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坊不比市井花楼,接待的大多都是有钱有势的富绅老爷,亦或是才情并茂的书生学子。莺声燕语、酥胸半露的淫靡场景在这里寻不到影子,反倒是吟诗作对,探讨音律的才子佳人成双成对。
这里鲜少谈情说爱,亦不似花楼那般迎来送往,诗会、赏花的盛宴则是每隔半月便要撒回帖子,邀请有识之士共同赴宴。
梁子俊不屑去花楼寻花问柳,倒是来过官坊饮酒作乐,是以这花魁见倒是见过几次,却不曾点她作陪。
一个清倌而已,犯不着撒大把银子砸她身上取乐,平日惯于浑闹的家伙也知他这点怪癖,倒也没人敢在这事上取笑他不解风情。
柳盈盈此刻发髻披散,愁肠九转的倚靠在榻,酡红着双颊一会儿忧虑一会儿羞恼,这般小女儿心态害了相思病,真真应了那句一厢粉黛又愁眉。
青儿掀了珠帘入内,未语先笑的惊醒陷入情愁的柳盈盈,嗔怪的轻斥道“还笑!若不是你这丫头多嘴,怎会惹出这么大麻烦?也不知可否累及公子清誉……”
青儿娇俏的撅起红唇,委屈的嘟囔“青儿也是为小姐好才故意算计些许,若是得当,不但能挽回声誉还能一举得个好郎君,总比老死官坊强吧?我瞧那公子也是个憨直的,当是个好归宿”
“休要胡言!咱们命贱,何来声誉一说?若是连累公子岂不恩将仇报?我自幼被捡回官坊,得妈妈照拂才免于饿死街头,能得一栖身之所足以,哪还敢盼着偿身从良?只望年老珠黄时能伺候榻前以报养育之恩,可不敢累及妈妈被上面责罚”柳盈盈愁眉轻皱,语含悲戚的说完便扭头不语。
她心里何尝不想着赎身嫁人?可一入官坊再想从良谈何容易?寻常妓子尚可攒钱赎身,可官坊里大多都是罪奴,不但要被监视待客还得做活劳役。
像她这般被捡回来教养的幼女也不在少数,年轻时仗着相貌尚能过几年好日子,一旦年岁大了一样要做活养活自己。
官坊不但规矩大,罪奴更是命比纸薄,做错事不但要被责罚,还得去服侍下等客。三教九流的恩客皆由龟公分配,连妈妈都是做不得主,若非她尚顶着花魁的名头,又得妈妈暗中周旋,许是笄杆之日便是她开苞之时。
思及幼时学技所受之苦,柳盈盈闭目暗叹一声,若非妈妈严厉敦促,自己也早已成为残花败柳,同坊里的那些姐妹一般与恩客缠绵于塌。
幼时不懂妈妈的用心良苦,常常躲在角落里羡慕的看着小姐妹玩闹,犹记得妈妈语含悲凉的摸着她脑袋说教“盈盈啊,我虽能给你一口饭吃,却不能代你受罪,未免你长大怨恨我,也只能逼着你成为才女,真不知当年捡你回来是对是错……”
若想在这吃人的官坊里活出三分颜面,就得忍人所不能忍,拼命将所有人比下去才行!
这句话伴随了柳盈盈整个童年,每每练功到啼哭不止,妈妈便蹲下身子将她抱进怀里轻声鼓励。也只有这时,她才会展露些许慈爱,怜惜的替她揉着红肿的指头。
习舞、弹琴、弈棋、绘画……,为了学会这些她吃足了苦头,妈妈更是求遍坊里的姨娘,还自掏腰包请落魄书生讲学。开宴时更是许她随侍在侧,以便纳百家之长,汇集成一己之识。
十年勤学苦练,终换得几年清白身,只这份大恩,就足以让柳盈盈舍身相报。是以她从未想过离开官坊,哪怕终有一日要以身侍客,也想要报答妈妈的养育之恩。
“小姐……”青儿眼泛泪花,不知如何劝解才好,眼看着她即将年满19岁,龟公明里暗里也使了不少手段想她接客,若非妈妈左拦右挡,估计早在两年前就得挂红招婿了。
“不必多言,这都是命!”柳盈盈闭目垂泪,她又岂会不懂青儿的一番心意?
妈妈也明说过几回,让她挑个好人赎身从良,可能来妓坊寻乐的有哪个不是贪欢的主?说不得被买回去也仅是金屋藏娇亦或是充做偏房,待年老色衰一样要被发卖,命不好的,许会被正妻打死也说不定。
前年就有一个姐妹被恩客买回去做小,结果不出三月便传来噩耗。
听说临死前还精神恍惚的逃出来四处求救,结果可想而知,自是被家丁抓回去,没过三日便宣告身染重病不治身亡。
不治而亡?呵呵……哪个被打死的小妾不是“得病”死的?疯疯癫癫的跑出来求救,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又岂会如同疯妇一般四处求援?
主家打死个把“贱人”再平常不过,尤其还是她们这等妓坊出身的低贱女子,更是死了都没人管埋。
与其将命运托付到不可靠的男人身上,还不如在这官坊里艰难求生,终归能换口薄棺盖身,总好过草席裹身的凄凉下场吧?
“小姐可不敢认命,不博一搏怎知就会像碧娘一样?你好歹也是白身入坊,又有才女之名,说不定真能碰到良人,赎身做个良家妇呢”青儿勉力扯出一丝笑颜规劝道。
“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若是龟公再来催,你便代我回话……说是三月后便可登台择婿”柳盈盈摆摆手,乏累的软下身子。
青儿掩面出门,心里替姐姐伤透了心。
再有一年她也该挂牌接客了,原想姐姐若是能得个好归宿,也能为她们这帮妹妹带来一丝希望。可如今连名声大噪的花魁都这般任命,让她们这些即将笄杆的妓子如何过活?
毫无希望的老死妓坊,每日描眉接客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每每思及连那般才华横溢的女子都得沦为随意亵玩的对象,那她们这般姿色平平的女子又会沦落到何等下场?
哪怕只有一人能从这肮脏的地界逃出去,都会给无数沦落风尘的女子予以鼓舞,活着总该有个奔头,即使自己不幸,也总盼着别人或许可以侥幸逃脱。
每个走出去的女子,都会受到由衷祝福,承载着所有寄望满心期待的踏出妓坊,最终却是换个暴尸荒野的下场,连这般小小的期待都无所寄托,当真是生无可恋。
景王走后,全家人总算不用挤在两个小院子里过活。趁着还未春耕,梁柏达预计暂且仍住在城里,也好借故修缮老宅。
有镖爷看守,老宅即便没再受损也被打砸的不成样子,就算梁佳和虎子时不常修补,也再不复当初的气派。
梁子贤雇请了泥瓦匠,连带仓库都整体翻修一遍,梁子俊则是扯了新布,将破损的窗纸全部换过,还给各院配置了新床帐。
家里一应桌椅木柜早该换新,平日里大伙节省惯了,谁都舍不得扔了重置,这次刚好借机打些新家什,也好将家里的陈旧家具淘汰换新。
陈青那院倒是没大动,因着大婚时才打的新物件,除了在卧房多添了个贵妃椅其他摆设仍和原来一样。
工期接近收尾时,梁家迎来了两位陌生客人。梁子贤将人引入正堂,送上粗茶后便询问来意。
“犬子前些日子冒犯了贵府小姐,这次是特意带他前来登门致歉”中年男子一席儒袍,态度严谨的作揖致歉。
梁子贤观他言辞磊落,举止大方,当是大户出身,想来能屈尊上门道歉,该是门风严谨的世家老爷。
待弄清原委,忙扶起人笑道“不妨事,娃子间的戏言当不得真,街上人多,不小心撞到在所难免,当时便劝过小公子不必较真,估计是念及家教甚严,不肯依咱们。想来也是贵府教的好,这才怕礼数不周恐遭您责罚”
中年男子人如其名,姓严,单名一个墨字,乃是临县严记当铺的当家人。因常年与古董字画为伍,除了有极高的辩赏力,言谈之中也不乏大家风范。
此时听梁子贤道来,严墨面上不显,心里倒是暗松口气。
原本这事也可大可小,奈何儿子深受孔礼教导,不肯言而无信,秉持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原则非要娶人负责,未免将儿子引上歧途,也只得提了重礼登门致歉。
严墨中年得子,对这个儿子自然看重,除了聘请名师讲学,还以身作则为儿子当榜样,尤其在幼子性格方面的培养上更是事无巨细,哪怕是不经同意私拿了根针,都要被视为不问自取即为盗。
是以严谨枫长到13岁,不仅博古通今,还是县里有名的礼仪典范,若是此事处理不当,外人的看法不足为惧,只怕儿子至此养成敷衍塞责的不良性子。
眼见儿子越发出息,严墨自然与有荣焉,但每每这个让他骄傲的儿子较死理时,着实也让人乱愁了一把。
你说他不对,他能给你搬出一堆大道理反驳,若说对……好嘛,那再小的事都得给整大发了!
眼见儿子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严墨轻叹一声,若非他拦着,这小子大冬天都敢效仿古人的诚意,光膀子背上荆条。
思及忽悠儿子凡事不可计较形式,只需端正心态,严墨私下里乱汗了一把,复又正色道“是非对错皆由心起,他即有心承担责任,尚算是我严家儿郎,梁府也不需谦让,自是该罚便罚!”
梁子贤对上较真的爷俩左右为难,只得憨直的劝道“严老爷言之过重,我也知您这是爱子心切,可不小心而已,道歉即可,实在谈不到惩罚”
严墨神态端正,语带不满的斥责“即便只是不小心,也不可将错就错,谨枫!我且问你是哪只手非礼的梁小姐?我严家从不姑息猥亵女子的儿郎,今日便当着梁家人的面斩手一只,也好让你懂得凡事皆有因果,做错了事就需承担相应的责罚”
严谨枫听罢,态度端正的绷着小脸点头,可说道哪只手摸的,小脑瓜又垂下去默然不语。
严墨见罢,厉喝一声“还不从实招来!”
梁子贤觉得严老爷有些过了,赶忙替小公子圆场“些许小事,岂可断手?严老爷即便是教子有方也不可武断行事!”
严墨等的就是梁子贤这句,神态略微放松的长舒口气,正待将话收回来时,只见儿子噗通一声跪倒,指着脑袋满脸涨红的脆声答道“儿子不敢欺瞒,是……是这脸非礼了梁小姐……阿爹,若要罚便将儿子的命拿去吧!儿子不孝,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待来世必然不负您的殷殷教导,不辱严家门风!”
说罢,小家伙便爬起来预备撞头赔命。小儿鲁莽可是将严老爷吓的不轻,一把拎住衣领斥道“这是作甚?你死了让阿爹咋活?小小年纪就妄言生死,岂不是大不孝!”
“那……阿爹还是让我娶了多多为妻吧,这样即可负责又可免于不孝之名”严谨枫委屈的扁起小嘴,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像他这般有辱圣贤之人还有何脸面存活于世?若非未曾尽孝,又不想有负一清白女子,他也没脸欺世盗名的苟活于世。
严墨被儿子逼的冷汗直流,作孽啊!他今天才知道过犹不及是个什么下场。
好在梁子贤通情达理,并未冷眼看他爷俩作茧自缚,语气不赞同的劝道“你个娃子怎这么不晓事?多大个事也犯不着赔命了事!你尚有爹娘需要赡养,岂可轻易赔付性命?再说多多也并未污损声誉,要你这条小命有何用处?”
严谨枫用力擦干泪水,固执的抬头应道“我晓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阿爹又只得我这一个儿子,自是舍不得我死。可错便是错,若是得以姑息,谨枫自问无脸苟活于世!”
严墨赞赏的默默点头,这儿子教的好!
梁子贤暗自头痛,这爷俩明摆着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可他家原本也没想怎么着,犯得着大老远跑他家唱这出大戏吗?遂拉下脸问道“那你待如何?”
严墨正自得,猛然间心下一突,只听儿子快一步答道“我就想娶多多为妻!”
第168章 羞辱
“胡闹!”严墨气急,口不择言的当面斥责。
不怪严墨心急,儿女亲事岂可自作主张?且不说梁府与严家门不当户不对,就说那女子乃是农户出身,又大了谨枫两岁,哪配当严家未来主母?
即便是梁家刚出了位举人老爷,想要晋升望族也不够格。
世家大多经数代积累,才得以名声显赫,名望财富非是一朝一夕便能促就,无论梁三爷在这青平县名声多响,都是些虚名,不得官职就仍算白身。
要不怎么说梁家女儿都宁可下嫁呢,就因为不够格呗!想嫁入高府稳坐主母之位,也需娘家背景相同才可,不然就算嫁过去也镇不住旁支下人。
梁子贤当即黑下脸起身送客,他梁家门户再低也犯不着让人当面羞辱,多年打理家事,自是习得梁柏达三分气势,口气不善的讥讽道“欺人太甚!严老爷既然觉得不配,何须这般惺惺作态?你严府门槛高,我梁家还不屑闺女嫁做童养媳呢!”
严墨当下一怔,心知一时情急惹恼了对方,忙低姿态的抱歉“对不住,对不住,严某没这个意思……”
“不必多言,严老爷的“歉意”我梁家收下了,既如此,恕不远送!”事关梁家脸面,梁子贤也不含糊,颇有几分阿爹训人的架势,拂袖轰人出门。
严谨枫情急的起身拉着梁柏达衣袖央道“梁家大伯莫急,我阿爹并未瞧低多多,不然也不会同我一道前来提亲……”
“黄口小儿,待毛长齐了再与我说话!连此行是否提亲都没闹明白,还敢大言不惭的谈什么婚事?你懂什么叫三媒六聘吗?连彩礼都不带一件,凭地欺辱我梁家不如你严家!”梁子贤抬手甩开严谨枫,招呼镖爷进门赶人。
严墨扶住儿子,心下不免升起一股怒意。
他严墨掌家多年,何时受过这般待遇?如今竟在个农户家里失了身份,传出去非得笑掉人家的大牙不可。
“毫无诚意,何须多走一遭?想教儿子,关上家门随你怎么折腾,我梁家可不是戏台子,没地方承你这出大戏!”梁子贤待人出门,不咸不淡的挖苦他。
严墨自认家世比之梁家略高一筹,犯不着在个泥腿子面前伏低做小,拽着儿子在一干虎视眈眈的镖爷面前大步离开,连个告辞都懒得说,便气哼哼的走了。
严谨枫三步一回头的望向梁家大门,执拗的小脸上充满了不解。
怎这般就惹恼了对方?他自幼习得礼数,却不曾通晓人情世故,经此一事,难免心下受挫。
思及适才梁子贤所言,皱眉不满的问向阿爹“阿爹即同意上门道歉,为何不许我娶多多为妻?是不是咱们礼数不周才惹恼了梁家大伯?待得请个媒人上门……”
“休要再胡言乱语!”严墨神色懊恼的怒斥儿子,都被人轰出来了,还谈什么娶不娶的?梁家惜脸面,他严家还不屑同农户攀亲呢!
原本就不预计谈成这桩婚事,自是道了歉便回返,甭管梁家什么态度,只要让儿子明白事理即可。
左右丢了回脸,能让儿子明白事有不为也不虚此行,想通这些,严墨便好言同儿子讲解礼贤下士与屈尊降贵的不同。
他严府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犯不上低三下四的求人谅解,即便想娶人负责,也得瞧瞧对方家世够不够格。
严谨枫神色恹恹的坐在马车里听训,心里不赞同阿爹的说法,自然心直口快的予以反驳。
回程路上,爷俩争执不下,气的严墨不轻,更是激起严谨枫的逆反心理。
十三岁的小少年,正值情窦初开又桀骜不驯的年纪,即便拗不过阿爹的意思,心里也不赞同他的做法“我就要娶多多为妻!才不管劳什子家世背景呢!大丈夫何须拘泥于虚礼?人言亦止于智者。财富可以赚取,贤妻却不可多得,错过了多多,说不得再碰不上儿子合心意的人选,阿爹为何非要执着于门当户对?”
“你……逆子!我说不许就不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还小,若非阿爹把持,行差就错是要耽误一生的啊!”严墨苦口婆心的规劝道。
“娶农户之女便是行差就错?阿爹莫要羞辱圣贤!”严墨绷紧小脸,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反驳。
“哼!反正我不同意,说破大天也不许你娶个贫寒女子为妻!”严谨枫猛捶胸脯暗恨道。
“人非畜生,又岂能以三六九等划分?阿爹若是瞧不起农户,岂不是在批判历代朝纲?士农工商,农排其二……”严谨枫夸夸其谈,气的严墨好悬没吐血三升,第一次动手给了儿子一巴掌,气急的嚷道“闭嘴!放肆!先生就是这么教你顶撞阿爹的?……真真是个逆子!”
严谨枫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捂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同样痛心疾首的阿爹。
他是不该顶撞阿爹,可若屈服在所谓的人之常情中又略显低俗,遂心有不甘的跳下马车,第一次杵逆长辈,干下离经叛道的蠢事……
“你给我回来!唔~”严墨心脏钝痛,以手捂胸咬牙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