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2)

    死一般的沉默。
    不用说了。我会离开的,说到做到。
    夏冉江知道童思贤指的是什么。之前就不时耳闻自己的父亲在工地上的种种劣迹,一度让自己在乡邻面前抬不起头。眼下,童思贤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拿他死去的父亲做文章,逼他就范。
    夏冉江先是愤怒,恨不得扑上去给童思贤一记重拳。可是又心生胆怯。慢慢站起身,退到门口,又转头面向童思贤,噙满眼眶的泪水在低头一刹那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我父亲是个好人。
    是不是好人,那只能看你的了。
    夏冉江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转身消失在门后。
    出了茶室的卷帘门,冷暖交替让夏冉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夏冉江脑子一片空白,站在门口愣神了好久,不知道该去哪儿。
    哦,对了我还得给何啸宇带个面包回去。
    夏冉江喃喃自语,掏出手机发短信问何啸宇要什么口味的。信息发出去后,一切似乎又归于苍白。夏冉江四下张望,抬头盯着远方刺眼的红灯,面无表情地横穿马路。
    日你妈找死啊!
    面前一辆凯迪拉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车窗摇下来半边,传出一阵咒骂。
    夏冉江目光呆滞地望着露出半个脑袋的女司机,脚步依然没停,走到了马路另一边。
    呆逼,原来是傻子。
    司机嘴里继续骂骂咧咧,看见转了绿灯,开足马力一骑绝尘。
    夏冉江就这样站在斑马线外,静静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突然又想起什么,往左边走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往右边走,走到十字路口又停住了。手机的震动毫无知觉,夏冉江嘴角突然有了一丝笑,可是笑过之后,又慢慢蹲下,嚎啕大哭,然后低声呜咽,抱着双膝默默颤抖。
    行色匆匆的路人似乎无人注意到路边角落里这拧成一团孱弱的身体。刚放学的初中生三五成群前后嬉笑追逐,中年妇女牵着狗绳任凭哈士奇在前面上蹿下跳,年轻的情侣挽着手商量着未来的二人世界。夏冉江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又或是骤然间藏到了一面巨大的单面镜后,他看得见众生,可是众生无法看到他。任凭他心里无数次呐喊,他的声音像是超出了人类可感知的频率,纵然声嘶力竭,面对的还是一片漠然。
    不知过了多久,夏冉江哭累了,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两腿已经麻木,身体似乎脱离了控制,挪动几下像要跌倒。夏冉江只能倚靠在栅栏边,半弯着身体即便夕阳已经落下,冬夜的北风又起,夏冉江的额头居然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等到双腿差不多恢复了知觉,夏冉江试着往学校的方向走。穿过一个路口,夏冉江被路边的报摊吸引。
    买份报纸,《a Daily》。
    夏冉江略带哽咽,掏出五块钱,指了指最里面的一叠报纸。
    守摊老人一言不发,收好钱,从绷紧的红线下小心抽出一份报纸,又从兜里掏出零钱,一起递给了夏冉江。
    小伙子,碰到什么难事了吗?刚才看到你在那边难受了很久。
    夏冉江刚准备把报纸卷起来塞到衣服里,刚准备离开,却听到老人的声音。
    没有过不去的坎。老人微微抬头。回家吧,好好休息休息。
    夏冉江一愣,抽了抽鼻子,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第二天,夏冉江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了老家。
    转了一次火车和两趟客车,夏冉江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古镇。班车停在路边,夏冉江抬头,远处雪山依稀可见。湛蓝透明的穹顶上,云彩如新吐的蚕丝,随风飘洒。羊肠小道铺满了鹅卵石,走在其上,那种撞击灵魂的感觉又回来了。夏冉江依然记得小时候穿着布鞋用鞋尖数着鹅卵石的场景。夏冉江不禁会心一笑,长途跋涉的疲惫感一扫而空。
    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小镇上居民不多,跟夏冉江年龄相仿的大多数都出去求学或打工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老人在门口剥着花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电线上站成一排的麻雀叽叽喳喳,惹来两只大黄狗的不满,抬头狂吠。惊乱的麻雀呼的一声四散开,选了一处更远的树枝落下来,继续叽叽喳喳。
    小冉回来了啊。
    夏冉江拉着行李箱,轮子与鹅卵石撞击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小巷午后的平静。刚才的声音夏冉江已经听了快20年,再熟悉不过了。
    严姑,我回来放假,您身体还好吧。
    你都有快半年没回来了吧?严姑昨天还在想怎么你还没回来,我可是盼着你出息了还能回来看看啊。哎,我刚炸的猫耳朵,拿点回去跟你奶奶一起吃。
    夏冉江手里提着一袋严姑给的猫耳朵,恍惚间竟然误以为里面是满满的糖炒栗子,鼻子一酸,差点踩空。脑子里像是开了一道闸,童哲父亲的表情和话语如泄洪般冲击着夏冉江疲惫的大脑。
    夏冉江打开纸袋,从里面倒出一块猫耳朵,唇齿间酥脆的香味溢满整个口腔。这熟悉的味道把夏冉江的记忆带回到童年。
    严姑本名严如,出身书香世家,一辈子无儿无女,平日里就靠着做些糕点度日。自从丈夫死后,性子贞烈的严如没有再嫁,拒绝了无数上门提亲的人。无福享受膝下之欢的严如却对夏冉江视如己出,无比溺爱。小时候夏冉江父亲出去干活,就把夏冉江寄养在严姑家里。对夏冉江而言,严姑某种程度上弥补了缺失的母爱,而这种母爱也影响了夏冉江一辈子。
    终于到家了。夏冉江站在门口,两侧的红纸黑字的对联已经褪成水红色,对联顶端卷曲破损,一阵风吹过,边角飒飒得拍打在红砖上。木门上纵横的纹路似乎更深了,角落里夏冉江小时候用铅笔刀刻下的夏字依稀可辨。木门上的铁栓自夏冉江记事起就是这种紫黑色,铁栓咬在铜制兽首嘴里,原本尖锐的嘴角已经磨得锃亮,就这样历经数十年的沧桑。一瞬间,夏冉江想到童哲家的门似乎也是这种造型,只是那触手冰凉的金属雕花高门也许对自己永远关闭了。而眼前的这道门纵然破败不堪,可是自己只要轻轻一推,里面就是自己的世界。
    夏冉江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查看大门每个细节,只因为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物如同日日所需的空气和饮水,一旦悉心关注就变得不再坦然,心里开始有了歉疚和不安。可是当眼前的斑驳映入眼帘时,夏冉江似乎明白了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要从这里走出去。
    有人说,人的大脑其实是四维世界,可以穿越时间回到过去,重新演绎当时当地的点点滴滴。也可以瞬间抵达未来,构建种种机缘与巧合的骨架,等待肌体与血液填充成丰满的现实。只是人的身体回不到过去,也到不了未来,只能被时间缚住在此时此刻。三维实体的真实感无法承受四维意识的虚幻缥缈,只能被牵引着一步步去向不可知的迷途。
    门是虚掩着的。夏冉江推门进去。吱呀一声响,如设定好的程序,两扇门彻彻底底地打开,院内一览无余。夏冉江心里是激动的,可是表情却是异样的平静。穿过院子中间的水泥路,夏冉江来到里屋。里屋内电视里放着京剧,咿咿呀呀的唱腔昭示着一切安好。
    奶奶,我回来了。
    夏冉江放下行李,拨开卷帘门,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
    你回来了啊。
    奶奶似乎并不惊讶,仅仅抬头望了望对夏冉江而言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奶奶。一辈子经历过无数大起大落。人来人往、花开花谢,一切都是生命中安排好的,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喜怒哀乐。
    学校还过得习惯吧?
    奶奶抬手招呼夏冉江进来,口音依然杂糅着些许南京腔。
    如儿时一样,夏冉江搬了张小木凳坐在奶奶的摇椅边,握住了奶奶如枯枝般的手。
    手这样冷。奶奶另一只手盖住夏冉江手背。外面辛苦吧。
    还好。
    夏冉江似乎有些哽咽,不过用咳嗽掩盖过去了。
    还去过那边了啊?
    嗯。
    这快二十年了吧。奶奶突然失笑。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奶奶,您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饭吧。
    你随便弄点就行,不要太累。
    夏冉江起身往厨房走。突然看见半开的大门,正准备过去关门,严姑出现在面前。
    严姑!
    晚上跟你奶奶去严姑家吃去,刚刚特意买了好多菜。
    啊?
    啊什么啊,还跟严姑生分了?这买了那么多菜我一个人哪吃的完,咱们三人都可以吃好几天。
    夏冉江点点头。
    我先回去做饭了,好了叫你们啊。
    我也去。
    你先陪你奶奶说说话,你这孩子不懂事,出去那么久要经常给你奶奶打电话。你奶奶平时可念叨你呢。严如突然严肃起来。
    对了。夏冉江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回屋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包装盒。送您的。
    什么啊?严如有点疑惑地接过盒子。
    您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严如小心地拆开包装,从里面抽出一条织金蓝花的围巾。
    真好看啊。
    严姑,这围巾是南京的云锦做的。我小时候记得您特别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围巾,所以专门买了条。
    都老了,这天天都灰头土脸的,哪里用得着这么花哨的围巾啊。
    严如嘴上说着,还是迫不及待地把围巾挂在脖子上。
    您一直都这么漂亮,在我眼里您都没怎么变化。
    这得多少钱啊。
    没多少钱,我比赛拿了奖,学校奖金买的。
    真出息了。
    严如又把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来,对着昏黄的白炽灯观察着上面的纹路。
    可是你这孩子就是命苦,哎。严如眉头紧皱。后天正好冬至,一起去你爸坟上烧烧纸吧。
    几千公里外,童哲在医院躺了两天。虽然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不过只是轻微扭伤,手背擦破了皮,眼角的口子也不大,没有伤筋动骨。清醒过来后,童哲第一件事就是给夏冉江打电话,可是一直无人接听。童哲很想夏冉江,但是又不想让夏冉江看见现在这副残障模样。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走动,只能躺在床上。吃完东西发会儿呆,打完游戏发会儿呆,睡醒起来发会儿呆,上完厕所发会儿呆。日子过得跟国家特级保护动物似的。
    这天下午,童哲依然在床上玩着游戏。看见刘祯进来,甩开iPad,抓起被角气呼呼地蒙住了头。
    童哲,起来吃点粥吧。
    童哲没应声。不一会儿,被子里传出一阵绵长的屁声,童哲实在受不了从被窝里探出脑袋。
    刘祯哑然失笑。
    童哲憋得满脸通红,抓起枕头盖住脑袋。
    你爸又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怎么不把我弄死啊?一了百了省得麻烦!
    童哲忽地坐起来,眼里似乎燃起了烈火。
    儿子,这事儿他是气急了,换成哪个父母都是一样的。我也气,但是我知道你的脾气。刘祯伸手捋了捋童哲额前的头发。
    反正我是一辈子不会原谅他的。
    童哲鼻子喷出一股气,挡开刘祯的手。
    你原不原谅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始终是你爸,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他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现在这样在医院躺着,这叫为我好?他就是自私自利,舍不得他那点自尊心。
    童哲不经意间看到刘祯有些发红的眼眶,一句你也是自私自利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粥快凉了,先吃,吃完再说。
    刘祯正准备把粥端到童哲手边,童哲抢先把保温盒提了过来。
    你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刘祯眼神有些躲闪,几次欲言又止。
    他就是不负责任,以为全天下都围着他转。童哲狼吞虎咽地喝着粥,嘴里还嘟囔着。他就这么走了?
    他去找过夏冉江。
    童哲手里攥住的勺子突然静止。
    你爸前几天去学校找过夏冉江。我让他别去,他还是去了。
    然后呢?
    他回来后脸色有点不好看,什么都没说。
    操。
    你怎么不拦着他?
    我说过了不要去,毕竟这是孩子们自己需要面对的事情,要自己解决,大人不能掺和。可是他最后还是趁我不注意就去了学校。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占领童哲的大脑。
    护士长,谭医生找您,让您过去一下。
    我就来。刘祯抹了抹眼角,朝门外挥挥手。你休息休息,我待会儿再来。
    刘祯刚关上门,童哲马上拨通了何啸宇的电话。
    我问你,夏冉江呢?
    啊?夏冉江啊
    何啸宇正做着春梦,一阵急促的铃声吓得他一激灵。
    夏冉江在哪?
    夏冉江在哪
    何啸宇顿时清醒,从床上坐起来。
    老子问你呢。
    夏冉江啊去上自习了吧。
    何啸宇脑子里飞快得想着托词,只觉得不管什么托词在火力十足的童哲面前都不堪一击。
    上你妹的自习,这两天都没接我电话,你老实交代,不然老子要你好看,你个矮冬瓜。
    哎,不要骂人啊。
    老子就骂你了怎么样?快点说,夏冉江去哪了?
    他不让我说。
    妈了个逼的,我再给问你最后一遍,夏冉江去哪了?
    他
    妈的非得逼我,老子这就去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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