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濯元抬手,抚上她带着烫意的雪腮,而后一路向下,摩挲着红润饱满的双唇。
陆芍咬了咬牙,本不欲同他探讨这个话题 ,可靳濯元总是有办法牵动着她,循循善诱地问出话来。
仿佛有种,你说,我改的彻悟。
直至她将那些话一一控诉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然落入靳濯元的圈套。他一点儿悔改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单单想看她恼怒脸红!
陆芍踹了他一脚,嘟囔着:“老奸巨猾的臭狐狸。”
她一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如何招架得住奸诈刁猾的东厂提督。
靳濯元笑了声,抓住她的脚腕,轻拽了一把,然后举起陆芍,让她挂在自己身上:“过来用膳。”
他这几日政事繁忙,两头奔波。一壁处理都察院的事,一壁紧跟周景清查赋税的进程,有时还要嘱咐诚顺盯着余州那边的动向。料理完这些,通常漏尽更阑,他生怕吵着陆芍,便一直在书房歇着。
饶是如此,也要抽出时辰,盯着陆芍用膳。
午膳都是些清淡寡味的,靳濯元懂得医术,知晓高热之后应当吃些甚么,特地将那些补气地羹汤舀在小瓷碗里,堆在陆芍面前。
陆芍盯着面前的汤汤水水,只觉得肚腹里头没有油烟,吃甚么都不香。本生不大挑食的人,眼下只拣羹汤里头的牛肉粒吃。
眼瞧着她把进补的食材都撇在碗里,靳濯元蹙了蹙眉,握着她的手舀了好大一勺羹汤,亲自送至她唇边:“不许挑食。”
陆芍大抵是先前被他问恼了,当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回嘴道:“厂督也挑食。”
靳濯元被她的话噎着,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好发作。便松开陆芍的手,转而拿起面前的空碗,给自己舀了羹汤。
像哄小孩儿似的,他吃一口,陆芍跟着吃一口。
吃到后来,二人似在赌气,胜负欲上来时,愈吃愈多。一顿午膳,吃得极为安静,却又争锋相对,席面少见没剩残羹。
云竹和福来伺候在一侧,浑身紧绷,生怕自己不通时宜地弄出声响。
陆芍这厢腹胀,靳濯元也不好受。
他今日吃了不少先前没吃过的东西,但他最后还是以一碗酒酿圆子落得下乘,输与陆芍。
陆芍捻着帕子抿嘴,趁着自己扳回一城,便借机同他说了要回国公府省亲的事。
靳濯元肚腹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但是记得自己的应允,并未阻拦陆芍。他点了点头,记起一会儿还要往诏狱走一趟,生怕自己这幅模样遭不住车马颠簸,便站起身子,在院子踱步消食。
*
翌日清晨,天还灰蒙,陆芍便从梦中转醒。
大抵是许久未有回府的缘故,陆芍虽然心冷,却仍有些情怯。横竖睡不安稳,便就着油灯摸索着起身,唤来云竹伺候她梳洗。
正旦甫过,除了街上最热闹的酒家依然门扉洞开之外,长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街贩总算可以北窗高卧,和至亲好友围聚在一块儿,烧肉酌酒,慰藉劳累的一年。
檐下的红灯笼燃了一夜,当下灰烟消散,寂寥地在冷风中打悬。
魏国公府两侧柱子上张贴着红联,门前虽有过年喜庆的氛围,但是石阶上余雪未扫,只匆忙落着几个脚印,以彰局促。
门童瞧见她的车马,立时迎了上了。
进了府门,院子内倒是有不少清扫地砖的粗使丫头,每个院落近乎都摆着一个祛尘辟邪的火盆,柏枝柴在卷扬的火星中噼啪作响。
仍是先前在清梨院伺候她的张妈妈出来迎她,搀着她的手往火盆处走:“夫人和公爷昨日清晨才回府,受了好一通惊吓,回来后边嘱咐底下的人各院烧起柏枝柴来,入府的都要从火盆上跨过,这样那些污邪之气才不会带进屋子里去。”
陆芍猜想大抵是宫宴上的弄得阖府人心惶惶,这才藉着柏枝柴祛除晦气。
她提着裙摆,不作辩驳,只问了声:“父亲母亲可在府中?”
张妈妈蹲身替她掸去裙摆上灰烟:“自然是在的。今日大姑娘也回来了,都在里头聚着,就差四姑娘了。”
“大姐姐也来了?”陆芍略有讶异。
她私逃那日被厂督逮个正着,带回提督府中。原先还担心大姐姐的去处,后来福来才同她说,那夜大姐姐并没有被牵连,还是厂督要了步舆,将人送回廖府去的。
国公府上下都受了惊吓,然而这惊吓只是虚惊一场,实际上并无痛痒。
反倒是大姐姐,心中当是积郁深重。
廖淮入狱的消息,一早便在上京官宦人家遍地传开,他尚有官职之时,便被陆婳冷嘲热讽,眼下落魄失意,那些抻直脖子看戏的人还不知说出甚么难听的话来。
裙摆上的烟灰尚未抖清,陆芍顾念大姐姐怀了身子,心里焦急,立时领着云竹往花厅走。
厅内形势近乎一目了然,陆婳倚在圈椅上,兴致大好地拨弄着自己新染的蔻丹,王氏则眉眼含笑地喝着热茶。陆淑那厢只是捻着帕子,拼命压着陈姨娘的手,不欲同她起争执。
屋内的人瞧见陆芍,先是摁着扶手将要起身,瞧见她独身一人回府,便齐齐敛起笑意,眉梢凝霜,没甚么好脸色。
只有陆淑上前拉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侧的圈椅上带。
陆芍给王氏和魏国公见礼,王氏尚且还会装模作样地颔首浅笑。只有魏国公始终俨乎其然,甚至还出言讥讽:“你还知道自己是国公府的人?”
她半屈着身子,迷惘地望向魏国公。
换作先前,她早就凝神反思,反思自己是否做了甚么错事惹父亲不高兴。
今日却不愿去猜他话里的意思,直接站身问道:“父亲这话是为何意?”
魏国公目色凛然,仗着她身侧没有司礼监的人,直接苛责道:“你既能带你大姐姐出宫,为甚么漠视你母亲和二姐姐的安危?当着众多官眷,弃她们于禁军重围不顾!
他挥掌拍在桌面,震得桌面上的几只茶盏哐啷作响。
王氏捻着帕子,捂在胸口:“好端端团圆的日子,你少说些罢。我平日待芍芍不薄,她哪里会背义负恩,弃我们于不顾。不过是事出紧急,她同淑儿捱得那样近,自然先记起淑儿。横竖我们都平安回来了,这事不过被那些个女眷嚼嚼舌根,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魏国公被王氏牵着鼻子走,一听这话,指着陆芍,当下起了争执:“你以为后宅的事同堂前没有关系?那些个女眷说话夹七夹八,你且瞧着这事要在满朝官僚中传遍!她这是要下谁的脸面?她这是下我的脸面!是想要满朝文物皆知我后宅不睦!”
王氏偷觑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陆芍,打圆场道:“东厂那位,你我心里没数吗,她一才出阁的姑娘,哪里敌得过厂督一句话。能保淑儿出来已然是尽了天大的本事,否则她既保了淑儿,能亲眼瞧着淑儿的夫婿被厂督平白落入狱中,在阴黑湿冷的狱中吃受苦头吗?”
话音甫落,陆淑便从圈椅上起身,将她的话堵了回去:“夫人不必打着我替我委屈的名头,离间我同四妹妹的关系。”
陆芍拉着她的手,轻轻拽了拽,生怕她胎气不稳,伤了根本,又给她递了眼神,示意她宽下心来,廖淮的事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抚慰了陆淑,她才目若冰霜地掀眼,越过面色青白的王氏,朝魏国公那处望去:“原来父亲也知道府里后宅不睦。”
她今日也不是团头聚面来的,只是想借此探探魏国公的态度。倘或她将阿娘遭人谋害的罪证摆在他面前,他是会交由衙门审理,还是会装傻充愣地囫囵揭过?
眼下似乎问都无需问,光从方才的那番话,便能知晓他心底的那些个想法。
这句话被陆芍单独拎出来,魏国公面上挂不住,心里也有些发虚。
然而这些情绪一闪而过,甚至都不应当摆在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他怒气十足的袖风:“你这是在质问我?”
在没拿着王氏确切的罪证时,她绝口不提阿娘的冤屈,只是就今日发生的事质问魏国公道:“前段时日我不在府中 ,二姐姐不顾礼法冒失莽撞地冲到提督府质问我的去处。没见着我的面,便在贵女中四下编排流言,这话传到太后娘娘的耳里,太后娘娘疑心我的动向,扣了我院中的流夏和云竹,我在宫中周旋的时候,也不见父亲站出来替我说话。”
说着,她瞥了陆婳一眼,将她那些蠢不自知的行迹悉数抖落出来。
“早前二姐姐便当着父亲的面顶撞了司礼监的人,那一掌非但没给二姐姐教训,还促她变本加厉。眼下既招惹了东厂的人,又触了太后的怒气。丢国公府脸面的不是我,应当是二姐姐才是!”
魏国公显然不知道陆婳背地的小动作,听了陆芍的一番话,先是被她的气势吓着,随后便将怒火转至陆婳身上。
陆婳也不退让,瞪圆了眼同陆芍对峙:“她明知我同指挥使司的嫡次子说了亲事,还着人断了李耽的一只手,是瞧着他左腿不良还不解气,非要他浑身残瘫才肯罢休。你安得甚么心思我还不明白吗?自己过得不如意,便要全天下的人跟着你糟心!”
陆芍早就见过她二姐姐颠倒黑白的本事,凭着一张伶牙俐齿给她泼了多少脏水。她丝毫不恼,将她那几分急促不安转为从容迂缓:“你要说李耽的事,那我便同你好好算算。同李家的婚事板上钉钉,你逃脱不掉,便央着三哥哥带李耽上街,好在一旁偷瞧。正巧那日我出府置办些物价,你瞧见我的行迹,便想将醉酒的李耽引至我的头上。他在棋馆时欲对我动手脚,亏得三哥哥头脑清晰,将我护在身后。倘或真教你得逞,你既可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知检点,也可借机退掉李家这门婚事。”
“你胡说甚么!”
陆婳上前,作势要去扯她的衣襟,陆芍反扣住她的手,将她往一旁甩。
“三哥哥就在一旁瞧着,李耽的证词,也记录在卷宗,是他亲自签字画押的,二姐姐若是不信,对簿公堂也未尝不可。”
陆芍说话有条不紊,适如其分,瞧着不像作假。
还未等王氏心急,魏国公率先阻拦道:“还对簿公堂,甚么事不能院子里解决,非要闹到人前,教满京皆知这些腌臜事你才开心?一个两个都不让人安生!今日是回府省亲,你当是甚么?升堂断案吗?”
陆芍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她饶是自己占尽情理,在父亲这处仍要落个不是。实难想象,阿娘当时屈衔冤衔,受了多大的怨气。
然而还未等她张口辩驳,花厅之外便传来敲金击玉的声音。
“岳父大人好大的威风啊,可是昨日的审讯太轻省的些?”
靳濯元踩着石阶,修长的身影被金光拉长,黑漆漆地压在地面,予人一种极为强劲的压迫感。
他今日未穿那身醒目的坐蟒曳撒,只穿着漆黑色的襕袍,外罩一件狐皮大氅,周身没有多余的颜色,却张扬得令人挪不开眼。
直至走进,又被他凛然的气势吓着,纷纷调转目光。
陆芍也心虚地垂下眸子:“你怎么来了?”
靳濯元迈过门槛,甩落衣袍,那猎猎的袖风不知是甩与谁听得。
他先是在陆芍身侧站定,抿嘴盯了她半晌,盯得陆芍头皮发麻,才缓缓挪眼,眼风恣意横行地扫过王氏,落在魏国公的脸上。
“有甚么难事,不妨让小婿替岳父断上一断?”
边说,边拉着陆芍的手,毫不客气地在圈椅上落座。
魏国公自然赔笑说不用。
靳濯元却‘啧’了一声,似是责怪魏国公见外,他把玩着陆芍的手,反复揉捏她指腹的柔软,捏得她吃痛回神,才慢条斯理开口道:“岳父不会忘了小婿是做甚么的?”
第66章 小没良心的
魏国公早已被他那两声‘岳父’吓丢了魂, 他虽将陆芍送去提督府冲喜,却从来没想过要跟靳濯元攀上甚么姻亲,眼下靳濯元坐着, 他站着,场面很是滑稽。
然他还不敢顺着靳濯元的话喊他一声‘贤婿’,只在嘴上说着公门中人的场面话:“掌印怎么来了?”
语气略显单薄,靳濯元不吱声,花厅不复争闹, 静了下来。
他意犹未尽地把玩着陆芍的纤指, 眼神缱绻地望向陆芍:“自然是陪夫人回来省亲。”
陆芍从来未在外头见过他这幅模样, 猜不透他心里想着甚么,但是自他迈入花厅的那刻,起伏的心绪突然平缓下来, 似乎是寻着倚仗一般, 再不用独自捱着。
她也轻轻捏了捏靳濯元的指头,力道不大, 细细痒痒的, 有股子撒娇求好的意味。
靳濯元仍气她今晨把他落在府中, 便故意当着众人, 附耳问陆芍道:“你捏我手做甚么?”
湿薄的热气自冷泉上拂过, 小姑娘莹白的耳廓立时染成娇艳的绯红。
花厅拢共就这般大小,饶是放低声音仍不免将他附耳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各有脸色,尤其是王氏和陆婳,在瞧见靳濯元迈入花厅的那一刻,面上嚣张的气焰便被人生生掐断。
二人皆以为,陆芍入提督府冲喜,犹如羊入虎口, 讨不找半分好。可方才瞧见靳濯元情浓意绵地同陆芍说话,她们只觉得眼前这位说一不二的掌印大人,似乎同外头谣传的不大一样。
魏国公也沉着声音唤了一声‘芍芍’,本着为人父的自觉,示意她在人前收敛着些,不待陆芍反驳,靳濯元便敛起笑意,语气生冷地回道:“岳父自家后院都料理不干净,反倒插手来管我的事?”
魏国公无地自容地碰了碰鼻子,气势消了大半,他在官场周旋了这么久,猜着靳濯元话里头的意思,也不敢再同他打马虎眼,很是谦和地回道:“今日教掌印见笑了,小女年幼不明事理,往后我定将竭力看管,不教她惹是生非。”
“年幼?”靳濯元瞥了一眼躲在王氏身后的陆婳,嗤笑了一声:“我若没记错的话,芍芍还小她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