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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回信 第70节

    “我饿了。”
    她却只是沙哑着声音,满目疲惫:“给我煮碗面,好吗?”
    迟大宇点头。
    很快上楼,厨房里锅碗瓢盆一顿响,不多时,他便又端了丰盛如满汉全席的一锅面下来。
    原以为迟雪会没什么胃口,他还小声劝了她两句多少吃点。
    然而她只是沉默地低着头,一筷子又一筷子,一反常态的好胃口,不断把面从锅里盛到碗里。
    是以,一整锅成年男子吃了都要吃撑走不动路的面,竟就这样无声无息进了她瘦弱的小身板里。
    吃完了已经七点多,她又起身,说爸我要去散散步。
    脸上仍是无表情、淡淡的样子。
    迟大宇闻言,却忙放下手中活计,说是要跟她一起去。无奈被迟雪无情拒绝,也不好强跟着,只能扒在门框上,目送了她很久。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道拐角处——
    这片地方她毕竟从小玩到大,按道理,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但偏偏这一晚迟雪就像只闷头苍蝇,只是一直往前走,碰到拐弯的地方就拐弯,最后七弯八绕,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只觉得走得太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酸水和食物的味道,一阵接一阵地往喉咙口冒。
    她还不愿意乱吐,一直活生生憋着。
    直到终于找到路边一个便利店,向人要了个塑料袋,这才俯身下去、吐了个酣畅淋漓。恍惚连之前被绑在“小黑屋”吃的面包都给吐了出来,太阳穴那的青筋一直不停地跳。
    作为医生。
    她清楚知道自己在生理上已经被逼到了崩溃边缘。
    但神智却还始终清醒。
    她笑不出来,也不想哭,甚至给自己买了瓶水漱口洗脸。之后呆呆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就这样看星星,看路人,看野猫野狗,不知看了多久。
    便利店里的人流随着时间渐晚越来越少。
    最后一个客人走进店里,与她擦肩而过。
    服务员熬了大半夜,收银时原本已昏昏欲睡。
    不经意抬头看,与那男人四目相对,却突然没来由地一怔。
    紧接着红了两颊。
    “那个,盛惠五十元。先生需要塑料袋吗?”
    “不用。”
    “……好,好的。那麻烦请这边扫码结账。”
    她将手里的薄荷糖同香烟递给对方。
    对方却并不扫码,只从钱包里抽出相应金额的纸币,等她检查无误后,这才接过商品离开——
    却也不算真的离开。
    因为他只是迈出店门,又坐到了门口的长椅一侧而已。
    迟雪正怔怔出神,没有注意他什么时候来,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坐下。直到旁边塑料包装袋簌簌作响的声音实在太过刺耳,吵到她、忍不住蹙眉侧头看:
    那人却已伸手过来,握拳、随即翻面、摊开。
    他掌纹明晰。
    所有纹路皆深刻且清晰可见,没有杂乱,独一条直线横亘其中。
    而手掌中心,躺着三颗蓝色薄荷糖。
    她迟迟不拿。
    他便久久举着。
    直到她小心翼翼地把糖收下,沉默着拆开其中一颗的糖纸,把糖丢进嘴里。
    之前还发苦的舌尖,此时被糖果带出甜丝丝的清凉。
    “迟雪,”而他亦突然开口,又淡淡问她,“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回家。”
    迟雪低头抿着糖果,不说话。
    于是他等了五分钟,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这个点还在外面?”
    “因为不想回去。”
    “……”
    “心里好像压着什么,解凛,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她说。
    声音很轻很轻。
    突然又伸手捂住心脏的位置。
    脸色平静,却仿佛呼吸亦艰难。
    许久又许久,没有侧头看他,只是失神地看向地面,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喃喃自语:“有些话想问,但是我不敢问。我想找个地方逃避这件事,可还是逃不了。所以我只想喘口气……但喘口气也不行,不管我在干什么,我只要闭上眼,就是麻仔满脸是血的样子。”
    “……”
    “其实我对他不算好的,”她说,“我也有很多顾虑,会害怕、会觉得他做的事不可理喻。我甚至也想过,如果他再也不出现就好了,我爸爸维护他,我也会偷偷地生气,我觉得我们自己都顾不上了,为什么要去帮一个不会感恩的人?可是原来,我在想,如果有好几次、好几次都是,如果我不是抱着……抱着‘帮了这次没下次’、‘不要被缠上’的想法。”
    如果我但凡只是像对一个同事、对一个陌生人那样,愿意花时间去向他解释他误会的地方;
    如果我也能设身处地问一问他现在的情况,而不是总想着要用尽可能低的代价打发他。
    一顿饭,几百块钱,一袋苹果香蕉。
    “如果我——”
    “没有如果。”
    解凛突然打断她。
    迟雪一怔。
    好像也只是一怔而已。
    可不知怎么回事,一停下,眼泪竟倏然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豆大的泪水却止不住。
    她的委屈,她的后悔,她的无能为力,都在这句“没有如果”中骤然爆发。
    然而竟连哭泣都是无声的,她只是捂着双眼,默然流泪。
    而解凛在旁静静看着,破天荒的,却没有拆穿身边人的软弱和故作坚强。
    只是又突然如讲故事般地向她提起:
    “我的一个朋友,”他说,“之前也有一份很危险的工作——是每一天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太阳的那种。”
    “在那种处境下,其实死是最轻易的。死了不仅一了百了,不用每天提心吊胆,还能安慰自己虽死犹荣。而且你的心里因为早有准备,反而没那么害怕死……但是为什么到最后拼尽全力还是想要活?后来他——他跟我说,也许是因为心里总想着,这辈子,人活着还是要有盼头的。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除了尊严、理想,还得有那一口气撑着。如果那口气都没了,才是真的没了。”
    “而你就是周向东吊着喉咙口的那口气。”
    解凛说。
    “而如果你问我那个朋友,是死可怕,还是那口气没了可怕,我相信他也会是一样的答案:与其行尸走肉一样碌碌无为地活着,每天提心吊胆盼着死还活着,不如用这条命,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换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他说着。
    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塑封袋。
    塑封袋里装着那天他在地下酒吧得来的、用于检测之外、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头发。
    他静静看着那一点黑色。
    上午时的那些“争吵声”,小小的“提议”,又忽然浮现在脑海。
    【如果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有理由怀疑……】
    他攥紧了那只塑封袋。
    再开口时,语气却依旧平静。
    “所以你可以想象,如果你我是周向东,也处在他当时的那个环境下。”
    “我选了在可以逃生的前提下扑过来救你,那是因为,我的本能在告诉我,你能活下去,比我活更重要,那一刻,我遵从了内心的选择。”
    “……”
    “所以从来没有谁为你而死,迟雪。”
    他将那一小袋头发,如递给她薄荷糖一般,也同样递到她面前。
    “因为真正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无意义的活,至少你让他在那一刻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也许他也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受苦、为了贫穷、为了在饥饱和罪恶之间挣扎吗?
    为了贪恋短暂的欢愉,为了出卖灵魂得到血腥的享受吗?
    但是在那颗子弹向你飞来的瞬间。
    他的瞳孔里也许清晰地映出你的脸。
    那一刻,脑海里的声音会悄悄对他说:全都不是。
    是为了这一刻。
    【因我的存在,而使你的生命得以延续,迟雪,这是我痛苦生命里唯一的救赎。】
    他忽然闭上眼睛。
    眼前是沉浮的江水,马革裹尸的荒山。
    是泥土里的鲜血味道,是太平间中残缺不全却亦模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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