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闲:“……”
“方才那是个什么东西?”他咳了一声,一边往正题上扯,一边站在山顶,朝远处扫了一圈,而后依次指着三个方向道:“刚才就是窜去这几处吧?一根斜窜进江里消失了,另一根直窜过江去了,还有——”
他说到第三根时,忽地想起什么般,紧紧蹙起了眉,脑中又想法一闪而过。
“徽州府、江心、安庆府。”玄悯似乎对他方才的念头心知肚明,又或许刚巧默契十足想到了一起去,他手指在虚空中点了三处,斩钉截铁地报出了地名。
这三处地名连在一起,在石头张或是陆廿七这两个半途加入的人来说并无问题,可在薛闲他们看来,干系就大了。
“刘家大宅、坟头岛、温村。”薛闲又将玄悯所说的三处地名再度细化了一番,而后和玄悯对视了一眼。
在徽州府宁阳县的刘师爷府上,薛闲挖出了他的本体金珠;在江心坟头岛的地下墓室底,他拿到了第一根散落的龙骨;第二次挖出龙骨,便是在安庆府的温村;现今这座连江山是第三次。
中途虽然碰到了石头张,从他手里收来了龙骨雕刻而成的剑,只是这龙骨也是石头张在这连江山中偷摸拾得的,所以一并算在连江山里。
那蛛丝般的痕迹自连江山而出,东侧三根所窜向的地方,没准儿就是薛闲金珠以及龙骨曾经埋过的地方,而西侧的那根……若是不曾猜错,约莫就是最终所指向之处了。
陆廿七冷不丁开了口,道:“刚才那几根银丝,我也看见了,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便有了另一层意思。
陆廿七那双眼睛,受十九的影响,对于寻常之物并不敏感,算得上半瞎,但对于精、气或是灵之类的物什却极为敏锐。若是方才那些蛛丝似的东西,他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么便意味着那些蛛丝属于三种之一。
玄悯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猜测:“大阵。”
薛闲一愣:“阵?”
不过没待玄悯解释,他便理解了其中之意。原本不论是金珠,还是龙骨,都各自牵扯进了一些阵局之中,诸如刘师爷家的抽河入海局,江心的百士推流局等等,以至于他们被当时的情况转移了注意,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如若这些阵局都是表象呢?若是金珠以及每一块龙骨所埋的位置,能串联成一个更大更广的阵呢?
玄悯记忆不全,一时也想不出这可能会是哪种大阵,不过他思忖了一番,还是开口道:“有些过于宏大的阵局,需要醒阵。”
“醒阵?”薛闲皱了眉。
“选取恰当处所,镇下灵器,以四方之力促成最终阵局。”玄悯解释道,“真正的阵局一旦布完,先前的灵器便无甚所谓了。”
这大约就好比在院里牵藤时支了两根架子,以便让花藤爬上高出,等真正爬上去了,稳当了,那架子撤或不撤皆无影响。
薛闲闻言,再一回想,便觉得先前确实有诸多疑点——
帮刘师爷做抽河入海局的术士应当是个识货的,可若真的识货,怎么会把真龙之身化成的金珠,随便压在一个小小阵局里,还只是为了刘师爷这么个小人物?
而先前在温村时,他还有些纳闷,为何龙骨牵扯的阵局那样粗糙,顶多能防一防江湖术士,于薛闲自己来说,那种程度的阵局就好比开门迎客。
包括这连江山的也是,就连石头张都能挖走一根。
若是真如玄悯所猜测的,那些疑点便都能解释得通了,挖龙骨所引起的震动越来越大也就可以理解了,早些时候即便挖出一两根龙骨,也无甚影响。
随着龙骨越来越少,就好比撤掉最后一点儿支架,总该有些反应的。
“这么一来便意味着——”薛闲面色倏然一沉,冷冷道,“那所谓的大阵已经布成了。”
所以撤掉这醒阵用的灵物,才会如此容易。
照方才那蛛丝所游窜的方向来看,西侧还有些名堂,只是不知那是醒阵的一部分,还是真正大阵的一部分。
薛闲这性子十分干脆,既然连方位都指出来了,那没有不去探一探的道理。
不过他刚打算拎人上天,就被人给打断了。
玄悯将铜钱重新放回薛闲手里,道:“你不妨先在此地将方才收的那把龙骨炼化一番,以免节外生枝。”
准确而言,是以免在半途中烧得晕头转向,再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薛闲一听,觉得此话有理,只是他接过铜钱时,心里滋味颇有些复杂——使了几次,他和铜钱……准确地说是他借由铜钱和玄悯之前生成的牵连便越来越明显,若是再来两回,还不知会牵连成什么样。
不过说到此事,他忽地想起什么般看向玄悯,问道:“你这铜钱,还有方才你加注于我手掌的灵气,充沛得几乎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你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第77章 走尸店(一)
虽然先前玄悯也不是不曾出手帮过忙,只是兴许是铜钱禁制未解,又兴许是记忆不全的缘故,他所爆发出的能耐并不足以让薛闲诧异,顶多承认他在凡人中能算得上出类拔萃。
上一回在温村,玄悯同样在他取龙骨时帮他镇了一方土地,那次灵力虽然较之先前已经强劲了不少,但因为玄悯自己手上也崩开了裂口,以至于薛闲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的伤口之上,并没有顾得上多想。
可这次不同,明明这连江山的龙骨难取得多,薛闲强行发力时所引起的山河震荡也剧烈得多,可玄悯却能在镇住山河土地的同时,分神在薛闲手上又加了把力。
依照温村那次的后果来看,此次情况下,别说崩出伤口了,废掉他一只手都不为过,可玄悯却毫发未损,甚至丝毫看不出费力的迹象。
几番对比一下,就很是怪异了。
这世间能帮他的人不多,能帮他到这地步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况且若真是跟铜钱禁制相关,那就更惊人了,毕竟一共五枚铜钱,现今刚解了三枚禁制就强劲成这样,若五枚全解,那几乎有些不可估量。
不过薛闲对此倒也并未多想,只是着实有些好奇,于是顺嘴问了一句。
玄悯蹙眉道:“其实对此,我也有诸多疑惑,只是已有的记忆不足以解释。”
他说着,抬眼看向薛闲,甚至少有地看进了薛闲眸底,“若是记起缘由,定会坦诚相告。”
这回答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从先前几次交谈来看,薛闲知道玄悯不是会刻意绕弯隐藏之人,不知他对旁人如何,至少在面对薛闲时,他总是坦陈得近乎毫无保留。
所以薛闲在问出这问题时,差不多已经料到这答案了。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玄悯的目光和语气,同先前交谈不同的是,这次的他有种格外郑重的意味。
薛闲被玄悯看得有些发愣,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这吊儿郎当的性子有些承受不住玄悯那含着某种沉重分量的目光,一时间也忘了回话。
于是他呆了片刻之后,才近乎匆忙地瞥开眸子,状似随意地摆了摆手道:“无妨,你也别这般当真,我只是有些好奇。”
他甚至没来得及细想什么,便捞起铜钱匆匆翻身上了树,倚着树干半坐半靠地消化起了体内新收的龙骨。
这一入定便是一整夜。
石头张和陆廿七连个凡人之躯,自然比不过薛闲和玄悯这种非比寻常的体质,连夜飞来跑去,又震又晃的早也疲累了,刚好借着薛闲消化龙骨的功夫小睡了一觉。
这次一口气收了三段碎骨,薛闲只觉得断骨处延伸出了好一截,而用以替代的骨中丝也相应缩短了几分,却更为强韧了,较之之前,应当能多撑些时候。
他从入定中脱身时,先是听闻了几声深山鸟鸣,悠远而婉转,调子脆生生的,让人神思清爽。只是那鸟鸣的尾音还未消,另一种熟悉的叹息声便响了起来。
薛闲挑眉睁开了眼,就见玄悯所养的那只黑鸟正绕着他在老树枝冠间打着转,嘴里还叼着个不大的包袱。
这鸟也不知是被如何养大的,性子野得很。它先前一路从簸箕山坳追到了山阳面的村子里,薛闲本以为它要黏上玄悯了,谁知在进方家院门前,它又兀自扇着翅膀跑了,可见并不喜欢被圈在那小小宅院里。
几人上路时,薛闲还在方宅四处扫了一眼,也没见它的影子,还以为它就此失踪了,谁知现在它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追了上来。
“你居然识路。”薛闲嘀咕了一句,一把薅住它,从它嘴里把那布包裹摘了下来,一边解着结,一边朝树下扫望了一眼,就见玄悯正在树下盘腿打着坐,听闻上头的动静,抬头扫了一眼。
薛闲在熹微透着亮的天光中,低头冲玄悯一笑,挑了下巴道:“早,你家成了精的鬼鸟做贼去了,给你偷了几块酥饼,接着——”
他说着,将拆开看了一眼的包裹囫囵扎了个结,轻轻巧巧地一松手。玄悯微微偏开头,接了个正着。
“下来。”玄悯皱眉拆着包裹,清清淡淡地说道。
薛闲下意识就要从树上翻身跃下了,结果就见那只黑鸟一脸含冤地先他落地,乖乖站在玄悯跟前,一副低头听训的模样。
薛闲:“……”
他又不尴不尬地缩回了脚,翻着白眼重新倚在了树上,曲着一条膝盖,另一条长腿垂落下来百无聊赖地晃荡着。
越过东边低矮一些的山头,他能看见远处天地之交处,晨光半露。
他又垂眼看了看树下头打坐的玄悯和老老实实的黑鸟,忽然生出一种“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的想法。不过于喧闹,也不过分孤静,一切空缺之处都被填得恰到好处。
若是每日晨光乍现时,都是如眼下这般,过上百年应当也不会厌烦吧。
兴许是晨间清朗的空气格外容易将人胸口填满,以至于薛闲几乎生出了一种懒散的满足感。
“并非偷来的。”玄悯的声音在树下响起,淡淡道:“方家几位应当看到留下的信了,这酥饼是他们备的干粮。”
他说话间已经站起了身,那身僧袍依旧连一点儿脏污也不曾沾染。
包裹中掩着的信被他展开夹在指间,冲薛闲示意了一番,而后举了举那一兜酥饼,问道:“饿了没?”
薛闲晃了晃脚,懒懒散散道:“劝你别让我开胃,否则把你连饼一起吃了都不够我填肚子的。”
“……”玄悯瞥了他那吊儿郎当的长腿一眼,似乎对他这副姿态颇为无奈,只得转身将那一包裹的酥饼搁在了刚醒的石头张和陆廿七面前,“一番好意,莫要浪费。”
说完他又回到树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薛闲晃晃荡荡的小腿,淡声问道:“想吃什么?过会儿在前边县城买上一些。”
薛闲垂眼看着他,玄悯漆黑的眸子在晨光中镀了一层亮色,显得浅淡了一些,莫名透着股净透温和之感,好似霜雪将化。
他忽而觉得先前那种懒散的满足感更为强烈了一些,以至于近乎有种呼之欲出的冲动,想半真不假地问玄悯一句“等你恢复了记忆,若是没什么大事,干脆跟我搭个伴吧?”
不过他刚在冲动驱使下张了张口,还未曾出声,就被不知何处一声轻微的响动打断了。
咔嚓——
活似树枝不小心被人踩断的声音。
眨眼之间,原本懒散靠坐在树枝上的薛闲便已没了踪影。他在山间几个轻巧的起落,便已然循着声音出去了数里地。接着,又如蜻蜓点水般于山林枝冠顶轻轻一落便收。
再一眨眼间,他便重新落在了玄悯面前。手指一松,一块木质腰坠从他指间悬了下来,“眼熟么?”
玄悯眉心一皱,探手从怀中摸出了另一块木质腰坠,对比一番,“一模一样。”
玄悯所拿着的这块腰坠,是从竹楼地下石室中布置百士推流局的那人身上摘来的,据那人所言,这是块桃木腰坠,由那道号松云的术士给他的,算是门人的标志。
薛闲面色冷冷地朝山林深处一挑下巴,“方才我闻声追过去,有个人影刚巧消失了,约莫是布好了地遁的阵。我隔着老远抓了一把,只揪到了这么个玩意儿。”
但是足够了,只这一样,就足以证明那人的来路。
原本他只以为是有人清晨来山间拾柴或采药,但如今看来,怕是来者不善。
有这腰坠的应当是那松云术士的人,来此地怕是和龙骨脱不了干系。薛闲怀疑,是昨夜那蛛丝般的玩意儿让他们有些警觉,特来打探一番。
薛闲将玄悯手里的腰坠也一并拿来,走到陆廿七身边,蹲下身,“劳驾看一看碰过这腰坠的人,现今在何处。”
陆廿七虽然说话有些不冷不热的,关键时刻却相当干脆。他一声不吭放下了手中酥饼,摸出木枝就地一番涂划,片刻之后,指着西面道:“一路直行,有座山,山冠状如马头,一面可见相攒簇的五座石峰,一面可见一座六层庙塔。”
“知道了,饼先抓好,吃多了当心要吐。”薛闲说完,冲玄悯示意了一番,当即拎住石头张和陆廿七,就地化作长龙,趁着晨间云霞漫天,直奔西面。
陆廿七虽算不出地名,可描述已经足够具体了,以至于薛闲轻而易举地在半途中寻到了那座“马头山”。
他借着层云包裹,挑了处僻静地方着地,陆廿七二话不说再度涂划了一番,斩钉截铁道:“还在山间,不曾离开,就在这山腰上——嘶,怪了。”
“怎么?”
“忽然消失了。”陆廿七疑惑地道。
“消失?”薛闲皱了眉,“又遁地溜之大吉了?”
“并非如此。”陆廿七摇头道,“我所谓的消失,并非是指他从山腰消失去了别处,而是……从扶乩之象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