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馥低眉垂首,也端了茶起来。
小扇子样的眼睫毛颤了颤,眼睛抬起来略一打量高拱,见他眯着眼睛喝茶,忽然道一句。
“咱们府上的茶,还是去年的。”
高拱茶喝到一半,顿住了,将茶盏放下。
“你在他们府上喝了什么茶?”
“一盏铁观音,一盏大红袍,一盏西湖龙井,都是今年刚上的新茶。”
谢馥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高拱气得吹胡子:“天底下真是只许他一家骄奢淫逸,要叫别家都喝西北风去!”
谢馥明白他在说什么。
老早以前,高拱就说过了,张居正这一头狐狸,待人待己那是两套规矩。
听闻当今皇爷还没登基,龙潜裕王府的时候,张居正与高拱同为裕王讲学。
张居正不许裕王有半点的奢靡之举,高拱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个老好人,没想到末了一看,好家伙,张家那个好酒好肉,真叫个奢侈。
是以,高胡子给这张居正取了个别称,只有他们爷俩知道,叫“张大虫”。
谢馥想着那茶的事,也不过是顺嘴一提,最后还是绕回了淮安府水灾上。
“张离珠在做义募,这等博名声的买卖由他来做是刚合适。不过杯水车薪,这一点银钱怕还救不了几个灾民。朝廷不放银吗?”
“还在朝上扯皮呢。”高拱摇了摇头,“那么多张嘴巴都等着吃东西,朝堂上这一帮,都是想从死人喉咙里抠钱出来,往自己兜里揣。”
谢馥皱眉:“我回来的时候,听见市井之中已出了流言,淮安受灾最重的盐城县,已是饿殍遍地……”
高拱长长叹了口气:“内阁里头还有个李春芳跟我作对,这会儿掐着不放银。有什么办法?”
淮安府,盐城县。
瓢泼大雨连绵半月,才止息了不久,天公开了颜,终于渐渐放晴。
火辣辣的日头钻出云层,才被水淹过的城池立时又被照得一片惨白。
城墙根下,被大水冲没了家宅的灾民们三三两两,或坐或仰。
白晃晃的太阳开始西沉。
城门大开着,却没人走动。
往年在城里吆五喝六、耀武扬威的小混混裴承让,这会儿也有气无力地靠在城墙根下面。
他满脸泥黑,面黄肌瘦,仅有一双眼眸亮得仿若黑天里的星星,嘴唇干裂起皮,叼着一根灯心草。
那灯心草可不是一般的灯心草,仔细看,草头根子上还给镀了一层金。
这都是裴承让有钱的时候干的混账事儿。
他现在也就把玩把玩这一根草了,摸摸腰上,一根麻绳。
穷苦人家,苦难时候大多这般,一根绳子勒紧了肚子,似乎就能不饿。
“嗒嗒嗒。”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偶有灾民转头一看,只见开着的城门里,忽然奔来了两匹瘦马。
马上跨坐着两名青衣皂隶,腰上还别着朴刀,想必是衙门里出来的公差,却不知怎么配了一匹马。
一名公差举起手里的刀,驾马绕着城墙根跑,口里大声喊着。
“城内赈济粥棚已开,乡亲们不要守在城门外了!县太爷有令,都进城领粥先解饥寒。晚上会有御寒衣服送来,都入城去吧!”
“城内粥棚已开,乡亲们速速入城!”
……
一圈一圈的声响回荡开去,城墙根下一个又一个饥民全部抬起头来,齐刷刷地忘了过去。
是县里的衙役。
县太爷要传的令?
粥棚!
“要赈灾了!”
“一定是朝廷放银赈灾了,快,我们快走!”
“朝廷赈灾了,乡亲们快呀!”
一时之间,大家伙儿身上好像立刻就有了力气,三三两两相扶着,连忙涌进城里。
城外的灾民何其多?全数从地上站起来,稍年轻一些的都是拖老携幼,人如潮一样聚集过去。
原本泥泞的城门前,转眼被密密麻麻的人群给覆盖。
每个人死气沉沉的脸上,都焕发了别样的光彩。
灯心草从唇边掉下来。
裴承让忍不住直起了身子,脊背离开城墙,远远看着城门口喜极而泣的众人。
他身边原本有很多灾民,现在全部爬了起来朝着那边走去。
转眼之间,这里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活人。
没走的,都是永远也走不了了的。
奇怪。
灾情才出没半月,县太爷陈渊一直说朝廷没放银,要等着朝廷的指示。
就因为这事儿,大家都觉得他是个贪官,愤怒的灾民二话不说冲上去,让陈渊吃了一通老拳。
现在说放粮就放粮,难不成陈渊真是个贪官?
“咕噜噜……”
肚子里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绳子拴着,饿也还是饿。
“娘的,老子在这里想县太爷干屁,又跟老子没关系。赶紧喝粥去才是啊,回头没了怎么办?”
裴承让一把将掉下去的灯心草抓在手里,撑着泥地站了起来。
放眼一望,整个城外的人都集中到了城门口,那两名来通传的衙役也进不去,只能在外面看着。
裴承让走近了,正好站在那两匹马的屁股后面。
两名衙役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下不禁戚戚然。
方才喊的那个一个劲儿地摇头。
“总算是赶上了,再这样下去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多亏咱们县太爷还有后手,这一次联合了各大乡绅,先凑了钱粮出来,可不容易。等到大计,应该不会丢官帽了吧?”
“嘿,对外是这样说,你还真信啊?”
“怎么,不是?”
“那些个乡绅员外,见了灾民,哪个不是把自己的门锁得紧紧的?指望他们手指缝里露出钱来,还不如等着貔貅给你放血。”
“那钱粮从哪儿来?”
“还不是咱老爷从京里调过来的,多仰仗着那位贵人呢。”
“哪位?”
另一名衙役可吃个大惊。
传话的衙役勾勾手,同伴附耳过来,便对着他耳朵悄悄说了两句。
“什么?高大学士家的小姐?!”
“哎哟,你这破嘴!”
知道内情那衙役吓得直接用手去捂他的嘴:“这事儿可声张不得!”
“好好好,刚不是太惊讶了吗?”
两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朝廷里到底是怎么个买卖,大家都不清楚,两名衙役就在前面守着,以防这时候出现乱子。
背后不远处的裴承让掐了掐灯心草,只一声嘀咕:“高大学士家的小姐?”
高大学士,约莫只有朝中的高拱了?
看来,淮安府这一场水患里藏着的故事还不少呢。
不过这都跟他这升斗小民没关系了。
裴承让看了看前面挤挤挨挨的人群,直接走上前去,左右两手分别朝两边扒拉,直接把人给拨到两边去,活生生挤出一条道来。
“来来,让让,让让。承让了,承让!”
“你干什么?”有人嚷嚷。
裴承让直接把灯心草往嘴上一叼,两手扒开挡住脸的头发:“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你说老子干什么!”
一看这脸,再看这一根草,他的身份谁人不知?
横行乡里的恶棍不就是他吗?
这会儿灾民们都怂了,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任由裴承让大摇大摆先入了城。
外头俩衙役看了,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这孙子!”
京城,惜薪胡同,高府。
“说来,离珠那小丫头还给你下了战帖,约你去白芦馆斗画?”
“她邀她的,我可没答应。她自个儿开心才好。”
顶着高拱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眼神,谢馥可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