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出外时日渐长,日子一天一天变寒了,过了立冬,江北一带早晚都要渐渐打起霜来;聿珏一行自应天府沿着运河往南行,就要抵达扬州了。
江南一处开发虽晚,歷经几代经营之后,繁盛的荣景却是不下于长安、洛阳的,加诸先前皇子夺权激战都在北面,南方未经战火波及,无论是农桑还是米粮都较北方来得充足,而随着运河而繁盛的扬州、杭州等地,更是年轻士子、风流才人聚集处。
有那些个风流才人,自然少不了歌女、舞伎陪衬相伴;尤其扬州更是出了不少才学兼备的名妓;几名镖师即便多在河北一带走镖,对于这出了名的温柔乡的好奇心却也从未掩饰过。
面对这群男人色瞇瞇的眼神,赵含露一手顶着刀鞘,吐出的话语冷寒似冰,「俗话说,『温柔乡便是英雄塚』,更别说咱们此行有更紧要的目的,你们哪个人敢给我怠忽职守,咱们就等着瞧!」她回头瞪向陈歌,不发一语,「你也一样!」
光赵含露一人就能够把四名镖师,连同陈歌都给镇住,湘君虽然满怀感激,但瞧几名男人给她这头子娘震慑的瑟瑟发抖,陈歌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妻管严,即便她身为女子,都不免同情起他们来了。
「我这下终于明白为何你没夫唱妇随了!」还记得湘君给聿珏押入天牢之前,她曾问过赵含露为何执意在宫里当差;这下子答案岂不呼之欲出?
「大、大人何出此言哪?」
湘君撇开头笑了笑,「没事儿,我说着玩的!」
纵然寒气逼人,到底入城之后便给这如织游人给吸引住了,加上扬州一带名胜繁多,眾人登时忘却霜冷,就连聿珏也兴致高昂。
「无论如何,先找间乾净的店住下,要去哪儿走看才能随心所欲。」聿珏如是说,又嘱咐娜仁其木格跟两名女兵去打点冬衣,「湘君,你陪我出去走走?」
湘君瞧她一双杏眸眨呀眨的,儼然就是想替她们挣点独处机会;她暗笑,在人前仍是装做一本正经,「谨遵夫人吩咐!」
一出客栈门口,聿珏便毫不客气的格格娇笑起来,「什么谨遵夫人……我差点没在他们面前笑出来!」
「你要是笑了,夫人的顏面又要往哪搁?」
「你是揶揄我呢,还是真顾及咱的面子?」她们这样一路走来,经歷了不少大小事,严惩过几个无法无天的土豪仕绅,也抓过贪官,就连鬼怪之事也曾给她们遇上,但终究事关关难过关关过,陈歌与那几名镖师自然仍敬畏着她的身分,可私交是也渐渐给培养了起来。
「都有咯!」湘君仰头,心情彷彿与清朗天色相映衬,自在地牵起了聿珏的手,她们十指交扣,旁若无人行于大街上。
感受到她掌心暖意,聿珏给她这举动搅得又惊又喜。「你……莫不是早有预谋?」
「预谋什么?」聿珏轻捏了捏她俩交握的手,湘君抿嘴一笑,忽地凑近她低声道:「牵自己的妻子还需预谋?」
聿珏给她那声「妻子」逗得眼眶泛热,「知道现下无人认识咱们才知道要贫嘴!」她故作气恼的别开脸面,心底直泛着甜。
「说到贫嘴,你肚子饿不饿?」此时刚过正午,她们路上只吃了点餑餑;大街上两旁都是叫卖的小贩,热腾腾的香味足以引得腹内馋虫骚动。「要喝碗豆花呢,还是吃点包子?」
「都行!给你拿主意。」只要是与湘君在一块,什么都行。
她们俩一齐喝了碗豆花;聿珏儼然是出身高贵的少妇打扮,湘君一席儒服打扮看似寒微,但谈吐高雅,两人相偕走着,活像是一对儿;卖豆沙包子的老伯一眼就瞧出这对儷人是外地来的,眼神里掺杂了些揶揄,也有几分欣羡。
「老伯,借问一下,这附近有什么热闹可瞧?」
「哎,除了瘦西湖、大明寺,还有很多地方都能去,包括一些只男人去的所在……」老伯像是故意如是说,望了聿珏一眼,又随即咧开嘴说道:「要不,咱们这胭脂水粉也是够有名的了……啊!有了!」他一拍脑袋,「这徐凝门街上有人搭着台正在打擂,也不知道做什么来着,很多在地的也都往那儿去了,两位何不也去瞧瞧?」
打擂?湘君点头谢过,拉着聿珏走远一点儿,掰开豆沙包就吃。「这豆沙甜而不腻,皮也薄,挺不错的……咱们回头再多买几个分给娜仁其木格她们。」
「嗯,欸!」湘君咬了一口,果真如聿珏所言。
见湘君似是有意去老伯所说的那处瞧瞧热闹,聿珏伸手扯了扯她,「你想去瞧?」
「有点儿!不知道是否为了选武举人才来比试武功的?」湘君毕竟算是个武人,对于京城以外的武人所使的招式,乃至于门派都有兴致。
「真拗不过你!咱们吃饱了再问着过去,像你这样找,人生地不熟的,找着了只怕天都要晚了。」
湘君靦腆一笑,只得依聿珏所言停下脚步。「哎,听你的……你吃完了?」
「嗯!怎么了,一直瞧着我?」聿珏没抹嘴,是以嘴角沾了红豆泥也不自觉。
湘君扬起袖来遮掩,没等聿珏反应,逕自低头舔去她嘴角的一点豆沙馅;一点湿润的暖意袭上嘴角,耳边响起的,却是湘君带笑的调情。「这豆沙太甜了,你不觉得么?」
「轰」!一股热流直衝脑门,聿珏始知湘君对她做了什么;即便两人早已有过肌肤之亲,到底此处是在大街上!万一给人瞧见……未免太过了!「你……放肆……」
「只有我能对你这么放肆,是不?」她把最后一口豆沙餵给聿珏;聿珏吸吮着她的指尖,两人挑情的姿态恁得过火,却因身处在这无人识得的大街上,反有几分快意得逞的刺激感。
「走,陪我瞧瞧热闹去?」
老闆所说的那条街距离她们下榻处并不远,湘君并未带刀,她们身上藏的利器只有那寸步不离身的玄铁短匕;横竖只是瞧瞧热闹,两人又都有武功,应不至于惹出什么麻烦事。
那擂台规模颇巨,远处就能听见打鼓助阵的声响,在地的百姓万头鑽动的,街道两边的楼面,能站人的大多都给佔据了;湘君环着聿珏贴近擂台,在看见那擂贴着大红,上头除了比武的两造之外,尚有一位看似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正穿着……嫁衣?
「这、这不是武举人的比武……」湘君口中念念有词,她把聿珏护在跟前,一边提防着偷儿近身。
「怎么说?我瞧不见!」聿珏个头较湘君小上许多;湘君仗着气力过人,搂着聿珏将她给提了一尺起来。「欸!能瞧见了,这样好……好像不是在比武举,有不少人呀?」
聿珏伸手环过湘君颈项,让湘君方便与她应答。「我看这是比武招亲!」
「比武招亲?有这种事!」聿珏不禁讶异地喊出声来。
「有的!尤其是大户人家,有些人特别中意武艺高强的才子;能架这样的擂,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聿……你快看!要分胜负了!」差点喊了她的御讳!湘君微咬舌尖,指着擂台喊道。
聿珏回头,但见那名使太极的能手陡施绵劲,将持棍刺来的壮硕男子给弹飞;他抢过棍来,一个跨步抵在那男子脖颈处。
「承让了!」那壮硕男子的不甘全写在脸上,狼狈起身之后拱了拱手便下台去了,徒留胜者在擂台上。
「唐少爷果真好身手!」一名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与年轻姑娘对望一眼,彼此眼底皆有着挑中乘龙快婿的得色。「唐少爷已经是连胜三局了;台下可还有英雄愿与唐少爷比试的?」
聿珏不禁讚道:「胜了三局?真厉害。」
湘君笑睇着台上那被称为「唐少爷」的太极能手,「八成是内定的;你瞧那年轻姑娘的眼神……莫不是早就将此人视为夫君?」虽是早早相中,但见那姓唐的嘴角掛了彩,两人过招时也是互不相让,可见此姑娘竞争者眾,能上去打擂的也都有几分真本事!
「啊!果然给唐家太极的少爷赢了去」、「这谁打得过他呀?」底下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对立于擂台上的唐少爷叹道,看来在此地,这唐少爷乃是威名远播。
「徐家小姐要嫁他,大方嫁去便是,这么大费周章的比武招亲来给未来夫婿添威风,恐怕徒增祸端……」在满是邀战的吆喝声之间,偶然传来这么一串耳语。
那人离湘君所在的位置不远,湘君凭藉着声响来源追寻,却没找到人。「奇怪……」
「可还有哪位英雄?」那位妇人再次相邀,「若没有的话,小女的婚配对象,就这么……」
「好个唐家太极,我来会上一会!」一声如雷爆吼自眾人头顶掠过;聿珏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黑影飞快地窜到擂台上,引起眾人一片譁然。
湘君定睛一瞧,那来者体格壮硕,在这大冷天之下,尤能裸着上臂出战,不过他蓬头垢面,满嘴鬍鬚,却是难以猜出他真正年纪。
「你是何人?」唐文杰退后一步,持棍戒备的盯着来者。
那男子笑了笑,「来等着领赏的!」他答起话来中气十足,望向徐家小姐是目光灼灼,颇有志在必得的决心;徐药儿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知所措的转向妇人。
「敢问先生今年贵庚?咱们徐家比武招亲即便是以武服眾,成过亲的人却是敬谢不敏的。」
那人仰头大笑,「夫人瞧我这样子哪里像娶过妻?倒是徐姑娘这样的对象配上这姓唐的,直像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看招!」他瞪向唐文杰时一脸骇人,双手成爪,猛然朝他扑过去。
那男人速度虽快,到底唐文杰也非省油的灯,长棍直往他脸面送去;两者在擂台中央正面交锋,他双手紧拽着棍,就要抢下;但唐文杰绵劲又至,迫使他撤手。
仗着棍长之便,唐文杰时而扫向他门面,等到他回避,又来攻他双脚;那男子体格健硕,速度也不慢,除了指掌挡格棍势时被击中几下,其馀狠着全数扑空。
台下眾人目不转睛的看这男子与唐文杰的酣斗;唐文杰明明手握兵器,面对他一时间却难以讨到便宜。聿珏忘了那男人乃是来抢亲的程咬金,见他手无寸铁,不免特别替他紧张。「哎……差点给打中了!」唐文杰又是一记横扫失手。
「若是你为那男人担忧,大可放心。」湘君专注的看着二人互斗,「他只是逗着那少爷,胜负很快就要定了。」
然与湘君所言相反,唐文杰藉着棍法,眼看就要把那男人逼到角落;依规定,离开擂台也算败。
男人分神瞄了仅剩不多的后路,猛然又是一声大喝,唐文杰手中硬木直捣心窝,他竟是不闪不避,硬是吃下这一棍!
然而即使受了这一记,男人非但没给打下擂台,反而将所有势头推向唐文杰!唐文杰被迫撤下棍来,男人双手抓住长棍,一把将棍给折了;两人于是近距离拆起招来,唐文杰的太极掌法蕴含无穷绵劲,而男人的拳脚虽质朴,每一下都是沉重无比;唐文杰很快就招架不住,受痛得频频后退!
那男人终于发挥出实力,先是一击打在唐文杰护在胸前的双手,扫去他下盘,男人右掌成爪,眼看就要直接打在他的额际。
「胜负已分了!住手!」台上猛然窜出一声娇喝。
是徐药儿!男人给她喊这么一声,出拳略有迟滞,唐文杰见机不可失,反手一记绵掌又打在男人胸前,逼迫他后退!
男人这回真的彻底被激怒了,出拳有如狂风暴雨,已负伤的唐文杰根本不是他对手,狼狈的挡了两下便整个人被摔出擂台!
「唐少爷!」眾人惊呼,那男人虽胜,却是又追了上来,儼然不把人给打死就不肯罢休!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围观的百姓全都排开,无人敢上前制止。
「娘!快说他赢了、他赢了!屠苏,住手!」徐药儿又喊,然而男人这回没有任何迟疑,眼看就要抓住奄奄一息的唐文杰——
一名儒生猛然窜出,以掌封住了打算出拳的男人。
是湘君!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赢了。」那男人的拳头完全给湘君制住,想推推不得,也没能收回,两者就这么僵持住。
唐文杰死里逃生,赶紧连滚带爬的逃开,方才瀟洒威风的模样全不復见。
「这位仁兄赢了!」妇人迟到现在才宣布,然而下一句话却出乎了眾人的预料,「然则两人都离开擂台,儘管此人虽胜,却无资格娶我女儿!」
「等等,徐姑娘是我的!」那名叫「屠苏」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走回擂台。「我赢了那姓唐的小子……徐药儿,跟我走!」
徐药儿又惊又怕的躲避着,一旁家丁全都涌上来,竟一个一个都给他丢到擂台下。
「姑娘都躲着你了,你这样差点打死了人不够,还打算强抢民女么?」一眨眼,湘君再度立在他跟前,双手反剪着,气定神间。
「你这外地人为何多管间事?这是我跟徐药儿之间的事!」
「既是牵扯到人命,我便不能视而不见!」
妇人紧盯着这来路不明的书生,看到有机会让女儿摆脱这蛮横不讲理的男人,她说什么也不会放过。「谁胜了谁就能娶我女儿!」
屠苏本来只是想逼退湘君,见她不肯退让,再加上徐夫人这么一句话,旧恨新仇登时上涌,他双拳齐出,务求速战速决!
然而湘君焉能让他如愿?两人体格相差悬殊,湘君靠着天生神力与之抗衡,屠苏使劲地想搬动湘君,她却像生了根般的文风不动。
能封住他拳头确实有两下,只是屠苏不明白湘君的功力如此深厚,甚至要较唐文杰好上不只一截!
湘君与他僵持了一会儿,等到他沉不住气之际一举逼退他;他抡起拳来攻,湘君便以掌互击,两人交手十数回合,无论速度、力气,湘君皆未居于下风。
屠苏一记正拳给湘君抵挡住,她化去劲道,同时回头欲折断他臂膀;他情急之下出腿相护,湘君也以腿法互拆,他好容易才夺回右臂,狼狈后退好几步,而湘君已重新摆妥了架式等他攻来,那冷静无波的双眸叫人望而生畏,也同时浇熄屠苏的满腔怒意。
这人,不简单!
他咬牙,「徐药儿,我会再来的!」他心有不甘的道,便头也不回的奔入人群之中逃走了!
「多谢英雄拔刀相助!」看到那蛮横的男人落荒而逃,徐夫人心底终于搁下一块大石。「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
湘君收拢步法,面对立刻涌上来的徐家人,竟显得毫无招架之力!「呃?这个……区区小事,不足掛齿!」
「公子替药儿赶跑那人,又赢了这场招亲,小女子无以为报,但求常伴公子身边,一心伺候着您!」徐药儿不仅拜谢,当真在眾目睽睽之下跪了下来;湘君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她不只是保护徐家人的性命而已,还……赢了这场招亲?
台下的百姓闹腾成一团,多是恭贺与凑和热闹的间言间语,无人注意到一名衣着华贵,打扮入时的少妇偷偷爬上擂台;她双手扠着腰,笔直走向给眾人团团围住的湘君,撞见的家丁一个个都给她丢了出去。
若不是徐夫人与徐药儿太过柔弱,她肯定也要一併把她们俩自湘君身边推开!
「对不住!」
那副柔嗓听起来又腻又甜,人畜无害,徐家的眾人,乃至于徐药儿,以及给她们抓住的湘君,这下全都把目光聚焦在这名少妇身上。
「就说你在台下看热闹便罢,怎地反而惹来一身腥?」聿珏语带责怪的拧眉,俏脸上笑靨如花,环顾着眾人道:「事情既然解决了……还请诸位高抬贵手,放了咱夫君一马?」
徐夫人杏眼圆睁,不敢置信地回头瞪着湘君,「公子您成亲了?」
湘君也是一脸不敢置信,而聿珏则是满面春风,瞇细的明眸间藏着浓浓的警告。
那是衝着湘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