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皎皎那时性子野,也不喜欢闷在行宫里头,常常带着一群人都往山里跑。当然,大多时候都是她在前面疯跑,后面跟着一大群婆子侍卫的。为了躲掉那群人,她常在这片密林里藏起来。久而久之,对于这片山林哪里能藏人,她就十分清楚了。
制定下这次计划时,她便让人在那里准备好了御寒的衣物和吃食。只是当时没有想到,最终躲在那里的会是如云,而不是自己。
她甚至还有闲心去想,也不知道如云有没有发现她藏在那里的半包炒栗子?还是已经被山里饥饿的动物叼走了?
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徐空月的脚步停了下来。
皎皎侧耳去听,去什么都没有听到。她不知道徐空月发现了什么,只能贴近他耳边,小声问道:“怎么?”
徐空月环顾了一圈,在一处石壁前将她放下,随后四处翻找着什么。皎皎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此时此刻,她对他几乎全身心的信任。
很快,徐空月便抱来了一堆枯枝藤蔓,他默不作声,借着夜色的掩护,将皎皎掩进枯枝里。
皎皎心中一紧,扒开枯枝就要出来,却收到徐空月的眼神警告。
他的动作很快,在夜色中,几乎看不出这里还藏着一个人。
皎皎已经能猜到他要做什么了——他定然是发现了追杀她的那帮人的踪迹。倘若是他一个人,那些人绝对不会轻易对他动手,但如今他身边有着她,他还要保护着她,那么就很难说了。
尽管他艺高人胆大,但此种境地,只有他一个人,无法护她周全,是以也不敢带着她去冒险。
所以,将她藏起来便是最好的办法。
皎皎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只要她不出现,那些人是不会轻易对徐空月的动手的。于是她将枯枝往身上拉了拉,将自己更好地隐藏起来。
徐空月将她藏好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附近翻找忙碌着。白雪已经竟地面全完覆盖,连头顶的枝丫上都堆积了不少雪。好在皎皎藏身的石壁是背风处,因而没有什么积雪。
他像先前那样,将树上的积雪震落,然后四处查看着痕迹。
不多时,便有几个穿着黑衣的人出现在漫天白雪之中。
那些人的脸上也蒙着黑布,又在夜色里,本是极难分辨的。但徐空月是何许人也,几乎在那几人刚露面时,便警觉地站直了身子。
那几人似乎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都怔住了。
寂静的雪夜里,只有雪花簌簌落下来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开口道:“摄政王可是要阻拦我们?”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分辨不清。
但凭借徐空月的耳力,还是听出了他是何人。他脸色不变,握着长刀的手却没有松开。“如果是呢?”
那几人对视一眼,而后缓缓举起了手中长刀,警戒着。
最先开口那人抬手制住了同伴的举动,对徐空月道:“即便我们不说,摄政王应该也能猜到,我们究竟是谁的人吧?”
“猜到了。”徐空月同样将长刀举起。
“既然如此,摄政王还是要阻拦我们吗?”
徐空月沉默了。正当那人以为他会退让一步时,他突然开口道:“可你们动手之前,没有一个人告知我一声。”
那人似乎被噎住了,许久之后才出声道:“倘若我们事先告诉您,您会阻拦我们吗?”
“会。”徐空月仍是坚定无比的语气。
夜色寒风里,那人嗤笑一声,“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告诉您。”
徐空月神色不变,仿佛那人的回答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将长刀横在身前,静静回答:“那么我的答案也不变。”
那人与同伴们对视一眼,随即最左侧的一人率先发动攻击。
他使得是一双鹰勾爪,身形快如闪电,几乎眨眼的功夫就扑到了徐空月的面门前。
藏在枯枝后的皎皎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而徐空月站在原地不动不闪,等到鹰勾爪扑到面门时,才猛地矮下身子,手中长刀猛地往上一举。
那快如闪电的一爪顿时落在徐空月身后的石壁上,而使爪的那人身上也多了一道刀伤。
不等徐空月收回长刀,其余几人的攻击也立刻到了跟前。徐空月来不及抵挡,只能往侧边一滚,逃过了几人的攻击。
那几人配合默契,接连不断朝徐空月发起攻势。即便徐空月倚仗灵活的躲闪能力与复杂的地形,堪堪躲过了很多次围攻,但终究还是挂了彩。
好在那几人也没占到便宜,每个人身上的伤都不比徐空月轻。
随着攻势越发猛烈,有人发现了一个问题——尽管徐空月始终在躲闪,但他几乎没有离开先前站立处太远,似乎是有意护着身后的什么东西。
两个黑衣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毅然加入围攻徐空月的行列中,另一人则趁机往他身后探去。
原本被围困住的徐空月拼着命不要的架势,以身体隔开拦在面前的刀,然后猛地冲出包围,朝着那人飞扑而来。
那人见此情景,愈发断定他守护着的东西,极有可能就是他们苦苦寻觅不到的慧公主。于是豁出性命朝着徐空月护着的石壁下方猛劈了一刀。那处黑漆漆的,极适合在夜里藏着什么人。
然而刀落下,只听得咣当一声,随即宽厚的刀身硬硬生生崩出了一道豁口。
他来不及诧异,徐空月的攻击已到。他连忙举刀反身回护,但刀与刀的相撞之后,是一声极为清脆的断裂声。
黑衣人也听见了,脸色顿变。然而徐空月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疾如闪电的刀锋顿时落在了身上。但同时,其余几人也及时赶上,雪中泛着冷冷寒光的刺进了他的身体。
滚烫的鲜血浇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一朵朵盛放的梅花。鼻端传来浓郁的血腥气,皎皎只能用手死死捂住嘴巴,才能将一声尖叫压回嗓子里。
她从来没有想到,竟会看见徐空月受伤的一幕。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徐空月竟然还微微扭动了一下身体,让刀刺进身体深处。
那几个黑衣人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但目光接触到徐空月隐隐带着笑意的目光时,顿时浑身一寒,随即便发现刀似乎卡进了骨头缝里,无法顺利拔出。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只是短短的一瞬,都会让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很快,他们眼前便是一道寒光闪过,紧接着脖子一凉,有温热的液体从脖颈处喷涌而出。
徐空月将刺进身体的刀□□,但有的刺进太深,强行拔出只会失血更多。可他仍是试了试,方才将留在体外的刀折断。
他拔刀之时,只有眉心紧皱一下,仿佛扎进身体里的不是一把把锋利断骨的刀,而是一片落叶残花似的。他来到皎皎藏身的石壁处,将那些隐藏她身形的枯枝藤蔓扒开,然后朝她伸出手。
以他的身手,杀掉那几人其实并不需要多费力气。但他身边还有皎皎,为了不让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他才会选择将皎皎藏起来。但藏着皎皎的地方不够隐蔽,迟早会被他们看出来,所以他才故意往边上去了点,引导那人砍错了地方,然后趁机杀掉他。
皎皎其实很少看见这样血腥残忍的厮杀场面,剧烈的心跳久久不能平复。但她掩藏得很好,至少没有让徐空月发现她的手软脚软。
她微微垂着目光去看面前伸过来的这一只手。这只手很干净,为了不让上面的血污沾到她身上,徐空月刚刚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将手上的血污都擦干净了,这才朝她伸出手。
皎皎的手动了动,然后攀附着石壁站直了身子。“这里血腥气太重,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雪下得大了,虽然一般情况下不会有动物出来,却难免会有些食物吃完的动物跑出来觅食。而这种动物往往都很凶残,血腥气会让它们变得更加暴怒的。
徐空月没有说什么,只是朝皎皎背对着身子蹲下来。
他身上是一件玄色的袍子,在雪夜里其实看不清什么,但是扑鼻的血腥气还是无声诉说着他身上的伤很重。
皎皎的目光在他背上凝视了很久,终究还是越过他,朝前走着。“你身上太脏。”
她的话令徐空月的脊背一僵,随即他站直身子,跟在皎皎身后。
皎皎的腿伤着了,不走动还好,这会儿一动,便钻心似的疼起来。
徐空月跟在她后面看了一会儿,猛地抓住她手腕。
皎皎心头一惊,随即袖中亮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抵在了徐空月的脖颈上。
——徐空月及时卸去了手腕上的力道,以免伤着她。
可他的手仍是圈着皎皎的手腕,任凭锋利的刀口在颈上留下一道泛着血珠的口子。他微微扯动唇角,对皎皎的机敏露出一点儿无可奈何的笑意,“让我检查一下,我怕你的腿真的断了。”
皎皎垂下目光,将匕首收进衣袖,靠着树干坐了下来,然后将受伤的那条腿伸出。
徐空月在她面前半跪着,手指隔着最后一层薄薄的里衣摸上她的小腿骨。
他的手冰凉,即便隔着一层衣裳,仍能清楚感受到自那手上传来的冰凉。
“牺牲这么大,你拿到关键性证据了吗?”像是要分散皎皎的注意力一般,徐空月的手指缓缓按摩着她的腿骨,一边轻声问道。
皎皎点了一下头,又想起他正垂眸看着自己的腿,应该看不到她点过头,于是轻声道:“追杀我的那批人里面,带头的是萧武的心腹。”
“你明明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一种?”
皎皎的头靠在树干上,长时间的奔波与警惕让她有些昏昏沉沉。“这是最快的一种。”
“值得吗?”
“有什么值不值得?”皎皎似乎轻笑了一下。“我没有太多时间与他们细细周旋。”
话音刚落,便听得咔嚓一声,小腿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死死咬着唇,将痛呼咽进肚子里。但煞白的脸色与满头冷汗还是暴露了她的剧痛。
徐空月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她从前是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即便是脚崴了,都会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的,可如今接骨之痛,也能强忍着不呼痛。
他将手上的脏污在雪地里蹭了一下,然后伸到皎皎唇边,强行撬开她咬着的下唇,任她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指。
许久之后,皎皎才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过神,然后便发现了自己咬着的是徐空月的手。
“为什么没有时间?”徐空月却仿佛没事一般,镇定自若收回手,用刚准备的木板与撕下的布条为她将断骨绑好。“有我暗中帮你,哪里需要太多时间?”
皎皎用袖子将额头的冷汗抹去,“那是你的人,就这样将他们卖给我,你不亏吗?”
皎皎虽然想用一招“引蛇出洞”将那些妄图揭穿她身份的人一网打尽,但是缺少引诱他们上钩的鱼饵。关键时刻,是徐空月送来了萧武的把柄。
“本就是为了利益才聚拢在一起的人,哪有什么绝对的忠诚?”徐空月的语气很是淡漠,仿佛提起的不是他的势力之一,而是随手就可以扔掉的东西一般。“更何况,他们动了不该动的人。”
他说这句话时,眉眼低垂,没什么感情的话语里竟隐隐带着一点儿恨意。
身上到处都很疼,尤其是被徐空月接骨的地方更疼。但皎皎仍然笑出了声:“真想看看萧武发现是你卖了他的表情。”
徐空月抬起脸,“很想看吗?”
皎皎面上带了几分愉悦,点点头。
他再次背对着皎皎蹲下,“上来。”
虽然玄色的衣袍看不太清,但是涌出的鲜血太多,仍能看出几分。皎皎脸上的笑意微敛,半晌没动。
“你的腿骨刚接好,不能再乱动。”徐空月的声音很轻,仿佛没有力气一般。
皎皎却知道,那是骤然失血之后的无力。伴随而来的,还有头晕目眩。可他表现得一直很正常,仿佛仍在流血的人不是他一般。
她终于忍不住似的问道:“不处理一下吗?”
蹲在她身前的徐空月微怔了一下,“什么?”
皎皎沉默着,许久之后才回答,“你的伤。”
沉默仿佛会传染一般,耳边只有簌簌而落的雪声。
“无妨。”片刻之后,徐空月的声音响起。
他仍然蹲在那里,微微弯着的背仿佛一把绷紧的弓弦,却满是力量与坚毅。
皎皎终于没能拗过他,趴在了他的背上。她用手摸了一下徐空月的脖颈,才发现他现在失温得厉害。
心头顿时涌上一阵无名的恐慌,她趴在他背上,以一种轻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他:“你会死吗?”
这些年,很多时候,她都是盼着徐空月死的。只要他死掉,那些曾经的仇恨与伤痛就会烟消云散一般。
可是当这个可能摆在眼前时,她却无端恐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