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0)

    可怜小和尚我空有通天本领,不会缩骨功啊!
    灵然这么一想,倏忽便觉得自己的手穿过墙壁,如若无物。就像那天他穿过长安城门一样轻而易举。
    他喜出望外,立刻整个身子穿过去,淌水往前。
    往前再走了十几步,他便摸到了一条粗长的锁链。
    他拽住锁链抖了抖,老和尚吃痛,呜咽一声。
    灵然道,别急,我这就来了。
    脚步在水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老和尚大惊,道,嘘!轻点,别惊动了牢头。
    灵然大笑。既然都要越.狱了,还管这牢头作甚?
    他加快脚步往前走,不一会儿,便摸到了锁链的尽头,摸到一个光头。他道,老和尚是你吗?
    两人对面相距不过一臂之远,却见不到那个老和尚的脸,只听见明溪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是,只是老衲如今这模样见不得人,恐怕吓着你。
    没事儿,反正我看不见。灵然以骈指夹断锁链,将明溪老和尚抱入怀中,却发现老和尚极其矮小,身高不到他肩头。入手极为枯槁,像是抱了一块枯了半截的木头。他也不及细想,一把揽过老和尚,手臂再次探过墙壁,一层层摸索过去。
    灵然也不知道到底穿过了多少堵墙,直到小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来到一处荒凉的废弃宅院中。
    入眼却是暗淡的光线,耳边暴雨旁沱。
    他抖了抖眼皮,将眼皮上沉重的黑水抖落,这才发现外面原来是在下雨。
    他低头看了一眼,大吃一惊。
    刚才在水牢里那枯槁的触感,竟不是错觉。他怀中抱的明溪老和尚下半身已经不类人形,只有一袭破败的僧袍套着,上半身还是个人样,下半身完全化作了树桩。
    怎么会这样?!他大惊失色。
    明溪苦笑,用微弱的气息说道:就是怕吓着你!那怨鬼一族不知怎地混入了官府中,又有那妖道趁势鼓动唇舌,将老衲变作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没事儿,咱们只要出来了,总有治的方法。灵然安慰他。
    明溪苦笑,抖动两条枯白的长眉。不过是苦熬时日罢了。就算秋后不处斩,老衲也时日无多,恐怕就在这一月间了。
    这话说的丧气,灵然听了不高兴道,空寂老和尚嘱我来找你,却不是来给你送终的。
    明溪笑了笑,苍老面皮上微弱地泛起了一点暖意。
    灵然便扛着这老和尚扔在肩头,沉甸甸的。他颠了一下,抖落白衣上湿重的水汽,气运丹田,快速提气飞上屋脊。
    站上去,极目远眺,两人眼下所在的位置距西举巷不远。
    灵然是个路痴,如今天色将黑,昏昏的光线中夹杂暴雨飘风,越发瞧不清路。
    长安城鳞立栉比的屋顶下,行人稀少,偶尔可见一两幅杏黄色的酒旗随风刷拉一声抽动雨幕。
    灵然皱了皱鼻子,不知如何才能回到东安寺中而又不惊动这街上行人。
    他犹豫一会儿,最后自暴自弃地想,既然顶了江洋大盗的名头入狱,那便索性当真做一回江洋大盗吧!
    灵然脚下踩过青灰色屋脊,人如一支飞箭般在暴雨中蹿了出去。
    *
    那头,大理寺内。
    少年魏王泰仗着寺卿不在,俨然成了这里的主子,此刻正在发怒。他许是诉完了苦,见众官唯唯诺诺,没有一个能出主意的。
    他单脚踹飞太师椅,猛地掷下茶盏,勃然大怒道:让你们去寻个人,结果本王牧下的雍州府不顶事,连你们大理寺也不济事了吗?!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像扔出来,险些拍在他面前的一排大理寺众人脸上。
    这画卷,却是姓李的郎将昨日在朱雀大街的悦来酒楼吃完酒后,回府巴巴地献宝交上来的。
    大理寺众人小心地拿眼睛瞄去。画卷中的灵然戴着斗笠,眉目清俊,笑着如二月春风。
    确实俊俏!
    一瞧就是上头喜欢的。
    众人纷纷轻声交头接耳。若当真有人生的如此出众,走在人群中,不至于无人知晓。不知他到底投宿在何处,可能不在城内
    这话却提醒的太晚了!魏王冷笑一声,目光落在摔成粉碎的茶盏碎片,心中一动。
    既不在城内,恐怕他能飞天遁地,也不定就在郊外。因此照着众卿的意思,是这天上地下,尔等要本王亲自去走一遭?!
    不敢!
    下官不敢!
    大理寺众人吓出了一身冷汗,纷纷撩衣下跪。
    魏王唇角的笑容越发冷冽,大理寺众人都不敢抬头,乱纷纷派出各自手下出去找灵然。
    第54章 孤僧灵然(志怪)20
    这头,被众人当做国宝在搜寻的灵然终于抱着明溪老和尚苟回了东安寺。
    寺院内,依然窗明几净,只是院内那株老松跑得无影无踪。
    几个精怪也不知去哪了。
    暴雨如注。
    那间毁掉的东厢房还是如昨夜一般,从屋顶当中劈开,屋内桌椅凌乱。
    他抬手抹掉额头上不断淋下来的雨水,带着明溪老和尚径直去了西厢房处。
    他将老和尚仔细地放在床铺上。
    明溪经过经这一番折腾,几乎陷入昏迷,面色枯白,唇皮干裂,不断喃喃地发出无意识的轻唤。水,水
    灵然忙走到桌边,点起蜡烛,借着蜡烛幽白色的光,见桌上居然还有半盏凉茶。他摇晃了一下杯中茶水,放到鼻端下轻嗅,觉不出什么异样。
    他将茶杯口凑到明溪唇边。水滋润了干涸的唇瓣。明溪老和尚终于缓缓睁开双眼,先是茫然看了一眼四周,随即感慨万千。这荒寺被你收拾过了
    那是!灵然挑眉,嘚瑟了一下。
    雨声隔在窗外。蜡烛的白光晃动一室暖春。
    明溪的目光终于落在灵然身上,大吃一惊。小友你这模样
    怎地,难道小爷我现在长得很恐怖吗?
    灵然终于想起最重要的事情了!他匆匆低头,就着明溪喝剩的那半盏茶水照了一下脸面。
    还行啊,至少是个男人样吧。
    灵然费解。我这张脸怎么了,晌午在西举巷那些人一见到我,便将我捉入牢中。
    明溪抽了一口凉气,叹息道,小友,你这脸是变化来的吧?
    是啊!
    那你速速去寻铜镜照一下。
    哪里有铜镜?灵然失笑。
    明溪慢吞吞地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向厢房拐角处的一个橱柜。此处精舍原本是老衲大徒儿的居所。如果后来没人住过,想必那铜镜还在原处。
    灵然走到屋角,打开橱柜,果然有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他取出来用袖子擦干镜面上的灰尘。这一瞅,他自己也哆嗦了一下,险些被这张脸吓到。
    这脸是他用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的。长发倒是有的,但是眉毛往上高挑,是凶烈的八字眉。双眼圆瞪如铜铃。鼻孔洼陷,两片嘴唇极厚。
    因为当时地上的枯枝杂叶较多,不幸导致他生了一部偌大的络腮胡。
    这一看就像是从山野里蹿出来的,不知手下犯过多少条人命。怪不得被人当做江洋大盗,投入诏狱。
    这王爷手下的黑,但是却下的不冤枉啊!
    灵然不服气,啪的一下将铜镜盖在橱柜内,转身忿然道,小爷我这就变回来!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识海内拼命想象刚来时的那副模样,不料试了几次,都变不回来。
    可能是灵力耗尽了他尴尬地摸着后脑勺笑了笑。
    无事,在这寺中料也没人来。明溪勉强安慰了他一句。
    咕噜!
    明溪肚皮内在造反。
    哎呀,老和尚你还没吃饭呢!灵然猛地想起明溪如今肉身凡胎,下半段还是截木桩,怕是更受不得冷饿。
    他便匆匆的对明溪告辞道,我这就去找那几个精怪,给咱们做点吃的。
    *
    小七娘,小七娘灵然沿着廊坊一间间找过去,口中不断呼喊。
    喊声越来越大,那蝎子精却到底无影无踪,不知跑哪儿去了,是否连老窝都搬离了东安寺也未可知。
    灵然没办法,只得自己寻到了厨房。后厨还有一些残羹冷饭。他胡乱热了一下,期间又叫柴灶熏的一脸乌漆麻黑,最终兴冲冲地端着半碗米饭及一小碟吃剩的咸菜冲到明溪老和尚所在处。
    他伺候老和尚吃了顿饭,又仔细将他安顿睡下,这才觉得自己全身俱疲,连抬动一根手指都不能了。
    左手上盘着的黑蛇动了动。
    灵然低头望向黑蛇,苦笑一声。大郎同志,小和尚我累了,一步也走不动。就在此睡了吧
    话音渐渐地低落下去。尚未完全说完,他便头靠着墙角,双腿叉开,呼噜噜陷入了梦乡。
    第55章 孤僧灵然(志怪)21
    灵然是被一阵急促拍门声惊醒的。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揉了揉眼睛。雨不知什么时候渐渐转小,窗户半支,白纸上朦胧有树枝斜影。
    树枝在风中摇晃不休,影憧憧地似鬼怪利爪。桌上蜡烛只剩下最后一截,滴了一滩蜡泪。
    想必已是夜半时分。
    这个辰光,谁来东安寺寻他?
    他慢吞吞地双脚寻鞋。扒拉了半天,还没找到他穿的那双芒鞋,门板就哗啦一声,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那姓李的官差一马当先冲进来,衣衫湿重,手按在腰间挎刀处,望着他呲牙一笑。你这小子,果然在这里!
    灵然一愣,这才想起原先答应今日要去南苑。他晌午前倒是去了,但没遇见人,又莫名其妙蹲了一次诏狱水牢,不知这官差如何寻到东安寺的!
    他尴尬地用手摸了摸脑袋,入手凉滑,一.丝.不.挂。不知何时他又变回了小和尚模样。
    抚摸光脑袋的手一抖。
    坏了!
    那官差将一双眼睛眯的极细,自下而上觑了他一遭儿,凉凉地笑了一声。原来你是个和尚!
    调子阴阳怪气的。
    灵然也笑,以食指竖在唇边,嘘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弯了弯,仿佛乍然吹皱了一池春水。
    那官差竟看晃了眼,愣了一瞬。
    下一刻,灵然轻巧地连续几个后空翻,嗖的一声越过窗,逃了。
    呔!小和尚你往哪里跑?!那官差一愣,随即大怒,率领许多人在后头追来。
    荒废已久的东安寺今夜火把通明。那姓李的官差带来足有几百人,出门就跨刀上马,马蹄声得得,火把映照出一张张狰狞的脸。居然还是唐军大杀四方的一字蛇形阵。
    灵然慌不择路,光着脚从草丛中蹭蹭蹭地飞出一道道冷白色残影。
    夜雨淅淅沥沥。
    灵然转身往更荒凉的少陵塬深处奔去,身后是几百个摇旗呐喊的官差。
    这日子过的!
    刚逃狱,眼见着又得被抓回去。
    灵然一边跑一边狂躁地想,老和尚还丢在寺中,不知是否安然无恙算了,眼下先管好自己要紧。
    他这一路奔逃,就如一只无头苍蝇般,不知逃到了哪里,只觉得密林深深,眼前赫然出现一处断壁悬崖,身后是数百个官差追兵。
    坏了,这下没路了!
    天空的夜色渐渐深重,黄浊的雨水从断壁冲刷而下,溅落一地泥泞。
    灵然回头看去,夜雨中燃烧着一条蛇形火把。
    *
    火把犹如一条燃烧的巨蟒,蜿蜒朝他游来,攻势凌厉。
    灵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手无名指,黑蛇仍在沉睡,不知什么时候大郎同志才能恢复灵力。
    他逃无可逃,身上疲惫的厉害,又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实在是没活路了!只得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在荒坡上。背后是万丈悬崖,正面转过来是如狼似虎的唐军。
    他最后长叹一口气,索性理了理白衣的圆领,掸了掸袖口,在雨水中抬头微微一笑。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那姓李的官差终于赶到,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冲他连连摆手,话却说不出来。
    灵然想,这大概是要与他谈判了。
    他撩起眼皮,逐一看过去。发现这些人虽然坐在马背上,却大多穿着官服身佩跨刀,还行!没有带来弓.弩手。
    没有弓.箭,想必死的不会太难看。至少不会变成一只刺猬。灵然自嘲的一笑。
    这时李郎将终于喘完气,对他摇头叹气道,小和尚你瞒着老哥哥我好苦啊!今儿个差点叫王爷当菜给剁了。
    魏王?
    灵然皱眉。他依稀记得,以前读书时仿佛见过这个名字,但具体这人是李世民的第几个儿子,是否有卷入后来的政斗,他都记得不甚分明。
    如今听起来,是这位魏王捉他去南苑面圣。能骑马直入大理寺,又奉诏四处搜寻国师,想必至少目前这个王爷还是得宠的。
    那就好!只要这王爷得宠,又愿意护着他,一时半会儿可能还真死不了。
    灵然心更定了一些。他抬眸朝李郎将笑了一声,道,哥哥,须不能怪小和尚我骗你!你昨日分明说的,只要见着僧侣犯事儿,不由分说,便要下去大理寺诏狱。小和尚我胆子小,不敢去呢!
    那你昨日怎地不说身份?李郎将懊恼道。你若直说你是个和尚,哪来这许多事儿?!
    我昨日若是说了,怕是早就叫你给捉进诏狱了。灵然心中不屑,嘴里却跟摸了蜜一般,笑嘻嘻地说道:这不是和尚我胆子小嘛
    就你胆子小!李郎将抬手抹了把脸,一头一脸的汗水雨水。就你还胆子小?!你分明是个和尚,还敢在南苑诏书上按了手印!回头你就跑的无影无踪!
    李郎将说着,咬牙切齿。如今满城下了禁令,四处搜捕你呢!
    *
    李郎将说着,单腿跨前,一手按住腰刀恨恨地道:小和尚你可将哥哥我给害苦了!
    灵然摸了摸鼻尖,不吱声了。
    小滑头!苏十三也不是你本名吧?
    这个真是!灵然笑的一脸惫懒,眸子里的光亮了一瞬。
    李郎将啐了一口,大步上前,一把拽住灵然胳膊。用力虽然有些粗鲁,话语却还算和善。算了,哥哥我算见识了你的本事!小滑头,今日且与我先去见一见王爷。
    然后呢?灵然两眸微弯,故作无辜的问他。
    然后是杀是剐就由不得老哥哥我了!李郎将答的凉飕飕的。
    灵然皱眉,做出害怕的模样。如此,小和尚我怎敢去?
    不去也得去!李郎将嫌他墨迹,抓住灵然胳膊,一把将人从悬崖边扯过来,顺便朝下探头看了一眼。这地方如此危险,也就你这小滑头糊涂胆大,敢在东安寺外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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