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濯元顿住步子,垂眸盯着那双毫无血气的手,缓缓转身:“醒了?”
陆芍瞬目, 眼皮仍有些沉重,却较先前好了许多。她侧首望向明瓦窗外阒黑的深夜,记不得自己睡了多少时辰,便启唇虚弱地问道:“我睡多久了?”
靳濯元蹲下身,替她掖了掖被褥:“大约八个时辰。”
她‘嗯’了一声, 一手撑着床榻, 想要起身。靳濯元一面扶住她的身子, 一面取来引枕,垫在她的腰际。
“我让云竹煨着甜粥,端来时, 你喝些暖暖身子, 垫垫胃。喝了粥再用药,这样会舒坦些。”
陆芍高热才退, 身上余有酸痛, 她倦倦地倚着引枕, 垂目盯着靳濯元那双替自己掖被的手。
见她神色僵愣, 靳濯元才落定的心复又悬起。
他实在不知陆芍怎么了, 原先虽惧怕他,同他置气,眼底的生气活泛却从未消泯。自高热至现在,她总是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仿佛在心里忖着甚么悲戚的事,愣生生地将自己与外界割裂开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温热的雪腮,带着怜惜与忧切:“今日怎么了?还有甚么不舒服的地方?”
她只是缄口摇头。
从得知阿娘遭人谋害的真相, 不过短短八个时辰,沉睡的时候不觉得意乱,愈是清醒,心里的躁郁才愈发清显,愈发难以接受。
靳濯元拿她没法,眼下也不是逼问的时候,只好起身:“我去端甜粥。”
陆芍没甚么胃口,直言道:“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些。”
他立马接过陆芍的话,不由分说地抽出衣袖,转身绕过屏风,推开了屋门。
门缝拉得极小,却仍有冷风吹入,陆芍盯着他离开的身影,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她一遍遍回想陈姨娘说的话,阿娘遭人谋害,是王氏下的计策,而是父亲冷眼旁观,并没有彻查此事的打算,反而助纣为虐,顺着王氏的心意,将阿娘送至鞭长莫及的余州。
就连自己从余州北上,也不是父亲顾念温情,而是国公府寻人替嫁,一开始就是一张编织好的网罗。
她心里寡欢,眸底酸涩不止,却再也没有落泪的力气。
不多时,屋门复又声响,靳濯元披着狐裘,端着甜粥和汤药,朝她这处走来。
一旁还放着一小碟酥糖。
汤药气味儿浓重,直冲鼻尖。陆芍抬手掩住半张小脸,眉头显而易见地拢在一块儿。
靳濯元将她的小动作纳入眼底,记起午间喂药的事,只觉得自己下唇仍在隐隐作痛。
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惹得陆芍掀眼朝他望去。
他的薄唇上有一块破皮的浅红齿印,喂药时,被陆芍咬的。
陆芍瞧着瞧着,便将午间的事悉数记起,面色一赧,立时调转视线。
“想不认账?”
靳濯元在榻前的嵌玉镶鎏六方凳上落座,一面调侃她,一面吹着甜粥上的热气。
白生生的小脸上终于蒸腾出一抹血色,不多时,好似记起甚么重要的事,眼底总算有了些细闪的弱光:“厂督,你午间说的话,作数吗?”
靳濯元舀粥的手一顿。
见她眼底浮着希冀,像是薄脆的瓷盏,一不留神就要摔个粉碎,他心中不忍,便将汤匙递至她唇边:“喝完,便作数。”
陆芍撑直身子,云锦褐色的锦被自双肩滑落,她生怕厂督反悔,便直视着他的眼,当堂对质一般,一字一句问道:“绣坊的契书当真能落回我的手里?厂督不再将我圈在府中?我能做自己的买卖营生了?”
靳濯元手忙脚乱地扯住被褥,生怕她受凉,又将自己的狐裘解下,披在她身上。
“这幅口吻同谁学的?”
陆芍乖乖地拢紧狐裘,只一双眼巴巴地望着靳濯元。
靳濯元叹了口气,妥协道:“养好身子才行。”
陆芍重重地点头,双手一伸。
“要什么?”
陆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手里的甜粥递给自己。
虽然并未有甚么胃口,但因厂督的几句许诺,她还是将甜粥喝得一滴不剩。喝完粥,她又伸手,这次要的是契书。
靳濯元却将汤药递至她手上:“还有药。”
陆芍捧着褐色的汤药,轻轻一晃,难闻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双目紧阖,双唇贴着碗沿,一鼓作气地将药喝了下去,喝完后又皱着一张脸,向他讨糖吃。
靳濯元从小瓷碟里捻出一颗酥糖,送至她唇边。
温热的舌尖触及他的指腹,轻轻一扫,沾上湿濡。他轻捻着指腹,掀眼去瞧勾人而不自知的小姑娘。
他只穿着一袭中衣坐在矮凳上,见她由苦转甜的神情,觉得有趣,便起身在床檐处落座。
身侧被褥掀开一角,靳濯元曲指敲了敲床檐,示意陆芍给他腾个位置。
二人比肩坐在榻上,静默无声地盯着床尾。
靳濯元握她的小手,拢在掌心,放在自己腿上:“今日陈姨娘来过了?”
陆芍知晓这事瞒不了他,如实点点头,只说了陆淑的事,暗暗隐去了呕心抽肠的后半段话。
靳濯元捏着她的指尖:“你有甚么话想要问我。”
陆芍迟滞了半晌,扭头去辨他的神色,分明是瞧不清喜怒,乍一听却有些让步的意味。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都能问吗?”
油灯照着他棱角分明的容颜,陆芍偏头的动作,落在床幔上,像是偷偷亲吻靳濯元的脸。
靳濯元稍稍侧首,遮住大半的光亮,他低低‘嗯’了一声,这话的意思,便是容许她求情。
陆芍记得同陈姨娘之间的商洽,陈姨娘已将过往之事悉数告诉她,她自然也要为大姐姐的将来搏上一搏。
“廖淮这人如何?”
“你不问你大姐姐的事,反倒来问咱家一个朝臣的秉性。”
陆芍进了热食和汤药,神色渐佳,头脑也跟着清晰起来:“这事原本就不当牵扯至大姐姐,只因她嫁入廖府,夫妇二人荣损一体,这才有了牵连。只要大姐夫没事,我大姐姐自然跟着无虞。”
说完,身子仍有些虚弱无力,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靳濯元认可地点头:“廖淮年纪轻轻便能官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身上自然有些本事。且咱家在督朝时,曾听他举劾官吏,说话语无谄谀,目不斜视,倒是个刚直的人。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在朝中立势。”
陆芍没料到他会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以为廖淮这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便又问道:“那厂督为甚么还将他扣押起来?只因他是俞灏的手下吗?”
这丫头句句问在点子上,他倒像个听凭审讯的罪犯,任由她问话。
“咱家拘着你,眼看也没拘住。朝中的事你知道的不少。”
陆芍心虚地垂了垂眼,这些话都是在宁安殿偷听来的。她非但知晓厂督有意对付俞灏,还知晓宫内那场人心惶惶的刺杀也是厂督亲手布下的局。
她不敢明说,生怕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话,便只好说:“外头都传厂督捉了俞大人,连着同俞大人亲近的,一并落在狱中。姨娘也是听了风声,心里没主意,这才寻上门来,我是从姨娘口中得知的。”
靳濯元不疑有他,认真回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遇到重大案子,需同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这般重要的官署,长官都御史出了事,哪有不清查整个都察院的道理?咱家总不能因为廖大人是芍芍的大姐夫,便徇私枉法,偷偷将他放出去吧。”
陆芍仍有些忧心:“那大姐夫在俞灏底下办事,若要撇清关系,恐怕...”
“廖淮心里倘若有秤,便是知轻重的。”
话都说至这个份上,陆芍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立时放人怕是不太可能,但至少能保住性命。往后仕途如何,便要看廖淮心中的那杆秤了。
靳濯元盯着她寡欢的眉眼,又添了一句:“眼下这个场面,拘在狱中兴许也不是坏事。”
这句话算是颗定心丸,廖淮的事大抵只是些小风浪。陆芍松了口气,只想着明日将这消息递给陈姨娘,那么悬在心口的一块大石便算落地了。
二人就这样心平气和地说着话,有股岁月静好的意味。靳濯元难得心情好,由着她问东问西。
陆芍问完旁人的事,终于将心思落回自己身上。
她从靳濯元手中接过绣坊的契书,指腹轻柔地摩挲着沉淀的字迹。最终将指尖停留在‘余州’、‘岁绵巷’几个小字上,她愣了神,记起陈姨娘说的那句话。
“若要查,兴许只能从余州的那几家医铺下手。”
然而现在远在汴州,她便是有意去查那几家医铺,也是鞭不及腹。但是阿娘枉死在外,她知晓了一切,便不会放任凶手逍遥法外。
魏国公府她是再不会回去,冲喜一事便算是将过往的生育悉数抵消。往后她再不会顾及国公府的兴衰转而替太后办事,只想一门心思地集齐罪证,让王氏获罪,得到应有的刑罚。
自己则远走小县,开个绣坊,粗茶淡饭,好好过往后的日子。
思及此,她将目光落在厂督的身上,尽管觉得厂督应承的可能极小,还是试探性地问道:“厂督,祖母的绣坊许久未有清扫,我能回去看看吗?”
第64章 芍芍,你有没有一点点喜……
言罢, 屋内静默许久。
靳濯元身子后仰,靠在如意云锦的大引枕上,缓缓松开陆芍的手。
“你才从余州回来。”
陆芍见他面色不霁, 心里了然,便借机退让道:“我不去,可以唤流夏过去瞧瞧吗?她原先就是同我一道自余州来的,在绣坊做过活计,料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由她替我去瞧, 我能安心不少。”
要查医铺的事, 总要有人回余州。
她明知出了逃跑一事,靳濯元不会轻易放她回去,所以她只是先给他一个难以接受的请求, 再在这个请求上退让一步。
两相比较之下, 比起应允她回余州,让流夏替她回去瞧瞧, 似乎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靳濯元就着油灯, 侧首去瞧她那张突然能说会道的小嘴。她的双唇没有刻意涂抹浓朱, 恢复了些血色后, 带着温淡的薄粉。像清水芙蓉。
“咱家若是不允呢?”
“厂督。”
她突然语调上扬, 在被褥下轻握住他的手,又将他指头一根根掰开,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小手塞了进去。
掌心传来一阵轻柔的细痒,靳濯元低首去瞧拱起的被褥,下一瞬,陆芍便撑起身子,倾身上去, 在他薄唇上落下一吻。
温温热热的,带着小姑娘独有的柔软。
“现在惯会同咱家讨价还价了。”
他低低笑了一声,不是笑陆芍,而是笑自己。
笑自己分明看穿陆芍的小伎俩,却仍要一头扎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