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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叫你什么?

    连夜的大雨勤恳洗刷这座城市,马路边积了黄浊污水,卷挟着垃圾和树叶朝低处汹涌奔去。
    遇到大开的井盖,管他上边曾经写的是“雨”还是“污”,一股脑陷进去,形成一个龙卷风似的水涡。
    雨势既猛又急,加之能掀折雨伞骨的飓风。
    这种时候路边公共设施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交通近乎瘫痪。路上人却不少,大多是中年男女,人手一把狼狈扭曲的雨伞,有的躲在车里,有的挤进路边小店,背着手踱步,假装光顾。
    这种天气谁不想窝在家听听音乐喝杯咖啡——没办法,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就知道了。
    6月8号,下午4点43分。距离高考最后一科结束还有17分钟。
    也是这个时候,瓢泼的大雨渐渐停歇。但天没有放晴,低气压的乌云密布一整个上空,没有丝毫缝隙可以漏得下光。
    在那样黑灰色调的画面里,人们眼前都像遮了块毛玻璃,只去扫视大的色块,对于细节自动忽略。所以角落里安静停着的那辆黑色panamera,也就没平时那么耀眼了。
    希遥把车停在那儿的时候,路上的积水还没有此刻澎湃。怪她脱离学生时代已久,记错了考试时间,来早了两个小时。两小时过去,大概轮胎底已经积了泥沙,车轮里卷进落叶。
    她倒没有不耐烦,只是坐得有点腰酸。黑色包臀的连衣裙摆随她抬手揉腰的动作上移,露出一截光滑的大腿。乍然暴露在冷气里,白而莹润的皮肤一阵麻意,好像浸了窗外的雨色。
    她也是晃了晃神才意识到,这几天气温骤降,已经可以不开空调了。
    车窗摇下,灌进潮湿污浊的空气。希遥手伸向后视镜,摘去软软塌在上边的一叶糜烂枯黄。头顶这棵参天的法国梧桐大概生了病,盛夏的季节,大半个树冠都枯萎了。
    树梢的雨滴激落,必必剥剥落在希遥的小臂上。她缩回手,顺便关上窗。胳膊上的雨滴汇聚成一条细小的水流,沿指尖湿了她的裙摆。
    她却在想,需要补个口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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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卷铃响了三遍,考场里很安静,除了卷子和答题卡掀动的声音,没人说话。当然——也不准说话。
    教学楼角落的考场在这种雨天更是阴森,原白的试卷纸潮乎乎地捻不开,桌椅都是一股青苔味。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即将迎来一个史无前例的盛大暑期,接下来只需要拿好准考证和身份证,收好书包下楼去。校门口人山人海中会有等待他们的父母,手里捧着鲜花或者零食,接过他们手里并不沉重的考试用具,而后揽上他们的肩膀。并且,不会细问考得如何。
    伏城跟着人流往外走,证件丢进裤兜,0.5mm黑色中性笔和涂卡的铅笔别在校服左胸的口袋沿。
    本来还有块橡皮,出门时一个女生撞了他一下,掉了。正想捡的时候,又被同考场急着挤到身边跟他同行的高彦礼踩了一脚,瞬间成一枚炭球。
    于是伏城的腰未弓先直,放弃了拯救那块橡皮。反正暂时也用不到了。
    一直走到校门口,高彦礼还在企图说服伏城参加今晚的班级聚会。理由是有他在才热闹,其实只是为了他自己一旦表白失败,好有个伏城在旁边替他打个圆场。
    伏城耐心听完高彦礼的陈词,笑了一声:“我真的有事。”
    适逢脚步迈过自动伸缩门的铁轨,人群在此呈扇形分流,向左向右,各不相同。没等高彦礼开口,伏城伸出手,重重揉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摇得晃了晃:“哥们,加油。”
    随即他脚步后撤,面对着他微笑后退,直到隐没在人群中,才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高彦礼无奈站定,看着伏城穿过马路又左转,走到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下。
    没有一秒犹豫,利落地拉开了黑色panamera的车门。
    -
    往日讲评书听故事的汽车频道在这一天统统换成高考实时报道,希遥一连换了几个,要么是采访刚考完的学生感想,要么是解读今年的新高考政策,更有丧心病狂的,居然讲起数学最后一道导数题的答案。
    斜倚在副驾驶的伏城都还没什么表示,她自己先尴尬了。让刚考完的孩子听这些东西,她觉得有点太郁闷。
    她只好一边开车一边调频,一手把着方向盘,斜着身子去按触摸屏。目光在道路和频道界面之间游移着,没提防,伏城伸手过来,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
    “听听怎么了?”伏城轻笑说,“我考得挺好的。”然后又扬扬下巴,“看路。”
    他的手是不凉不暖的温度,握住又松开,那份温度在腕骨稍纵即逝。暧昧得太过刻意,希遥眉尖挑了挑,没说什么,双手重新握上方向盘。想听就听吧。
    等到最后一小问答案揭晓,她才转过头去:“做对了吗?”
    伏城摊开手掌,歉意笑笑:“没有。”
    希遥怔愣一瞬,弯起嘴角笑了。伏城盯着她鲜红的唇,饱满光亮,唇线优美而整齐。
    大概是新补的唇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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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稳稳当当堵在路上,雨刷重新开始摆动,希遥按下键,将副驾驶的车窗摇上,一边随口说着:“今天是大到暴雨。”许久没得到回应,才发现伏城抱着双臂,倚窗睡着了。
    希遥关了频道,将胳膊搭在方向盘上,侧眼看向他。
    他长得不太像他父亲伏子熠,大部分随了母亲希冉,是另外的一种漂亮。
    此刻正是十八岁少年该有的模样,鼻梁和下颌线条干净,眼皮和嘴唇很薄,黑发顺而直,还挂着出校门时飘上的零星水珠。额前的发错落垂下,发梢隐约遮着眉骨。
    一个猛的起步让伏城揉眼醒来,却看见车子在起步三秒之后又停下了。继续堵着。
    他身子向右倾斜,摇下窗去看前边红色车尾灯组成的长龙,唏嘘一阵,缩回脑袋。希遥也就顺理成章地又看了他一眼。头发上挂的雨粒儿更多了,这回连睫毛上都有。
    虽然希遥很不愿意谈起,但面对这位多年不见,年龄上又隔了不知多少代沟的小亲戚,除了家人,也没什么其余可聊。
    于是她听伏城讲他的母亲希冉和外婆程秀兰,漫无逻辑条理,一会儿说起希冉离婚后的重度抑郁症,说了没两句,转而谈到程秀兰的心脏搭桥手术,紧接着又跳跃式发展,告诉她家里的母猫生崽了,不过很可惜,去年冬天太冷,全都冻死了。
    希遥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有卖惨的嫌疑时,伏城已经安静闭上嘴望着她,那神情好像在说“我的故事讲完了”。
    但希遥知道,这个故事是不完整的。不是被他遗忘,而是刻意忽略,似乎在引她上钩,等她主动询问求知。
    她没什么可避讳,因而故意咬钩,弯了弯唇,平静地说:“伏子熠呢?”
    伏城接得很快,却是漫不经心地笑:“谁知道。”没等她嘴角笑意因被愚弄而消失,又反问她:“你跟他没有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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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人问希遥,伏城跟她什么关系,她准得琢磨上半天,也给不出个回答。
    这不怪她,实在是那个家庭太乱。她是程秀兰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上户口本时她五岁,希冉二十六,程秀兰快要六十了。给她安个什么身份似乎都不太合适,最终只好勉强与希冉同辈,法律上,希冉是她姐姐。
    不过,说出去多少有些荒唐。但凡有人认真算起年龄便会尴尬,还要再多舌讲起希遥的身世,解释她是收养的,并非程秀兰亲生。因此,为了避免麻烦,每当程秀兰领她出去,便说希遥是她的孙女。
    虽然她并没有儿子,只有希冉这么一个女儿。
    对这些名分称呼,希遥没什么所谓。并且比起女儿,她也更乐意成为程秀兰的孙女。仿佛那样就真的能跟希冉的关系隔得远一些,她们是姑侄,而不是应当手足情深的姐妹。
    久而久之,这段额外的亲缘究竟是怎样,便模糊了。等到伏城出生,他叫她小姨也不是,叫她表姐也不是。后来还是希冉说,你直接叫她的名字就行了。
    此刻希遥旧事重提,默然想着,她究竟是伏城的什么人呢?
    照旧没想出个头绪,伏城却读了她的心,忽然笑道:“哎,希遥……”他顿一顿,耐心等她从沉思里回过神,“你说,我到底该叫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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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遥想,这句话的语气可真像从前的她。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路边商场外的霓虹灯趁着夜色溜进车窗,伏城的脸颊上光影闪动,发梢水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了。
    希遥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前一个盛夏的下午,苍白昏暗的医院走廊,她坐在医院喷了消毒水的椅子上。
    那时候她不到十二岁,穿着市立初中的校服,两束麻花辫垂在胸前。椅子很高,她触不到地。只好两只脚腕相互勾住,前后慢慢荡悠着。
    膝头摆着一张数学试卷,一道方程题她怎么也解不对,急得咬着笔杆捋思路。
    空旷而寂静的走廊里只有两人,一个是她,一个是坐在她对面,与她相隔一条走道的伏子熠。
    他是沉默静止的,不急不躁,目光定在她的胸,不知是在看她的分叉的发梢,还是她辫子上绑的浅黄色蝴蝶结。
    直到产房里撕裂的痛呼骤然加大,走廊里回荡着鬼嚎般的声音。婴儿的啼哭紧随其后,希遥咬着笔猜想,大概是个男孩。
    六角木质铅笔涂了姜黄的漆,尾部包裹银色的铝皮,末端是红色的橡皮头。她将笔杆从嘴里拿出来,铝皮上皱巴巴的牙印,沾着晶亮的涎液。
    护士出来报告喜讯,伏子熠起身的时候,她出声叫住了他:“哎?你说……”她笑眼弯弯,漫然勾起嘴角,“她知道你跟我上过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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