了揉眼,目不转睛的望着画轴,「哎哟,这真是……」他颤抖着手轻抚,碰着画中的飞瀑,以及中央主峰的雄伟大山,「这是真跡吗?」
饮着清酒的白衣公子抿嘴一笑,指向画绢,「老爷请瞧,画中此峰高耸,气象恢弘、堂正开阔,寒林墨点绵密写意,勾勒岩石的笔画以侧锋砍斫,佐以湿墨晕染,画中高士对着溪流独坐,可谓『真得山静日长之意』;峰峦之间,云雾、杂树与屋舍交错而至,溪流之声彷彿可闻。」他滔滔不绝的简述此画,而曾老爷痴迷的双眼始终未曾自画绢上头移开。
「这是出自范中立之手的《临流独坐图》,如假包换。」
「沐公子果真神通广大,竟能弄到这样的逸品!」曾老爷轻抚画绢,语带惋惜,「这样的宝贝,公子想必不肯割爱吧?」
那沐公子只是耸肩,「老爷真爱说笑,既然知道您爱书画成痴,晚辈若是拿了个只可远观不可褻玩的珍品,岂不是吊您胃口来着?」
曾老爷顿时眼睛一亮,「既然是这样,那么……」
「老爷若真想得,晚辈当然愿意割捨。只是……」沐公子靠近,压低声响道:「您会好好爱惜此图吧?晚辈听说最近贵村不甚平静,中元将至……」
「沐公子言重了,老夫只管好咱府上的事,其他的也与咱不相干!」曾老爷摆了摆手,沐公子与他四目相望了一会儿,末了终于笑开。
「如此甚好!晚辈只担心宝物跟错了人;相信曾老爷懂得明哲保身,万万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来!」
「这是自然!」曾老爷的脸瞬间扭曲了一阵,没继续在这话题上搅和。「这《临流独坐图》,沐公子不妨开个价吧?」
那沐公子剑眉微挑,隻手扬起五根手指,曾老爷随即会意了,招来府上总管奉上大把银票。
「那晚辈便不客气了!」他敛眉收下,曾老爷又赏玩了一会儿,这才慎重其事的将它收妥。
「外头雨大,你小心点儿,把它送进书斋里掛妥了!」曾老爷千叮嚀万嘱咐,管事忙不迭点头,双手捧着图卷快步离去。他笑着拊鬚,但见沐公子静静点妥了银票,收进袖里,「你这乾坤袋里还有什么宝贝?」
「珍宝虽有,一口气全亮出来也是不奇的……」他暗自收紧了袋口,避免那双贪婪又好奇的老眼继续探看;那一身黑衣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入了厅堂,稍微中断了两人相谈。
「回来了?如厕花了这么长时候?」
那小姑娘双手甩着水珠,「久没来了,都忘了府上方位……」
沐公子盯着那串由她带进来的鞋印,默不作声,而曾老爷笑着道:「就说该请管事带着你去……沐公子真把小蓉儿当成女儿照顾了,两个人走南闯北的搜罗珍宝,倒也挺好的!」
「采凝公子像咱爹么?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蓉儿夸张的跳开一步,掩嘴笑睇着男子。
他抿嘴,扬掌做势要打。「你这什么意思!吃里扒外呀你……」
蓉儿把沐采凝的警告当作马耳东风,后知后觉的道:「咦!是说老爷跟公子成交了?」
「是呀!这《临流独坐图》当真不是俗物……」
蓉儿与沐采凝把他讚叹不已的神情看在眼底,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在二姨太太到来之前,三人又饮过一巡。
「这一回过来,打算什么时候走?」曾老爷问道。
「天色晚了,大概在这儿叨扰一夜吧,不知老爷是否方便?」
「这什么话!咱们多年交情……沐公子这回带了宝贝给我,待会儿你也去书斋瞧瞧,记得别碰坏了!」后面那段话是对二姨太太说的;二姨太太笑得顺从,眼神却看得出来没多大兴趣。
蓉儿微微瞇眼,偎着身旁的大包袱随时都要睡着,嗑着瓜子的沐采凝摇头笑叹,「你这孩子……不好意思!我带这小麻烦去歇息了。向老爷借客房一用!」他搔着蓉儿下巴,又拍抚她的发,蓉儿对着两人施了一礼,背起包袱就走。
「公子还记得之前住在哪儿吧?」
「记得!我才没像她记性这么差!」他回道,很快跨出大殿,跟上步伐迟缓的小姑娘。
他一路拎着蓉儿行走,好容易撑到熟悉的客房,入内之后很快又关上门来。「这儿没人了,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蓉儿放下乾坤袋,揉眼睛的模样像是真的睏了。「跟我在门口时闻到的一样……除了咱们之外,这回府上还住了不少客人。」
「打哪儿来的?是曾老爷让他们进来的?」
「听口音像是京城来的人,打扮不俗,料想身分可能也不简单……我不知道,这府上有可能老爷不允准就让人进来么?」
「老爷当然是得允准的,只是让人住进来,究竟安得什么心,这可就难说了……」沐采凝双手环胸,似笑非笑的模样颇有几分奇诡。
「啊,有一个人,瞧来不像是客人。」
他拧眉,「不像是客人?」
蓉儿又打了个呵欠,支着颐道:「嗯,感觉像是,长住在这儿的……老爷究竟有几个、几个姨太太呀?」
「两个……吧?」沐采凝也不甚肯定,曾老爷既爱书画成痴,风流成性也是有名的,或许在这段期间又娶了一房也说不准。他走向蓉儿,「你方才怎么脚脏成这样?」
「其中一个男人拿着刀奔来,怪可怕的……我都已经脚步这么轻……还是差点被发现……公子,我不行了……」蓉儿越说越慢,声调也渐趋微弱;沐采凝撇着嘴靠近,不费吹灰之力的把蓉儿抱在怀里,两人一齐上床,他褪去蓉儿的靴子,又取帕子来把她的手给抹净。
「那群客人是什么身分,我会再去弄清楚,你睡吧。」她枕靠在沐采凝腿上,蜷缩着身子很快入眠了。
那睡熟发出的轻微呼嚕声,就像隻猫。
***
两人依秋月推荐,上了小巷口对面那岳记饭馆,除了两道招牌菜外,还另点了盘粉蒸肉,芝麻和着白麵散出的香味也足以让好些时辰没进食的两人食指大动。
「吃得惯么?」这等粗食,与在湘君家里所受的款待又差一截。
聿珏笑弯了眼,香舌轻舔着筷子沾上的芝麻酱,「你别忘了我回京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塞外有时并不天天都有肉吃,甚至只喝马奶度过一餐也是常有的事儿……只要有得吃就行!」
过了这么些年,聿珏仍未忘怀过曾有的那些苦日子;湘君胸口像是给她搥了一记,大煌这回因祸得福,找到一个歷经风霜,体察过民间疾苦的公主回来当皇帝,这才能得这么些年四海昇平的安稳日子。
聿珏似乎真的饿了,麵吃着津津有味不说,对于五花咸肉以及粉蒸肉亦是讚不绝口,粉唇儿偶然沾了点肉屑,她以指抹去,一举一动看在湘君眼底尽是说不出的嫵媚诱人。
「一直瞅着我做甚?吃呀!麵都糊了。」见爱人迟迟不动筷,聿珏微咬唇,轻敲着桌案催促。
「瞧你吃东西就觉特别好吃!」湘君笑道,终于把麵拌开。聿珏皱着俏鼻嘟噥几句,不消听也知是撒娇般的抱怨。
来饭馆里找吃食的不只她们,还有陈歌、赵含露与他带来的几名镖师,一见着聿珏就想行礼,聿珏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在外不必讲究礼节。
湘君张望几眼,不见两位女兵与娜仁其木格,「含露,娜仁姑娘她们呢?」
「秋月姑娘说要替咱们打点被褥,就她一人是忙不过来的!」更别说她的脚都伤成那样;娜仁其木格与她们毕竟是ㄚ鬟身分,不帮忙似乎也奇怪。
先吃饱喝足的是身为主人的她们,湘君付帐时顺道替赵含露那桌付了,又藉机问道:「小二,你们这儿住店怎么算?」
「一般般的十文钱,乾净雅房二十文;只是客倌若想住店那可就对不住了。」小二抹着手笑答,「咱们这回住满了!都是戏班的姊儿们……话说今儿个雨这么大,又没戏可瞧了。」
湘君頷首,看来秋月所言非虚。离开饭馆时湘君主动撑起伞,聿珏与她凑近,藕臂挽住她一派自然,就像是天生一对儿。
「你靠紧一点儿,我怕你给雨淋了。」湘君主动换隻手握伞,左手环住聿珏腰际,聿珏瞄了她缠上来的手一眼,俏脸上笑意更欢。
「可惜这雨势,否则我还真想就这么与你四处散散。」聿珏低声说道。
「我知道,可咱们还是回去吧?」没说出口的是,放娜仁其木格与两个女兵在这府上,湘君还是有些不放心。
「嗯,对了。」聿珏像是想起了什么,轻扯她的衣袖,「你说有话告诉我?」
「欸!」湘君带着她快步鑽进屋簷;许是赵含露她们才刚出来,大门是开着的。
「这曾老爷看似家大业大的,就紧挨着大街盖了一片深宅大院,也不知什么来歷?」给湘君护着躲进回廊里,兀自拍着雨珠的聿珏说道,状似不经意。
湘君甩着纸伞,听聿珏这么疑问,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紧攒着眉头,「聿珏,其实方才我遇见那卖甜汤的老婆子……」便把老婆子那意味深长地叮嚀一五一十地说了。
聿珏耐着性子听她说完,末了她叹了一声。「天底下焉有这么巧的事儿?你不觉奇怪么?她说会下雨,结果雨下了,咱们折回去她就不见了!」
「八成是收摊了,这雨这么大,天气又凉了,甜汤什么的自然更加难做。」聿珏温声安慰,伸手揉着湘君眉心;湘君顿了顿,终究是没躲开。「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咱们好心救了人,只是不凑巧给雨困在这,晚个一天进县城也不妨事。」
纤指顺着湘君脸面勾勒,滑到下巴处,冷不防给湘君握住了,「哎!都向人说了咱们身分,你却是这般挑逗我……」
「用饭时你还不是言语调戏我?」聿珏知道旁边没人,抽回手时笑吟吟的,「那秋月说咱们是神仙眷侣时瞧你一脸不快的;当初说让你做我夫君,你又不要了?」
「我这……我这还不是顾及你的名声?」湘君微鼓着颊说道:「到底那群镖师都知道你的身分,你不纳皇夫天下皆知,怎地微服离京突然多了个夫君?这哪说得过去?」
「我明白,只是觉得可惜,在宫里已是让你被迫藏着,就连出宫了,咱们也像见不得光似的……」
湘君听闻了什么动静,立马低声道:「有人来了!」她们立刻分开双手,湘君左顾右盼的,一边警戒的握住了腰间的刀。
原来是隶属陈歌镖局里的其中一个镖师,不得不说湘君耳力过人,那男人步伐有些重,才踏入回廊间就为她知悉。那人隻身回来,身旁没别的镖师,更无陈歌或是赵含露。
「夫人、公子!」那人一脸戒慎,许是没预料会在这儿撞见二人。
「怎么回事,就你先回来了?」聿珏记得这人叫张立,性子刚毅木訥。
张立一脸心事重重,说话也不甚顺畅,「唔……一直觉得不大对,也不晓得当不当讲……头儿他们没啥反应,弄得只有咱一人心神不寧,连吃也吃不下。」
「哪儿不大对,你倒是说说?」湘君主动抢白,吓了这木訥的镖师好大一跳。
「这青柳村……本不该是叫青柳村,我印象中管这儿叫青柳镇,还没进头儿的镖局之前,行经洛阳曾在这儿歇脚过。」
「在这儿歇脚过?那当时的模样呢,与今儿个所见相比如何?」
「没什么不同!」张立睁大眼睛回道。湘君先是稍稍安了心,可他神色非但未见心安,身子也不禁打颤起来。
「可不该是这样的,辉烈营当年引十几万大军攻打洛南,青柳镇肯定受波及……才不过两年多的光景,这儿繁华一如往昔,镇上大街的店面、招牌完好如初,这……我怎么想也想不通透!」
聿珏湘君二人视线交会;先开口的人,是聿珏,「我猜咱们想到同一处了!」
「咱们快去找娜仁其木格!」
*
「真是对不住,明明诸位是客,却让你们这样帮忙!」秋月摘下头巾笑道,语调里满是歉意。
「快别这么说,不是因为秋月姑娘的面子才让曾老爷收留咱们么?你脚又不大方便,千万别勉强才好。」娜仁其木格回道。
「话说回来,天都要黑了……三位的肚子肯定饿得很罢,后头灶房里的厨娘应该都烧妥了菜,你们若是不嫌弃,便随我一齐去拿点东西吃?」
「这怎么好意思呢?」
「别跟咱客气了!我带三位过去!」秋月态度虽温和,却不容娜仁其木格推辞;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忙乎了一个午后,当真饿得很,于是也便欣然接受。
「欸!秋月姑娘腿脚不便,你告诉咱们在哪,咱们去拿就是,你还是赶紧去休息吧?」
秋月只犹豫了一会儿,立刻就给娜仁其木格说服了。「那好,三位就直往后头去,拐一个弯儿走到尽头就是了;厨娘要是问起,就说是老爷的主意。」
娜仁其木格只觉古怪,明明是她交代的;转而想想,她们之所以能借住一宿不也是老爷应承的?于是便不疑有他。
三人在宫中虽然没什么机会碰头,但出外这么十多日,娜仁其木格本身也没什么架子可端,与这两位女兵很快就熟稔了。她们有说有笑地到了灶房去,果然那儿炉火正旺着,菜色摆了个七、八样,多是用木盘装的。
「请问咱们能否……」
「你们……哎,是老爷的旧识吧?要吃什么菜别客气儘管拿!」厨娘误认她们身分,不过态度倒是亲切,「盘子与碗都是下人用的,还请诸位别介意!」
虽说是误会,不过也替她们省了解释的麻烦;娜仁其木格与两位女兵交换过一个眼神,也就这么将错就错,各自盛了点饭菜,就要拿回房里去吃,厨娘们四双眼盯着她们,也没多说。
「没想到连下人都能吃这么好!」七、八道菜色!其中一名女兵捧着木盘,里头堆得满满的,儼然是男人吃的分量。
「不知应不应该替夫人拿些?」另一名女兵说道。
「夫人她们出去吃馆子了,你别替她们担心……」娜仁其木格走在前头,一时不察,猛然与急奔而来的来者撞在一块儿,手里拿的饭菜就这样打翻在回廊上。「哎呀!」
「娜仁姑娘!欸!你这小子怎么不长眼啊!」女兵想也不想就替她出气;她先是盯着打翻的饭菜,尚不及可惜,定睛一瞧,始知来撞她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与她们打过照面的秋月的弟弟!
虽撞了人,那面黄肌瘦的少年却直挺挺的站着,纵使被斥责也毫无悔意;他冷眼瞥了饭菜一眼,望向娜仁其木格身后的两人说道——
「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