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郎突得洒脱一笑,心想,不就是送封书函吗?我李信难道还怕这个?
他大步进了闻蝉院中,去寻闻蝉。
侍女们正在准备晚膳,看到李信过来,便带他去找翁主。闻蝉在屋中看杂记,看得无聊时,听到院中说话声。她抬头,看到帘子卷起,少年郎君带着一身寒意进了来。
闻蝉睁大眼睛看他走过来,一捧卷轴扔到了她面前的案上。
李信抱胸而立,言简意赅,“有人给你送的信,你说怎么办吧?”
闻蝉茫然地眨了眨眼,看李信脸色淡淡,身后青竹又给她使眼色,意思是二郎心情不好。闻蝉还没有闹清楚事情缘故,什么信啊她都没听清楚。可是看李信的脸色,她那根识时务的筋冒出来,告诉她不要在这个时候直白地问。
那她该说什么?
闻蝉试探地开口,“表哥,你饿吗?你吃了么?你你要跟我一起用晚膳吗?”
李信:“……”
同时间,曲周侯夫妻已经回了府。长公主回去歇息,曲周侯想起女儿要许人家,总是万般不甘心。曲周侯想了想,便往闻蝉的院子这边来。
☆、69|1.0.9
在李信的威压下,闻蝉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事情经过,才知道这书函是丞相家大郎给她的。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她都没让李信知道几个月前,丞相家大郎还非要送她玉佩的事呢。吴明送几个字怎么啦?多正常。她要是不接受,那位郎君必然天天找她……
闻蝉一脸不在意地把卷起的书简交给青竹去收拾。青竹还在闺舍中帮她整理书函信件,闻蝉已经起身,邀请李信一起去用晚膳。
李信眉毛挑得老高,看闻蝉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就知道她收这些东西收得多顺手了。舞阳翁主在长安这么多年,追慕她的郎君,何止两三个呢。
行在光线一半明一半暗的抄手廊中,院中小风吹拂,吹得少年往闻蝉面上看了好几眼。太阳落了山,西边红色晚霞铺开半张天。小娘子在金红色的光照下眯着眼,眼眸若含水,唇角也噙着微微笑意。
闻蝉跟李信走在这个长廊中,前后就听到他们两个错落的脚步声,伴着光影,静谧而悠缓。
熟料小娘子娴静恬美的样子刺激到了他,李信森森然说道,“第一次从郎君手里接过另一位爱慕你的郎君写给你的求爱书信,你很新鲜吧?”
闻蝉小小自得,瞥他一眼。她心中想到:乡巴佬,嫉妒了吧?叫你见天欺负我。我本来就招人喜欢,你不对我好一点,我才不理你呢!
她常常为自己身后一群群爱慕者烦恼又得意,但在李信面前,这种得意感,大过了烦恼。她很容易想明白李信在吃醋,他醋得这么酸,说明他很在乎她。闻蝉心里有说不出的开心,但她不能表露出来。
她要是胆敢露出一点儿高兴的样子,李信肯定翻脸。
其实她早就露出来了。
闻蝉不知道她在表哥眼中破绽百出,她听了表哥酸溜溜的话,还信誓旦旦地伸出手指头来数,“没有很新鲜啊。我阿兄,我大堂哥,我二堂哥,我大伯母家的三个表哥,我二伯母家的……他们都帮我送过别人的礼物呢。我很熟悉。”
李信哼笑,眼眸扬起。
女郎走在前面,背影秀丽又娉袅。少年欣赏半天她的影子后,他伸手将她一勾,就将她勾了回来。少年俯下眼,阳光跳跃在他眼睛里。他眼睛里带着笑,他的半张脸,也笼罩在日光的阴影下。日光总是眷顾人,少年这般亲昵搂她,闻蝉伸手推半天没推开,又慌张张地去斜眼制止身后的侍女们跟过来。
闻蝉如此忙碌,当她的眼睛再转到李信脸上时。他的睫毛几乎刷上她的面孔,他眼睛里的光像星辰,像太阳,像一切发着光的东西。闻蝉被他的突然靠近给弄得心脏砰砰跳,就听李信无情绪地说,“跟老子装什么啊?知知,我对你太好,让你忘了老子是谁了?”
闻蝉嗔怨地看他。
她没忘,他是土匪他是山贼他是混混,他是曾经一切她害怕的坏人。但他还是她表哥。虽然这个表哥身份,至今让她心里存疑……
李信每次收敛了眼里的轻佻,平静似水、面无表情的时候,都戾气满满,挺吓人的。他沉静的样子,总给人一种随时就暴起的错觉。有人的静,并不能带给人安全,只让人惶恐。
闻蝉其实也挺怕他这个样子的……虽然她心里隐隐觉得李信就是纸老虎,但是纸老虎三个字,有两个字是“老虎”啊。她这么一个对他充满吸引力的人,激怒他简直太容易了。
舞阳翁主的情感经验,时丰富时不丰富……她的半吊子水平,让她的发挥非常的不稳定。
此时,小娘子被自己表哥搂着,脸色几变后,装鸵鸟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信便噙着痞痞的笑意,笑得露出了白牙,“长安像你这么大的小娘子,其实会经常收到郎君们送的礼物吧?我很好奇,你们都把那些信啊什么的怎么处理?”
闻蝉找到了自己的步调,很高兴地说,“表哥,你放心!我跟她们那些随意回应人的娘子们都不一样。”
李信望着她的笑容,就带了几分真意。
然后他听到闻蝉的下一句,“不管谁送我信件,我都从来不看的。”
李信:“……”
李信被闻蝉的“无情”勾起了某个回忆,他想了一下后,再跟闻蝉横眉竖眼:“谁的信你都不看?我在会稽时给你写的信,你也一封都没看?”
闻蝉:“……”
李信的唇,几乎贴上她。他浓郁无比的眉眼,灼热的呼吸……少年的专注纤毫毕现,让她看得手心出汗,让她心里像有羽毛轻轻划过。闻蝉看到少年嘴角上翘,露出一抹坏笑。他意味深长道——“心肝儿亲亲宝贝知知?”
闻蝉:“……”脸涨红!
猛推他!
他喊得比那时候更恶心了!鸡皮疙瘩全都出来了!好丢脸!好上不了台面!
李信哈哈大笑,笑得心情愉快眉飞色舞。他笑起来,阳光就在他身上浮动。他站在半个太阳影圈里,肆意无比地搂住女孩儿腰在原地转了一圈,觉得她真是个宝贝疙瘩。少年抱她到背阴的地方,亲昵地蹭她微红的脸颊,“我就知道你看了!”
黄昏余晖照耀的长廊,树影稀疏地映在地上,随着风吹,如涨潮退潮般起伏。而廊中搂着心爱女孩儿的少年郎君,他的体温滚烫似火烧,他的声音也带着抖音。就是闻蝉都能感觉到他紧贴着自己的开怀——那一腔即将喷薄而出的激荡之情,让人心颤。
正这时,青竹已经收拾完了信件,追来这边。眼看李二郎又要欺负自家翁主,自家翁主如何努力也摆脱不了!她心中焦急,往前赶了两步,叫道,“翁主!”
有人打断了少年之间碰碰燃烧起来的火花,从李信手里解救了闻蝉。在侍女过来后,闻蝉极快地在少年脚上踩了一脚。他皱眉吃痛时,她飞快往后退,躲出他的怀抱。闻蝉还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高声叫道:“表哥,都说我没摔倒了,没事的!你走快点儿!我都饿了!”
李信扶额忍着胸腔中的一波狂烈笑意,嘴抽两下。
知知翻脸无情的样子,每每让他叹为观止。
但是李信并没有就此给闻蝉难堪。
闻蝉则在心慌并心虚:他跟我说书函的事,但我只是看了,并没有收起来。表哥会因为我没有好好把他信件收着,而骂我吗?
一会儿便到了言堂用膳。侍女们布好了两张案,各样丰富食材一样接一样地往案上摆。闻蝉站在门口看了眼,两张矮案挨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她别别扭扭地觉得这样正好,回头便一本正经地请表哥与她一起用膳。
郎君与娘子分案而食,侍女们屈膝行礼后退了出去,不打扰两人的用膳。
闻蝉安静地低着头切肉,她能感觉到斜后方来自旁边的火热目光。快有实质感的目光让她后背出了汗,那目光分量感太沉重……闻蝉不抬头,都知道李信肯定在用直接而赤.裸的目光打量她。
他必然坐得不那么端正。
他礼节也肯定没她好。
他洒然无比的态度,让人面红耳赤。
但是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闻蝉就几次箸子碰到木碗发出了声音。李信噗嗤一乐,笑话她。闻蝉抬头,瞪了他一眼。结果她一看李信那种笑容,就十分看不下去地重新低了头。
造孽。
哪有人笑得这么跟钩子勾人似的。
李信手拄着下巴,开了口,“知知,我前两天看书,学到了‘东食西宿’这个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其实就是说人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这个词啊……”
闻蝉咳嗽一声,抬起了清澈的眼眸子。
李信以为她听懂了自己的暗示,便带着一脸鼓励的笑意看她,等她说自己不会跟其他郎君有过近关系之类的话。
然而闻蝉说,“那你知道‘食不言,寝不语’的意思吗?”
李信:“……”
他的脸黑了下去。
闻蝉说,“食不言寝不语的意思,就是……”
李信说:“闭嘴!”
闻蝉乖乖闭嘴,她也没弄清楚李信的“闭嘴”,是在解释那个词的意思,还是让她别说了。反正看李信沉下去的脸,闻蝉就知道不能再招惹他了,就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刺激了表哥,表哥之后不会再起这个话头了。
李信低头吃饭。
闻蝉也低着头用膳。
大堂好安静,就他们两个,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很长的时间,这种静谧,都让人心里生出尴尬感。侍女们探身在门外瞧了好几眼,厨娘过来送膳时,她们都摸不准主意,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让人进去打扰二人。
这种沉滞的静,也影响到了闻蝉。
闻蝉有点儿寂寞,她方才心虚,想堵住李信的话,让李信不要跟她说那个什么。但是李信不开口了,连食物咀嚼的声音都听不到,闻蝉又有点儿坐不住了。她心里很快后悔,心想我表哥说话拐弯抹角起来也挺有意思的,我不让他说话,好像有些过分了。
她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旁侧脸绷着的少年郎君。想了想后,闻蝉脸皮很厚地把自己的桌案移了过去,与李信并着。李信侧头奇怪看她,闻蝉对他仰脸笑,“表哥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我觉得你说的挺有意思的,你再给我讲一遍吧?”
李信无言片刻后,被她仰脸殷切看他的带着星星一样的璀璨眸光所打动。他心中温软化水,禁不住笑起来,想伸手在她鼻尖上揩一揩,“知知,你真是……”
他话没有说完,耳根动了动,听到了气流破空的风声。即将碰到女孩儿面上的手指动了动,他都没来得及做别的,就往后一个潇洒地后空翻。少年灵敏过快的动作,让坐在案前的小娘子看直了眼。
闻蝉叫一声:“表哥你怎么了?”
她急急忙忙站起来,看到小郎君好端端地立在青铜灯树边。李信伸出手,手掌有一块石子。他咧了咧嘴,闻蝉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去,看到沉着脸走进来的中年男人。闻蝉愣愣地叫了一声,“阿父!”
曲周侯闻平盯着李信的眼神,十分的冷寒不留情面。他几乎把李信从里到外白了个遍,但是转向小女儿时,态度就和蔼多了,“小蝉还在用膳啊?”
闻蝉懵懂地点了点头,她张口要说话。她阿父已经以比她还要快的速度张了口,“二郎,让小蝉好好吃饭吧。你跟我过来,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事要跟你说。”
闻平往前一跨,不由分手地手就搭在了少年的肩上。曲周侯动作快而敏,在闻蝉没反应过来前,就将小郎君提拽了出去。闻蝉傻傻地在空有自己一人的堂中站半天,才慢半拍地提步追了出去。
她到门口,听到外头噼里啪啦的声音。拳风赫赫,衣料摩擦,还有擦过去的风声……分明是两个人打斗的声音!但是闻蝉出了门一看,她阿父正站在廊下,态度友好地与李二郎嘀嘀咕咕地说话。唯一看起来态度不那么友好的,大约是她阿父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少年控在自己身边。
一众侍女仆从们眼观鼻鼻观心,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好像之前听到的打斗声,只是闻蝉的错觉一样。
闻蝉:“……”
她阿父慈祥地让她进去吃饭,闻蝉踟蹰中,看她表哥似是而非地看了她一眼。闻蝉便说,“阿父,你真的没欺负我表哥吗?我不信你,我要我表哥开口说话!”
闻平看眼女儿,又威胁地看眼李信。他的眼神很好猜:小子,好好说。
李信便笑着跟闻蝉开了口,“知知,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你好好听着。”
闻蝉竖起耳朵听着:莫非表哥要跟她说阿父打他的事?!
李信说:“知知,随便你喜欢谁,你喜爱谁都行。但是你嫁人,千万别总想着地位身份权势等匹配的东西。你嫁给谁都行,就是一定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知道吗?”
曲周侯终于听不下去了,暴怒,“李二郎,我女儿的婚姻大事,用不着你开口!”
李信笑一声,“舅舅,我说的没错啊……”
“你懂个屁……”
刚才没见到这两人打起来,但是现在,曲周侯已经不在女儿面前顾忌自己的形象。他被李信的狂妄气得牙痒,当即出手。舅甥二人你来我往,在夜空下飞掠而起,打得不可开交。闻蝉完全没弄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但是那两人越打越远,她踮着脚,犹豫半天,也没敢派人去拦架……
小娘子站在堂前,想着李信跟她说的话。她咬着唇难为情,脸颊酡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着,他干嘛要当着阿父的面,跟她说喜欢不喜欢的事啊……
然事实证明李信把一晚上最想说的话在临走之前说出来的决策是很正确的。因为自那日之后,闻蝉就挺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李信了。以前很多时候都是李信找她,她偶尔也会找李信。现在李信不找她了,闻蝉找李信好几次,都扑了个空。
据说她阿父非常赏识李二郎,亲自带李二郎去与长安的达官贵人们去认脸了。她阿父还给二表哥布置了很多功课,二表哥从早忙到晚,连睡个觉,都要被她阿父说“男子汉大丈夫,睡什么睡,起来继续”!
闻蝉知道她阿父对人向来严厉,但她不知道严厉到这个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