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蚂蚁的速度飞快,仅仅是两人停步的工夫,便潮水般朝这里用来,悉悉索索,一望无边,转眼便要漫到脚前来了,活似突然得到了消息似的。
薛闲又忍不住想到了先前的飞蛾,只觉得这百虫洞里的玩意儿只怕都离成精不远了。
地面不能踩,石壁不能碰,就连头顶也被那些蚂蚁爬满了。
他二话不说,当即从脚底抄起一阵狂风,也不管会不会将这石洞弄塌,拽了把玄悯直朝前去。有狂风扫底,两人脚都不曾触地,几乎是踩踏着风绕过了潮水般的食人蚁群。
那呼啸的狂风劲道极大,撞得整个石洞抖抖索索,头顶碎石纷落,脚下哔剥声响不断,无数食人蚁被狂风甩到石壁上压成扁壳,还有些直接在风中就被撕扯开来。
而火龙呼啸之势依旧未止,将石道顶端燎得处处焦黑,没留一点儿活口。
薛闲终于明白那个翟老头所说的“百虫洞光是听着就去了半条命”是怎么个意思了,得亏来的是他和玄悯,但凡换个寻常些的人,只怕是血肉俱全地进来,白骨伶仃地出去。
这石洞偏生又深又长,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薛闲和玄悯在当中引火招风地奔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脚下已是尸山尸海……
“飞蛾、食人蚁、蚰蜒、百足、蝎子……”薛闲一路数着死在手里的毒虫,又扫量了一眼地面,冷笑了一声。
这些闹人玩意儿毒性一个比一个重,个头一个比一个大,越靠近深处越难对付,有些甚至要被火烧上好一会儿才慢慢蜷缩起来。
不过再麻烦,于薛闲和玄悯而言也不过是些杂虫,大不了脚不沾地,风火并行,总不至于折在这些玩意儿手里。是以这并非薛闲冷笑的原因。
他之所以面露冷嘲,是因为越往深处,地面成堆的便不仅仅是被他和玄悯剿灭的虫尸了,在那成山的虫尸之中,夹杂着越来越多的人骨。
那些裸露出来的骨头颜色黄白,皮肉被啃食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不剩,乍一看好似在此处埋了多年。但细看一眼便能发现,那骨头上沾着的血粘腻而潮湿,残留着熟悉的气味。
“是尸店那拨人。”薛闲掩着口鼻,终于在虫尸尽头落了脚。
玄悯皱着眉回头扫量一眼,又将目光收回来,落在了脚前。
他们此时所站之处是石道的尽头,直行是封死的石壁,脚前有一条盘旋向上的石梯,也不知是何朝何代留下的,歪斜窄小不说,还结了白茫茫的蛛网。
只是原本一张摞着一张,一层叠着一层的蛛网被人扫开了,轻飘飘地垂在石梯两边。
看见蛛网,薛闲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同寿蛛”,这名字自然不会只是巧合,想必这石阶上头便是他们最终要找的地方了。
“有人捷足先登了。”薛闲扫了眼那蛛网,“看来尸店里的那些是被招来当人肉铁盾的。”
玄悯沉吟道:“但这石道中的白骨有限,应当还有一些剩余。”
“兴许就在上头呢。”薛闲指了指那石阶。
两人对视一眼,自然不再耽搁,当即抬脚沿着石阶朝上走去。
这石梯上同样沾了些粘腻的血迹,还混杂着一些旁的腌臜秽物,以至于两人全程脚不触地,刚巧也避免了踩在那些东西上发出声音。
这石梯高极了,层层绕绕,几乎百余节,两人却只费了片刻便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顶头。
一间平坦的约莫有两间屋子大的石室落入他们眼中,只是这石室中嵌着一汪深黑水潭,水潭边落着一面铜镜,铜镜边是大片凌乱的血迹,从墙边一直蔓延到了水潭边缘的石块上。
而其中的一块白石之上,赫然印着五根血指印,活似是什么人在挣扎中抓挠出来的。
第81章 百虫洞(三)
“没人,跑得够快的……”薛闲在火龙映照下扫了一眼整个石室,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了水潭边的白石上,“又或许是沉尸水底了。”
这间石室方正得一看就不是天然形成的,应当被人雕凿过,除了水潭和几根作为支撑的石柱,深处还有一方石台,乍眼一看,像是一张可卧可坐的床榻。
当然,又硬又凉,决计不会多舒服。
“有人在此处清修过。”玄悯和薛闲一前一后走进石室,扫了眼那石台便如此说道。
“哪个神人受得了这种地方。”薛闲头也不回地伸出拇指朝后头指了指。
尽管这间石室里没有海潮一般淹涌而来的毒虫,但身后那百级石阶之下,尸山尸海可还在呢。哪个心思正常的人会挑选这么个地方清修?这他娘的能叫清?
但不可否认这里应当真的有人落脚过,因为除了那一方一人多长的石台,四周的石壁上还有几处碗型凹槽,位处探手可触的地方,玄悯抬手碰了一下,拇指食指一捻,当即有些厌恶地掏出了纸符拍了个除尘咒。
“怎么?”薛闲朝那几处凹槽看了几眼,又看向他的手指。
玄悯皱眉道:“灯油。”
薛闲下意识应了了一声,以为玄悯的厌恶纯粹是因为不喜欢碰油腻之物。不过片刻之后,他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因为他忽然反应过来,有些地方的灯油来历并不简单。
不过厌恶归厌恶,玄悯弄干净了手指上沾到的灯油,还是引着高高盘于石顶的火龙在那些凹槽处转了一圈。随着几声轻响,壁火便一盏接一盏地燃了起来。
有了照明,玄悯便干脆地将火龙给收了。他将铜钱串子勾在指间时,清清淡淡地扫了一眼薛闲额角冒出的一层薄汗。
没了热得灼人的火龙,也没了讨人厌烦的毒虫,薛闲总算凉快闲散了一些。他抱着胳膊,左右张望着沿着石室走了一圈,奇怪道:“除了那上头几个手指粗的气孔,整个石室也没个出口……”
他最终还是停步在了那黑水潭边,用脚踢了踢那块带着血指印的白石,接着道:“所以先前那波人里残余的那些去了哪里?总不可能一个不落全都沉进水底了吧?”
这黑水潭也就一丈见方,能扔几个人进去?况且单看这白石上的血指印,先前应当是有过激烈挣扎的。不管是内讧也好,出现了旁的变故也好,既然有挣扎,就总有个占上风的和占下风的。
占下风的人被沉尸水潭可以理解,占上风的那个呢?
“还有,所谓的同寿蛛呢?”薛闲皱着眉说道。
据那翟老头所讲,传说里的神药就在百虫洞中,百虫洞倒是真的存在,也恰如其名,可薛闲和玄悯都走到尽头了,连个疑似“同寿蛛”的东西也没见着。
方才转那一圈时,薛闲甚至连地缝和头顶都没放过,看了个仔细,却依然一无所获。
“兴许这当中会提到。”玄悯答了一句。
他正站在石床边的看着那面暗色的石壁,同最初在飞蛾石洞中看到的石壁一样,这处也刻着字符,洋洋洒洒刻了一整面,薛闲刚才经过时再次尝试着辨认了一番,除了眼花头晕,再没别的收获。于他而言,这就是一篇佶屈聱牙的鬼画符,一个字也不认得,也不知玄悯为何会有那耐心站着看那么久。
薛闲一看那些字符就脑仁疼,也不再管他,而是兀自在黑水潭边蹲下身来,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将这黑水潭整个儿抽干了。
他盯着黑水潭看了片刻,发现这潭中水深浅难测,至少从他这角度,只能看见一片幽黑,根本看不清更深处的东西。
这水抽了送去哪儿呢?他胡乱扫了眼周围,心里暗道:“说什么也不再徒手吸了,上回在坟头岛底可恶心坏了,再来一回真能吐一屋子。”
思忖间,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脚边不远处躺在地面上的铜镜上。
看那铜镜边缘处所沾的血迹,想必也是先前来着的人留下的,或者说……根本没顾得上拿走。薛闲伸过手去,打算将那铜镜拿起来看一看,却在手指触及铜镜边缘的瞬间,感觉到那铜镜微微抖了一下。
金属质的边缘磕在石质地面,发出一些磕碰的声响,紧接着那黑水潭也毫无征兆地发出轻微的“咕嘟”声响,像是有什么人朝里头透了一小粒石子,打破了水潭面的平静。
玄悯闻声转过头来,朝薛闲手边的铜镜和那泛着涟漪的黑水潭看了一眼,干脆也走过来蹲下了身。
“这铜镜倒是有些古怪,你看看。”薛闲在他蹲下时,用手指将那铜镜朝玄悯面前推了推。
玄悯皱着眉打算拿起铜镜细看一番,却在手指触到铜镜时,听到了更为明晰的抖动声。只是这回铜镜的反应比薛闲碰它时反应大得多。而黑水潭里的涟漪也陡然变快,整个黑水潭似乎在那一瞬间活了过来似的,一圈圈飞速地朝外扩散着波纹。
玄悯下意识想将那铜镜丢开,却发觉那铜镜似乎黏在他手指间似的,一时竟抽不开手。
紧接其后,铜镜躺着的那片地面上杂乱的血迹中,突然显现出了阴阳符。薛闲看见玄悯捏着铜镜的手指一抽,整个人似乎都僵了一下,目光有些空茫地朝黑水潭投去。
而就在他僵住的那一瞬,薛闲也听见自己脑中“嗡”地一声响,像是有谁甩着皮鞭在脑中抽了一鞭子,将人抽得一蒙,半晌回不过神来。
当薛闲略有一丝回神,能转动脖颈时,他便发现,那黑水潭已经不再是一片幽黑了。它好似变成了一面镜子,幽黑的水面上缓缓显出一幅场景。
那场景虽然模糊得犹如梦境,却莫名叫人心中一悸,仿佛被蛊惑般沉浸其中……
那似乎是在山河之间,狂风在耳边交错呼啸,群山在身后隆隆震颤,滔天江浪犹如奔腾而来的千匹白马,几乎要掀到天上去,无数惶恐的惊叫和凄声哭喊被狂风和大浪撕得支离破碎。
泼天罩地的狂浪之下,塌陷滚落的山石之中,有两个跪坐着的身影。
尽管一切都犹如蒙了一层水雾,薛闲却依然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他自己和玄悯。
他看见自己垂着双手,犹如石像般一动不动,深黑长袍似乎被浪潮打得湿透了,裹在身上,不知为何透出了一股浓重的阴沉感。
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脖颈间,衬得脖颈的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
而再往上……他的双眼被一只手掌蒙住了。
那只手瘦削修长,本是极为好看的,却同样苍白得毫无血色,几乎泛出一种带着死气的灰。
那是玄悯的手,而玄悯正从他脸侧抬起头来,垂着的眸子掩在阴影之下,又被一层薄雾笼着,让人看不清情绪。
那其实是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就好像刚结束了一个吻。
然而透过水雾看着这一切的薛闲,甚至都不曾注意到这点,因为玄悯在抬起头后便一声声地闷咳了许久,他的一只手掌依然蒙着对方的眼睛,但另一只手却在越来越沉闷的咳声中垂到了一边,而他那一贯白如云雪的僧袍,则满是血红……
大片大片的血迹从他胸口、腰间晕散开来,像是流不完一般,将整件僧袍浸满。
薛闲看着玄悯蒙眼的那只手也渐渐失力,几欲滑落时,周身突然如同发寒般,蒸出一层冷汗。他眼睫一颤,猛地一个激灵,从那水雾缭绕的场景中脱离出来。
他睁着眼茫然了许久,耳边嗡嗡的鸣声才渐渐散去,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隐隐传进了他耳里。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犹如从噩梦中乍然惊醒的呼吸声来源于他自己。重新清晰的视野中,那汪黑水潭依然静静地泛着涟漪,上头什么场景也没有,消失得了无踪迹。
而玄悯则完好无损地半蹲在他面前,手指没有泛出死灰色,僧袍也没有晕染出大片的血。只是此时他正侧着脸,目光半垂着落在黑水潭上。
他似乎也被拉进了某种场景之中,不知他看到的是和薛闲所见相同的场景,还是别的什么,只见他略有些空茫的神情中少有地显露出了一丝别的情绪。
那情绪旁人难以琢磨,只是看了让人莫名觉得有些难过……
薛闲沉静地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突然皱起眉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手试着拍了拍玄悯,哑声道:“秃驴?”
玄悯似乎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秃驴,醒醒。”薛闲声音依旧低低的,透着一丝哑。
依然没有任何应答。
薛闲皱着眉,手从玄悯肩上滑落下来,落在玄悯的手背上,而后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这么一动,玄悯的手指便同地上的铜镜分离开来。
薛闲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被玄悯反握住了,也不知是为了缓解身体上的痛苦还是一些难以剥离的情绪,玄悯攥得非常紧,紧得薛闲都觉得手指骨骼生疼。
他也没抽手,只是抬起了眸子,就见玄悯刚转过脸来,眼神还有些空茫,眉心却蹙得极紧。
他的目光似乎还没有找到定点,在薛闲脸上散乱地扫了两下后,紧抿着嘴唇阖上了眼,许久之后,才又缓缓睁开。
“现在醒了?”薛闲低声问道。
玄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眸子深不见底,又复杂得叫人分辨不清。片刻之后,他垂下眸子,松开了薛闲的手指,“嗯”了一声,而后宽袖一扫,那铜镜便被扫去了墙角处。
“方才那黑水潭……”薛闲撤回手,疑惑地开了口。
“铜镜和黑水潭组成了一个阵,只是被这些乱血掩盖住了,以至于一时大意不曾察觉。”玄悯淡声说着,似乎已经恢复过来。
“什么阵?又是心魔?”薛闲皱了眉。
他摇了摇头,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是得见死期。”
薛闲呼吸一窒:“死期?”
玄悯这才想起什么般,蹙着眉道:“这种阵法对真龙这等神物应当是不起效用的……你看见何事了?”
薛闲脑中正空茫一片,听见玄悯这话后,又觉得自己所见应当是谬误了,这阵法既然对他不起实际作用,那他看见的可能是受这阵局影响所致的一些幻境,就好比做了个囫囵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