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她只说了一句:“笔记用完了,麻烦还给我。”
便继续翻动手肘下压着的习题册,埋头于题海之中。
沉默而压抑的时光,一直持续到二模结束后的当周周六。
年级组开会后,通知召开高三下学期的最后一次家长会。
这次迟雪仍不负众望考了个年级第一。
每次开家长会,别的家长都难免惴惴不安、唯恐被通知家里孩子成绩下滑或一本无望,唯有迟大宇永远满心期待。
甚至一大清早,便起来换了套郑重其事的西装。
见迟雪一副打不起精神的困倦样,还难得严肃地“提点”了她一番。
两人吃完早饭,一齐赶到学校时,才不过早晨八点。
家长会原本预定九点召开,只开两个小时,之后家长离开,学生便如旧上课。
彼时负责布置教室和打扫的小组却还没开始准备,教室里仍杂乱堆着书箱、桌面上亦大多都被山般的立书架覆盖得严严实实。
其中,又尤数迟雪的桌子最为拥挤。
迟大宇一时也没地方坐,索性笑呵呵接了某个好心同学递来的塑料茶杯,便又跑去老师办公室“唠嗑”兼陪聊。
迟雪花了好半天收拾完桌子,还没见他过来,正准备去叫。
眼角余光一瞥,忽却见教室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但说人鬼祟似也不恰当。
因为对方虽大夏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半点肌肤,但看身形仍然十足窈窕;虽戴着口罩,下半张脸看不着,但光凭那遮不住的瓜子脸脸型、披散到腰间的大波浪长发,兼之一双漂亮出挑的眼睛——天成的双眼皮和分外浓密的长睫毛,扑扇扑扇,极为好看。也不难想象,口罩下的脸多半是个叫人挪不开眼的大美人。
稍一走近,便又闻到她身上传来淡淡的橘香。
不刺鼻,却清爽宜人。
“小同学。”
两人擦肩而过时,那女人忽叫住她。
迟雪一愣,疑惑地看向对方。
不料下一秒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女人以近乎耳语的微弱声线,复又小声询问她说:“可不可以过来一下?那个,有点事想要问问你。”
“……?”
“我是你们班上同学的家长。”
她也不说是谁的家长,用词含混不清。
然而,或许是同性之间天生亲近的本性使然,实在很难拒绝一个美丽而透着优雅馨香的美好形象。迟雪虽迟疑,到底还是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出去。
两人很快到了楼梯间一处隐蔽的拐角。
而女人仍不取下口罩。
扭捏片刻,只又小声问她:“你们班上,解凛,他平时表现怎么样?”
“……啊?”
迟雪没料到她问的会是解凛。
一时愣在原地。
女人却似乎对她的态度毫不意外。
反倒显出羞愧逃避的眼神来。
“他有没有欺负别人,或者跟人打架之类的,老师评价怎么样?”唯恐自己被人发现,说着说着,又愈发压低声音,“他是看起来就挺凶的,脾气也不怎么好,但是,在学校里有老师管,应该不至于到处惹事吧?没惹过什么大事吧?”
“他挺好的。”
迟雪忙回答。
却忽然意识过来不对劲,转而发问:“不过阿姨,你是解凛的……?”
“呃,其实也不是很熟、不是很熟。是他妈妈的朋友。”
女人心虚地提了提口罩,“他妈妈说是比较忙、没时间过来,所以就让我来帮忙,我那个,来代开一下家长会。”
只不过这结结巴巴的语气、磕绊的说辞,却又实在很难说服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
迟雪:“……”
其实聊到这里,她倒是已大致猜出来了对方的身份。
那声音亦隐隐与昔日电话里的尖叫和痛骂声重合。
只是面对解凛母亲的突然造访,她一时也摸不清对方的来意,更不清楚解凛的态度,只能暂时保持体面的沉默。
“呵呵、呵呵,工作忙嘛,也挺正常的。”
反倒是那女人说完自己都觉得蹩脚的借口,又忽然尴尬地笑出声来。
怕她不信、或许也是怕她多嘴。
又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追问:“不过话说解凛,他之前有没有提起过他家里的事啊?他家里,比如爸爸妈妈什么的,他有跟你们这些小……同学说过吗?”
“没有。”
女人松了口气。
大眼睛滴溜溜转一圈。
眼见得附近已有三三两两的家长上楼,又赶忙拉住转身想走的迟雪,连声道:“别急着走、别急着走。”
她伸手指了指教室外头的红榜,“你应该是你们班上成绩最好的了吧?那个,小迟。麻烦你再跟阿姨说说,那解凛的成绩,他能考个什么学校啊?能至少考个一本吗?”
迟雪说:“差不多。”
这倒不是敷衍人的谎话。
毕竟解凛的进步,这一学期来也算有目共睹。
只要能够稳住现在的成绩,在语文英语这两门上再下点功夫,他想考个不错的一本应该不成问题。
女人闻言,有一瞬的怔愣。
反应过来,却是难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嘴里小声咕哝着“看来南生这孩子倒没骗我”,下意识的,又冲迟雪弯弯眼睛,温柔一笑。两人间的谈话气氛亦因此松弛不少。
有那么一瞬间。
迟雪甚至恍惚觉得,那天打来电话的女人、和面前关心着解凛的女人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或许解凛心里那个“从不把他当人看”的妈妈,在心底里,也会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属于他。也会以母亲的温柔偷偷关心着他。
“他其实最近真的很努力,进步也是真的很大,”于是,亦终于忍不住为他说话,“阿姨,他也没有在学校里惹事,脾气也不差——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坏,而且一直都有自己的目标,一直向着这个目标拼命努力。”
“不出意外的话,按照去年的起分线,他甚至真的有可能考到北城公/安大学。那是最好的警校,每年我们学校过线的人都只有……”
“什么?!”
话音未落。
迟雪还在努力为解凛“挽救形象”,却见女人的表情陡变,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追问:“北城公/安?警校?他考警校?”
“不是,那也是一本。阿姨,而且那是全国最顶尖的——”
“他已经填了志愿了?”女人却完全乱了节奏,根本想也不想就又打断她,“谁跟你说的、他亲口说的?”
“……”
“真是有病他!我真要给他搞疯了,他生下来是专门来讨债的吗?”
如此激烈非常的口吻。
已足够让迟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但震惊之余,挽回和收回前文却都来不及,说得再多,甚至撒谎说自己是道听途说,也比不上错口说出的客观事实来得“震撼”。
以至于那天的家长会,那位自称解凛“妈妈朋友”的女人,最终亦选择仓皇离开,没有出席。
迟雪根本拦不住她。
又隐隐感到自己做了极大的错事,却也不得不惴惴不安地回到班上:
家长会已经开始,临近高考,气氛尤其紧张。
就连班上此前几个格外不管事的家长,这次都抽空前来。
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唯有解凛的位置是空的。
他的家长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没有来。
连解凛本人当天也没有再出现。
老师一时联系不上他,只能喊人到处去找,最后甚至因此惊动了年级组。
等联系上家长、当夜把解凛强行带回学校,解凛又因此事,被迫写了他高中三年的最后一篇检讨。
那天一整天都下着大雨。
夏季的暴雨连绵,空气闷热而潮湿。
迟雪心神不宁,辗转反侧到半夜。
最后索性起床,在宿舍阳台上打起手电筒、借着微弱的灯光背书。
雨声敲打着窗沿,落在阳台整一排的不锈钢铁桶里,起初,倒当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乐声。到后来却越下越大,失了节奏,如群魔乱舞。
她被吵得不得安宁。
莫名地,又想起早晨解凛的那篇检讨,想起他头一次念着检讨、竟从未抬头,只是木然望着白纸黑字,一字一顿念出口的模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她想。
高一时候的解凛,哪怕在课间操时被催上去读检讨,一板一眼,检讨不该和保安打架、不该影响学校基本治安违规养猫。也会“趁校领导不备”,陡然杀个回马枪,说着什么“我下次还敢”。
任台下哄笑声一片。
他也尽管跟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