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向来风流潇洒的小师叔眼眶泛红,一张俊脸都憔悴了不少,楚倚阳就知他这段时日为自己担惊受怕不少,还承担了宗门事务的压力,也就没在意他把自己的肩膀抓得生疼。
他抬起右手,拍了拍江雪楼抓在自己左肩上的手,冷静地道:“那地方难找出路,我又没别的传讯办法,已经是尽快赶回来了。”
被他像是出门游历了一趟的镇静所感染,江雪楼重见他的那股激动也消了下去。
那两个做错事在挨训的合欢宗弟子见少主全须全尾地回来,而且还修为尽复,还在惊喜不已。
江雪楼嘴唇一动,就想说魔域的人动作这么快,在魔皇继位第二天就能把配剑跟昆仑至宝都归还回去,怎么就不能让魔域的人帮着捎道口信。
可是一想到北堂寒夜是让谁打下去的,他就闭了嘴。
魔域的人要是敢再来,情绪不稳定的大师姐一感应到魔修的气息,只怕会直接把人打下山崖去。
他深吸一口气,松开楚倚阳的肩膀,转而拉住了他的手:“快,既然好好地回来了,快跟我去见你母亲跟你师父。”
应秋水闭门谢客,应沧海放下一切事务陪伴,门中等闲长老连后者的面都见不到。
楚倚阳回了合欢宗,会先来找江雪楼也是这个道理——比起旁人来,他肯定更清楚内里的情况。
跟过来的轩辕策见江长老拉着楚倚阳匆匆离开,在原地站了一阵,觉得应当用不上自己,于是又转身去修补另一处阵法。
那日一夜白发后,应秋水就下了碧海青天。
她的儿子已经死了,此劫心化作劫灰,她与谢无筝的那段旧事也不再是拦路心魔。
堪破此劫,她本应迈出最后一步,引动神宫的接引清光,但却因为万念俱灰,哪怕面前就是最后一步,也没有迈出去的意愿,所以就只将自己封闭在寝殿里。
梳妆镜前,白发美人对镜而坐,素手拂过桌面上摆放的小儿旧物。
当初在混沌中,儿子降生,见她始终不能面对,妹妹沧海就将他抱走养在膝下,起名劫心,意在提醒她堪破此劫,方能圆满。
碧海青天之上那段混乱的年月,对她来说就如一个尘封的梦。
劫心也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会摇摇晃晃自己行走的幼童,来到她面前对她笑,含含糊糊地叫她姨母。
或许是母子天性,哪怕她待他总是不及妹妹沧海温柔,劫心也总是亲近她。
等到成为她的弟子,受她的教导,这种联系就更强了。
应秋水想,或许这样就好,只是把他当成妹妹的孩子,当成是自己的徒弟。
她也不用回首过往,从不看当年碧海青天上留下的痕迹。
但现在,她的劫心已经死了。
她所能做的就只是对着儿子幼时的玩具,怀念他还属于自己,还在自己身边的时光。
“……师姐!大师姐!”
安静的殿外传来了师弟江雪楼难掩激动的声音。
应秋水停留在一只小鞋子上面的指尖一顿,因为封闭而变得迟钝的感官捕捉到外面骤然变大的动静,是叫门的江雪楼按捺不住,直接推门而入了。
“劫心回来了!”没有感应到应沧海的气息,只确定大师姐在的江雪楼一进来就向着里面喊,“劫心回来了——大师姐!”
楚倚阳在江雪楼身后进来,听见寝殿深处似是有什么东西倒下,接着是匆匆的脚步声。
修为已经臻至化境的应秋水完全忘记了修士的手段,就如一个毫无力量的凡人,脚步由慢至快地从里面奔了出来。
在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中,楚倚阳目光一凝,见到帘幕后绕出来的宫装丽人。
她手扶垂下的帘幕,仿佛身上张扬的红衣都变得黯淡了几分,一双美目有些混乱地朝门口看来,锁定了站在江雪楼身旁的楚倚阳。
“劫心——”
应沧海也在此时来了殿中,只见刚刚归来的楚倚阳还没来得及开口请罪,长姐就已经走了过来,一把将儿子抱在了怀中。
她的如雪长发披散在红衣上,手臂紧紧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儿子:“……”
如此不回避,如此情绪外露,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殿中一时寂静。
被名义上的师父,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抱在怀中,楚倚阳也咽下了自己要说的话。
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不管再体验多少次,母亲的怀抱也依旧是那样的温暖。
在应劫心这个身份里,他暂时放下了一切,允许自己沉溺一刻。
……
封闭已久的寝殿重新打开,天光彻底地照了进来,照亮了殿中四人的身影。
应秋水白发如霜,楚倚阳跟江雪楼两人的目光落在上面,就无法移开。
传闻中,宿剑尊也是这样,红颜白发。
但他却不是这样似猛烈燃烧过后,彻底成了灰烬的模样。
刚刚见到楚倚阳时,应秋水爆发出的情感,就像是这堆灰烬里掩藏的最后温度了。
大悲大喜,大起大落,或许换了谁都一样,会无法再燃烧起来。
把自己带入到她的位置,楚倚阳为她所经历的一切感到了愧疚。
只是他没法告诉她,北堂寒夜掉下去是必然的,就算出手的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只说起当日自己跳下去之后发生的事。
“……我用金铃护了他,他也护住了我,掉下深渊之后我们昏迷了一段,在他彻底滑向疯狂之前,我就用傀儡丝困住了他,直到找到出路,在外面遇见狱修罗。”
“他是狱修罗之子,这件事已经四境皆知。当日我掉下血池通道时,恰逢青叶秘境开启,被徐妄推了一把,从另一边进去了,也是狱修罗出现,把我抓了去给他解毒。”
“北堂没有想要把我当成炉鼎,他不想要把任何人当成炉鼎,只是他没有办法。”
“我也没有办法,狱修罗让我生吞了天级夔龙妖丹,不以身为炉将它炼化,渡给他儿子,我跟北堂都会死。”
“我身上的血契也是在那时种下的。
“每次北堂遇到危险,我都会受血契影响,不由自主去救他,否则他死了,我也会死。”
“所以那日深渊边上,不管我想不想,都是必然会跳下去的。”
楚倚阳用这句话做了结语,他抬起眼睛,希望面前的人能够因为这样,减轻那时看着自己跳下去的痛苦。
应秋水静静地坐着,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中,仿佛连睫毛都变成了雪的颜色。
良久,她才开口道:“只是因为血契吗?”
“是不是只因为血契又有什么关系?”江雪楼等了半天,就等着这个机会,拍着桌子怒骂道,“这一切都是狱修罗的错,现在他死了,大家不就——”互不相欠了吗?
“不止血契,”楚倚阳没有回避问题,直接承认了,“还因为我可能确实喜欢上了他。而且不管是狱修罗的悲剧,还是我跟他,都是因合欢宗的艳毒而起。”
听到“艳毒”两个字,应沧海的眼睫轻轻地动了一下。
两代人,三段故事,都是因合欢宗的艳毒而起。
“长姐。”她也看向了应秋水,希望能借这个机会再劝她,“或许这就是因果循环,是身为合欢宗弟子跨不过的劫数,你也应当学会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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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孤军奋战……校对妹妹睡了。
还写了一千多没校对,搞不动了,本来想着这章六千能写到他俩再会的。
推一下到明天(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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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妹妹的话大概触动了她, 应秋水的神色有了变化。
殿中安静,四人当中就只有江雪楼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此刻见着大师姐神色变化,他不知是好是坏, 下意识去看楚倚阳。
却见他也是一副平静的模样, 江雪楼也不好先乱起来,于是收回目光,屏息以待。
“你说得对。”应秋水开口道,“是该放下了。”
三人见她缓缓地起了身, 这一刻, 身上的气息变化好似脱胎换骨,蒙在身上的灰暗犹如被风吹散。
仿佛为了呼应她这句话, 天际光芒大作。
云端仿佛有一扇门缓缓开启,从其中蔓延出一道光芒,化作犹如实质的接引大道。
这一刻, 整个四境三海都感应到了这束从神宫之上降下来的光芒, 知道他们当中有人迈出了最后一步,引动了接引清光。
楚倚阳也跟着起了身,望着窗外明亮的光芒, 听见从天际传来的隐隐仙乐。
在北堂寒夜从青叶秘境出来、进入渡劫期的时候,他也曾见过天上所展现出来的大道虚影,只不过没有像此刻为应秋水而展现的这样凝实。
在历经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之后,她终于决定放下过去, 直面过往。
风从殿外灌注进来, 吹得她的红衣白发飞舞起来,给人的感觉就是只要她走出殿外, 就会乘风而去。
光芒中,应秋水却没有迈出那一步, 而是停了下来,站在原地,转身看向楚倚阳。
迎着她的目光,楚倚阳心中一动,向前两步,来到了她面前。
应秋水抬起了手,指尖触碰儿子的眉眼,将温热的掌心贴在了他的脸上:“劫心,这么多年,我欠你一个道歉。”
知道长姐终于能真正面对,应沧海站在原地,美丽而忧郁的眼睛里,如轻烟般的忧愁第一次彻底消散。
“……师父?”
见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露出不解的神色,应秋水带着亏欠他的爱和怜惜,让自己的掌心停留在他的脸上,然后说出了那个埋藏已久的秘密:“我才是你母亲。”
“——什么?!”
楚倚阳还没有开口,江雪楼先忍不住惊讶地叫了出来,意识到自己破坏了气氛,他赶紧捂住了嘴。
应秋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道:“我是你母亲,谢无筝是你父亲,当年我就是因为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怀孕生子,所以才会跟他决裂——哪怕生下你以后,也一直无法面对。”
她跟旁人从来就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