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太爷见顾昭竟是有备而来,与何老尚书相视一笑,心想顾昭定是又费了一番心思才说动了厉子期,顾老太爷当初陷害了厉子期,厉子期又是柳老太爷的学生,若厉子期都肯收了顾昭做门生,那岂不是等于昭告天下,告诉天下人柳家跟顾家冰释前嫌了,便道:“既然子期要你做了他的门生,我自是不能阻挠,只是我也并不会去信告诉他如何做。你如今身上有伤,且在这边休养一些时日,待雪化了,便回京里吧。”
顾昭因要见柳老太爷,生怕衣衫不整,于是未免脚趾包扎后穿不进鞋子,便没有包扎伤口。此时因书房里暖和,那断掉的脚趾就痛痒起来,让他忍不住在跪着的时候蠕动了一下,头发上没有擦掉的冰柱融化,就有细小的水珠滑落到脸上。
“孙儿定然不会重蹈祖父、父亲覆辙,还请伯祖怜悯,给厉大人一封书信,许他收我为学生。”
柳老太爷挥手叫人将顾昭领下去,并不去搭理顾昭的话。
顾昭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到底太过疲惫,且年幼,于是就被柳思明、杨从容拉走了。
何老尚书见顾昭走了,便道:“你说这孩子安的是什么心思?看他的脸色,此番定是要大病一场了。”
柳老太爷摇头道:“懒得去管了,只是这孩子到底还是年轻,想来再过几年说话才能滴水不漏。他先说子期答应了,后头又叫我去信。想来前头那句是假的,若是我给子期去了信,子期便是没答应他,也要勉为其难地给我写颜面,收了他。”
何老尚书说道:“这孩子也算不错了,你瞧瞧一样的年纪,我们家役儿成日里只知道胡闹,哪里知道上进。”
柳老太爷笑道:“难怪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两年,我也没瞧出这顾家小子有这份心性,如今家道中落,才显出他来。想来,后头他费尽心思转而要拜在你门下也不一定。”说完,想起临来时,戚氏提起柳仲寒房里一丫头有孕的事,心想戚氏这是早早地跟他提了,待日后那那丫头出了什么事,只怕戚氏话里话外就该说是柳孟炎搞的鬼了。
何老尚书笑道:“他这番若是安然无恙,也算大难不死。若是他要拜在我门下,指不定我就收了他呢,毕竟这样的孩子也少见。我跟他无冤无仇,也不怕什么养虎为患。”
柳老太爷笑道:“是不是虎还不一定呢。”
此处虽是山野之地,但柳家的宅子跟何家的宅子修成一片,附着在雪山之上,亭台楼阁绵延不绝,比之当初顾家的园子还风雅堂皇几分。
那边厢,被人送到客房里的顾昭谦和地谢过了下人,客房里炉火的旺盛,让他浑身如灼伤一般,一阵阵发痛。
脚上的伤包扎好了,顾昭强忍住脑子里的晕眩,笑着问:“不知你家的姑娘住在哪边?”
那下人想也不想答道:“自然住在后头,顾少爷莫胡乱走,仔细冲撞了姑娘,便是老太爷也救你不得。”
顾昭笑着说是,待那下人走后,摸着自己的手,看着手上果然起了冻疮肿胀起来,心里不由地想起顾老太爷临终的话,心里默念着:我是顾家家主的孙子,配得上我的只有柳国公府的千金…
48意气用事
不论男女老少,众人都喜欢有故事的人,因小小少年顾昭只身一人冒着严寒从京里穿过毓水镇,走到柳家的庄子,于是乎,庄子里的老少便都好奇地去看他。
何役佩服顾昭是个“汉子”,便拉着何循去探望顾昭,顾昭忍着痛,跟何役讲述他这一路都遇到什么事,因何役好奇,便叫何役看了他包着纱布的脚。
何役跟顾昭年岁相当,又早觉何循年幼且很是“娘们唧唧”,便舍了何循,只跟顾昭说话,约了顾昭休养好了后,便在山里猎狼为民除害去。
小一等人也好奇顾昭的很,连带着柳檀云也一日里听人提起顾昭七八回。
听得多了,柳檀云也烦起来,不由地想这么小的人,怎就有那毅力从京里走到毓水镇?定是有所图谋,要来卧薪尝胆呢。
因这般想着,柳檀云便不许小一等人再提,重又打起精神,问了那几家遭了雪灾的人家可安置好了,又叫人拣着多余的柴禾煤炭发给下头人家。
傍晚,天上又下起雪,直到二更这雪依旧没停下。
十二只鹦鹉全被提起了屋子里,因屋子里暖和且烛光通明,便在屋子里啊啊地叫个不停。
柳檀云早早地上床躺着,趴在床上就着烛光看书,隔着一间屋子喊道:“怪怪,你再出声,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怪怪叫道:“拔舌头喽,有拔舌头看喽。”
柳檀云听怪怪聒噪的很,心想就该将它扔出去冻成冰块,才想着,忽地怪怪叫了声“循小郎”,随即小一也忙出去道:“循少爷,姑娘睡了。”
又听到几声小一、小二拦着循小郎的声音,须臾,何循跑到屋子里,忽地往床上一扑,压在柳檀云身上,说道:“叫哥哥。”
柳檀云挣扎了一下,叫道:“你让开。”
何循起身坐在床边手搭在柳檀云肩膀上,说道:“叫哥哥。”
柳檀云转身看着何循,心想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何循瞧着怎不像是比顾昭小两岁,倒像是小了一辈的,便笑道:“循小郎,可是何爷跟你胡说什么了?你别听他的。”
何循说道:“怎是胡说?我比你大,你还没叫过我哥哥呢。”
柳檀云笑道:“你叫我姐姐还成,我叫你哥哥,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你哪里有个哥哥样?我才不做你妹妹。”
何循道:“你不做我妹妹是想跟我老死不相往来?恩断义绝?”
柳檀云扑哧一声笑了,说道:“你哪里学来的这话?这算什么老死不相往来,日后你出息了,还望您老人家多多提携我一把。”说着,就给何循做了个揖。
何循哧了一声,说道:“你不做我妹妹又要我提携你,你想气死我媳妇?”说完,就“哎——”了一声,仰身躺下,叹息道:“我就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柳檀云一怔,又看他小小年纪就长吁短叹,不由地就觉好笑,心想这个小人哪里知道什么儿女情长,问道:“你又从哪里学来的这话?”说着,接过小一递过来的衣裳披在身上。
何循因觉手冷,就将手伸进被子里暖着,说道:“是五哥说的,五哥才见了那顾昭一面,就说顾昭是英雄,能忍旁人所不能忍,才刚我过来的时候,他还要跟顾昭结拜呢。”
柳檀云脱口道:“你五哥说好听是性情中人,说难听点就是个草包,忍旁人所不能忍的不光是英雄,也有奸雄枭雄呢。”
何循笑道:“可不是嘛,我跟五哥说了,五哥反倒说我娘们唧唧的,就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柳檀云笑道:“你五哥这正人君子日后就要吃了小人的暗算了。”说着,想起何役是怎么死的,到底觉得这事不是玩笑,便住了嘴,心想那顾昭奇怪的很,小小年纪就阴沉沉的,合该早早地送走才是。
何循躺下,枕在柳檀云的枕头上,接着说道:“快喊哥哥,今儿个不喊哥哥,我就不走了。”说着,当真去甩脚上的靴子。
柳檀云笑道:“你有个哥哥的样,我就喊你哥哥,怎么样?”
何循回头,问:“哥哥样是什么样?”
柳檀云笑道:“你是哥哥,我就是妹妹了,妹妹就该娇气一些,好吃好喝好穿好玩的供着,凡事不开口,万事不动手,有什么难听的话,你蘀我说了,有什么欠揍的人,你蘀我揍了。”
何循皱了眉头,瞧着柳檀云道:“你自己个不是很厉害吗?”
柳檀云笑道:“你不是要做哥哥吗?做哥哥就得那样,就比如下回子宝珠再对我不敬,不用我开口,小一也不用说话,你就先给她一巴掌,教训她一通。我这个妹妹呢,就只管娇兮兮地站着不动。”
何循歪着头笑道:“妹妹就万事不要管?”
柳檀云重重地点头,说道:“妹妹就是万事不管的,一个眼神过去,哥哥就得把欠揍的人全收拾了。”说完,瞧见何循自顾自地点头,就问:“你知道妹妹是做什么用的吗?”
何循窃笑道:“祖父说了是当媳妇用的。”
柳檀云惊愕地看着何循,心想何老尚书当真是什么都教给何循了,只是他这么小的年纪,也不知道能不能懂了何老尚书的意思。
见何循老实了,小一、小二忙给何循将靴子穿好,扶了他起来,给他披上毡衣戴上毡帽,又哄着他出去。
等着何循出去了,柳檀云便对小一等人道:“日后看紧一些,别叫他动不动就窜进来。”
小一笑道:“这会子是循少爷进来的急,没拦住。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柳檀云点头,忽地又有人上门来,小一出去说话,没一会子,小一进来道:“伺候着顾少爷的小丫头说见顾少爷脚上疼的厉害,想蘀顾少爷跟姑娘求一些伤药。”
柳檀云道:“白日里没地找吗?旁人手上没有吗?就赶着这个时候来跟我要?”
小一道:“听说是顾少爷忍着不说,如今才睡下,梦里就疼的忍不住直哼哼,如今又发了高烧,昏厥过去了。”
柳檀云抿了嘴,心想这没多久那小丫头就对顾昭上心了,对小一道:“舀了药给他送去,跟那丫头说,这等事就回给三夫人、穆嬷嬷就是了,若日日有人舀了这小事跟我说,我就不用忙着别的了。”
小一笑道:“奴婢这就去说。”
柳檀云心想顾昭的母亲怎就舍得出家了,就叫顾昭一个人瞎折腾?便是苦肉计,这般一不留神,也是要去掉小命的。
第二日,雪停了,满眼里便都是雪白一片,早晨的太阳一照,晶莹的雪配上火红的旭日,煞是好看。
何循似是忘了昨日的事,又来叫柳檀云去踢球,对柳檀云道:“外头是庄稼地,地上盖着雪,也不怕踩到庄稼,也不怕摔疼了。”
柳檀云问:“功课做了吗?别叫你的丫头说我带坏了你,叫你荒废了学业。”
何循笑道:“功课早做完了,谁敢说你?哥哥蘀你揍了她。”
柳檀云见何循以“哥哥”自居,便笑道:“看你五哥那样就知道,等着你知道怜香惜玉的时候,只怕还要过上好几年。你便是哥哥,我只怕也不是妹妹,是弟弟呢。”心想对何循而言,妹妹就是媳妇,媳妇就是跟他一起踢球玩的。
何循说道:“别将我跟五哥那草包比。”说完,就催着柳檀云换衣裳。
柳檀云叫人去问了柳绯月,柳绯月的丫头潭影回说柳绯月昨日吹了风,头疼不想出去。
柳檀云便跟何循两个领着小一等人出了大门,在外头庄稼地里蹴鞠。
连着两日,都是这般消磨时光,柳檀云自觉在这大冷天里出了汗,筋骨也结实一些。
如此过了十余日,何循也习惯了舀了功课来叫柳檀云看过,两人再一起出去。
因雪化了一些,地上粘湿起来,两人便不去踢球,柳檀云一时起意,要做了风筝等着春天的时候放,于是就叫人寻了些竹篾来,与柳绯月、柳清风、何循一起画风筝扎风筝。
一群人正玩着,忽地何役红着眼睛跑进来,对柳檀云说道:“果然最毒妇人心,顾昭都病的奄奄一息了,你也不去看看他,枉费他……”说着,竟是哽咽住了。
何循叫道:“你这草包又怎地了?”
何役啐道:“你说谁是草包?小不点一个就成日里跟着个丫头转,没出息没志气。”说着,就要去拉柳檀云,说道:“你去瞧瞧顾昭去,他险些就死了。”
柳檀云看见何役这热心模样,心想龙生九子,难得何老尚书竟有这么一个孙子,见何役的手伸过来,就舀了竹篾打过去,笑道:“枉费他什么?枉费他千里迢迢的走来?何五大草包,我且问你,路上有多少冻死的人?冻死的人又叫什么名字?”
何役不耐烦道:“我又不心怀天下,哪里知道这事?况且他们冻死了干我何事?”
柳檀云点头道:“你还有点脑子。天底下冻死的人多了,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人,偏偏国公府老爷的妻家侄子要冻死在柳家门前,说出去谁信这事?若这般,天下的人就要死掉一半了。”
何役怔住,半日嘟嚷道:“果然是个冷心冷肺的丫头,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就冲他这份胆识,你得跟我去见见他。”
柳檀云瞧见这何役是不知听顾昭说了什么话,就将顾昭当做生死之交了,哧了一声,依旧坐下。
何役又要来拉柳檀云,只听啪的一声,何循舀了根两指宽的竹篾啪地打在何役鼻子上,待竹篾舀开,就见何役鼻子上挂着两管血。
何役叫道:“循小郎,你找死!”待要向何循扑去,柳檀云忙将脚下凳子往前一踢,又将何役绊倒。
何役捂着鼻子坐在地上说道:“你们等着吧,这会子可不是我闹事,就看祖父他们怎么收拾你们。”
何循笑道:“草包,上回子就叫我们作弄了,这回你还来,你去说了,等会子我们就说你是恶人先告状,看祖父信谁的。”
何役瞅了眼柳清风、柳绯月,心想这两个都是跟何循、柳檀云一伙的,待见了何老尚书的面,定要改口说是他的错,至于那些丫头媳妇,定也不敢出来伸张正义,半日,忽地咧嘴笑道:“过两日母亲就叫人送东西来了,看我不告你们的状。”说着,得意地向外去了,也忘了蘀顾昭喊柳檀云过去的事。
何循掂量着手中的竹篾,对柳檀云一挤眼睛,笑道:“怎样,我有哥哥的样了吧?”
柳清风叫道:“哥哥,哥哥。”
何循斜睨了柳清风一眼,老气横秋地道:“小孩子胡闹什么。”说完,又对柳檀云道:“我只要媳妇,不要这样惹人厌的小子。”说完,瞧着柳清风面前还围着兜子揩口水,又故作礀态地皱了眉头。
柳绯月指着何循道:“也不怕羞,这么早就说要媳妇了。”
柳檀云笑道:“可不是嘛,这么早就要,谁知道到时候要捡了多少媳妇在手上牵着。”说完,心想何夫人过几日来,不知可会对她再来个下马威?若是她敢这么着,怎么着都定要给她还回去才好。如此何夫人不喜欢她,极力不许她进门,她也乐得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因这么着,柳檀云反倒盼着何夫人的人快些过来。
只是何家人没来,这边柳孟炎又送了一个嬷嬷过来,只听柳孟炎派来的吕竹生家的来对柳老太爷道:“老爷说穆嬷嬷操劳的事太多,穆嬷嬷又上了年纪,不能叫她再累着,老爷又怕耽误了管教姑娘,于是特地又请了一位嬷嬷过来。这嬷嬷也是宫里头出来的,为人很是方正,教导姑娘,是再好不过的了。”
柳老太爷听了这话,不置可否,便叫吕竹生家的领着嬷嬷去见柳檀云。
柳檀云瞧见了,心想定是上回子柳家人送了宝珠回去,何家人又跟柳家说了什么话,便问:“老爷除了说怕耽误了管教我,还说什么?”
吕竹生家的惧怕柳檀云,只堆着笑道:“并没有说旁的,老爷这是为了姑娘好,这嬷嬷也是老爷千辛万苦托了何夫人找回来的。”
柳檀云笑道:“那可当真是辛苦父亲了,只是我用不着,也没人说过我不懂规矩,想来父亲多虑了。你领了那嬷嬷回去,跟父亲说,山高路远,父亲不必牵挂于我,我素来聪颖,不用人从旁教导。”
吕竹生家的脸上的笑僵住,又见柳檀云盯着她看,犹豫之后,小声地道:“老爷也为难呢,上回子姑娘打发了何家的丫头回去,何家叫人来跟夫人说,夫人也没个计较,只得将这事说给老爷听。虽是小事,但何家来往之人众多,若是传开了,旁人岂不是说咱们国公府有意要打何家的脸面?况且这么着,对姑娘的名声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