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春红很是倔强,竟仍是不肯说,一直到那天阮氏过堂,春红乔装去看,被云鬟拦个正着……韩伯曹替她解围之后,来到楼里,才得知道这事情的种种。
外头雨仍不停,酒馆内,韩伯曹说罢,便笑道:“她总是这样多心,但凡她相信我,早点儿把此事告诉,我自然替她解决了那天杀的杨老大,哪里用得到她亲自动手,如今竟闹得再也回不了头。”
云鬟听了这些内情,自是十分意外,想不到原来春红跟阮氏竟是如此。
虽然都是出身风尘,可是看两人的做派,这般互为依仗维护,肯为了彼此而死……却竟很有义烈之风。
云鬟不由感慨,听了韩伯曹这话,思忖片刻,便道:“春红姑娘只怕并不是不想告诉捕头,然而捕头毕竟是公门中人,若是告诉了你,你岂不为难,若你真的为了她做出那些事来,岂不又是她害了你……”
韩伯曹原本只当春红并不信自己,猛地听了云鬟的话,才楞道:“你的意思是……她、她是为了我好才瞒着不说?”
云鬟道:“我也并不能十分确信,只不过……以春红姑娘的为人,又看她对待阮氏之深情厚义,这许多年来,只怕也该明白捕头的心意了,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说是为了叫捕头避嫌,为了捕头着想,……倒也是有的。”
韩伯曹呆了半晌,信手抓了一碗酒要喝,手却抖个不停,碗里也是空的,他忙把坛子抱过来,要倒酒,却蓦地停下。
眼中神色万变,一刹那,便想起昔日跟春红的种种相处来。
云鬟在对面,眼睁睁地看他的眼睛愈发红了,便唤道:“韩捕头……”
韩伯曹置若罔闻,只喃喃道:“我原本以为她对我半点情意都没有,原来、原来……”蓦地紧紧闭了眼,眼底的泪便沁了出来。
云鬟跟春红只见了那两次,一次是在胭脂阁里,她只是个轻浮青楼娼妓的姿态,一次是从公堂里追出来,她又是个自私无情的模样,然而听韩伯曹说起她跟阮氏的过往,才知道原来果然春红说的对:“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什么也不知道,原来看人,果然并不能仅仅看表面而已。
春红竟肯投案自首,其心理到底如何,云鬟自然无法精细推测,然而她在公堂上将所有罪行都兜揽下来,反而把阮氏跟吴老实推了出去,甚至不承认跟阮氏认得,可见她是一心维护阮氏夫妇的。
这份义气烈性,又岂是寻常女子所有的?
原本她以为韩伯曹喜欢这女子,不过是被青楼娼妓所媚而已,可现在想想,只怕韩伯曹喜欢她……的确是有因的。
韩伯曹无心再喝残酒,起身道:“我先去了……改日……若还有空,再去见兄弟罢。”抬手在云鬟肩头轻轻一按,急急忙忙出去了。
云鬟回头,见他也不撑伞,就那样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雨里,本要叫住,转念却也罢了。
旺儿见他两个在一桌上长篇大论,探头想偷听两句,又知道韩伯曹厉害,便只得胡乱看雨。
如今见他走了,才忙转过来道:“主子,你跟韩捕头说什么了?如何他半点儿也不曾怪咱们?”
云鬟叹息:“他毕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旺儿努了努嘴,有些不大明白,云鬟心里滋味难明,低头看着杯中的酒,举起来稍微嘬了口,却觉一股辛辣卷舌而来,忙又放下。
旺儿捂着嘴笑:“主子,这个叫做‘烧刀子’,听说还是你们北边儿传来的呢,你可别逞强。”
云鬟默默道:“罢了,咱们回去吧。”
旺儿忙撑起伞来,便陪着云鬟出了店,一路慢慢地往回而行。
云鬟在那酒馆里坐了半晌,虽不曾吃酒,却受了酒气,更加上听了韩伯曹春红等的爱恨纠葛,真是怅然若失,又有些醺然欲醉。
正走间,地上一块儿滑溜溜地青石凸出来,云鬟正神不守舍,失脚踩上,一个趔趄,旺儿正撑着伞,一时没防备,待要来搀扶她已经晚了。
眼见要狠狠摔一跤,却不知怎地,身后有个人上来,就着她的手肘及时一扶。
云鬟方堪堪站住了,忙道:“多谢……”
伞下光影暗淡,云鬟只看见那天青色的麻布袍子,脚下踩着一双黑色麂皮靴子,待要抬头,那人已经松手,转身自去了。
云鬟怔了怔,待要回头看,旺儿已紧紧地扶住她的手:“我的小主子,你可要留神些儿,若是跌坏了,回去定要打我呢!”当下不敢松手,拉着便走。
云鬟只得打起精神来,也随他去了。
这场雨到了下午,便渐渐收了,终于出了日头,日色映着地上水光,更有些肃杀之意了。
次日,云鬟也不肯去衙门听审,只听旺儿打听回来的信,说是郑盛世判了春红斩立决,只等得了刑部回文后便执行。
云鬟虽知道自己并未做错,毕竟春红犯了法,“杀人者死”,但心里仍是有些不受用,便一整天也没有外出。
至晚间,陈叔从铺子里回来,因见云鬟有些郁郁的,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便道:“近来店里进了几匹上好的布料,眼见年下了,明儿让奶娘陪着你过去,好歹挑两匹,做两件新衣裳。”
云鬟从来不在意衣着打扮等,随口道:“不用,我衣裳都有的。”
陈叔道:“若不做,就只买现成的也使得,对了,有个新鲜事儿呢,还记得隔壁那王掌柜的么?”
那王掌柜家,自从被揭破王娘子跟张三郎奸情,便很没脸似的,一直关了铺子并未露面。
云鬟才问:“是了,他们家里到底如何了?”
陈叔笑道:“今儿我才听说,原来他不做了,把铺子盘了出去,领着那媳妇回乡下里去了。”
云鬟一愣,陈叔道:“今儿我看见了隔壁铺子的新主人,倒也是咱们北边的客人,瞧着甚是周到,才来,就先把周围几家铺子都拜会了,我瞧那谈吐举止,倒是个精明不露的。”
第154章
且说云鬟听是来了新人,便问道:“是什么样的?”
陈叔原本就想逗她转动心意,别只闷闷地,见状便道:“明儿你去了就知道了,我见他们铺子里多了几款新衣裳,倒是好的,你若喜欢,在他那里挑也使得,不用另做,是了,把晴儿丫头跟露丫头也带上罢了,让她们也挑两件,毕竟过年,上下都高兴高兴。”
云鬟见如此说,才应允了。她倒是平常,只是晓晴跟露珠儿听了,竟是高兴的无法言说,两个叽叽喳喳,一个说:“我看隔壁姐姐穿的那石榴裙子是极好的,也想要一件儿,年下穿又好看又喜气。”另一个说:“那个裙子好是好,就是不耐脏,我身量长了些,且这儿冷的时间长,我要一件好颜色的新棉夹袄。”便欢欢喜喜,胡乱打算起来。
次日,陈叔早去铺子里开张。可园里头,两个丫头先早早地起来,洗漱打扮,只等出门。
林奶娘伺候云鬟起了,依旧打理收拾妥当,因看着她这般男儿装束,不由叹道:“早知现在,当初为什么不索性就生成个男儿身呢。”说了一句,自觉可笑,便道:“我又说胡话了,倘若真的生成个男儿,这会子又何必离乡背井的呢。”
当下,云鬟带了林奶娘,两个丫头,并小厮旺儿,便出门沿街而去。
因是小城,也不用骑马坐轿的,一行人只闲逛走来,不觉来至西仓街上,晓晴跟露珠儿两个早忙不迭先跑到铺子里去了。
云鬟林奶娘跟旺儿三个在最后,眼见王家那成衣铺子就在旁边,果然门板开着,里头隐约有人忙碌。
云鬟因想到昨儿陈叔说的话,不知这新店的主人竟是谁,便留神打量,却只瞧见门板里头影影绰绰,正看不清,谁知脚下挪动,便看见里头有个人站着,身段笔直。
云鬟一怔,心中有股奇异之感,待要细看,那边儿晓晴跟露珠儿早从铺子里探头出来招呼他们了,只得先过去。
众人在自家的铺子里耽搁了会子,眼见日头升了起来,周遭店铺纷纷开张,陈叔叫小伙计去隔壁探一探,顷刻回来,道:“已经开门了,叫过去随意看呢。”
两个丫头早已按捺不住,便先蹦跳着过去了。
进了门,却见满目琳琅,色彩斑斓,果然好些精致好看衣裳,立时有连个小伙计迎上来,问要男服还是女装。
露珠儿笑道:“买男子的衣裳做什么,自然是看我们的。”
晓晴早瞧见一件石榴红的裙子,便过去道:“快来看,这个好不好?”
两人正挑拣,背后云鬟跟林奶娘因也走了进来,云鬟因把店内先打量了一遍,却并不见先前那个端直的身影。
店内小二因是知道她的,便说:“谢公子,您慢慢看。我们掌柜的吩咐了,以后大家都是邻居,自要相互照应,要什么只管挑就是了。不要见外才好。”
云鬟见说的这样动听,便问道:“你们掌柜呢?我倒是还未见过。”
小二道:“方才有点事,不巧出门去了。”
云鬟也不在意,当下瞧着两个丫头各自选了衣裳,她又催林奶娘也自挑了一件银灰色的毛坎肩儿,是织锦梅花缎子,十分雅致,林奶娘很是喜欢,只心疼又破费了。
然而把价钱一算,竟甚是便宜,林奶娘也是个知晓行情的,便道:“这样如何使得,你们也是开店做生意的,难道要你们亏本?”
小二道:“不妨事,是我们掌柜交代的,您老人家等以后常来就是了。”又问云鬟:“哥儿如何不挑一件儿呢?这些都是上好的,打苏杭二地运来的新式样儿,咱们本地大概也只这一家了。”
云鬟只说道:“多谢美意,我一时还用不到,以后再看罢了。”
那小二便仔细将众人的衣裳都叠好卷平,道:“是我们送到府上?还是要即刻拿着?”
两个丫头都不肯撒手,便道:“我们自己拿着就是了。”便把林奶娘那一包也拿了。
两个小二送出店门口,林奶娘跟晓晴三人得了可心意之物,都心花怒放,也不回陈叔铺子里,便沿街一路逛了过去。
因是年底了,各家店内东西都在削价,这数人忍不住又疯买了些,拿不了的,就给旺儿抱着,一时抱了满怀。
不觉到了中午,忽然晓晴道:“你们瞧,那是本地最大的金器行了,要不要也去看看?”
露珠儿歪头一看,却见金字招牌上写得是“徐记金器行”几个字,露珠儿笑道:“看了也是白看,难道你买得起?”
晓晴道:“看看又不要你钱,怕什么。”
两人拉住林奶娘,撺掇她一块儿过去瞧稀罕,林奶娘也是乐意的:“小蹄子们,一出来就都发了疯了。”便回头对云鬟笑道:“凤哥儿,横竖也是逛,咱们过去看看可好?”
才得云鬟一点头,那三个人早忙忙地卷过街,往那金器行而去。
云鬟同旺儿在后面,正走间,忽见金器行里走出两个人来。
云鬟一愣,心道:“如何这样凑巧?”
这会儿旺儿也看见了,便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主子,这金器行,自然是徐员外家的产业,向来是二公子打理的,我方才还想二公子未必在这儿呢,没想到竟遇上了,只是怎么韩捕头也在这儿呢?”
原来此刻,在徐记金器行的门口的,都是熟人,一个是徐志清,另一个,却正是韩伯曹。
徐志清仿佛在跟韩伯曹说着什么,双眉微蹙,一脸忧虑着急,然而韩伯曹虽然听着,却分明是个心不在焉,心神恍惚之态。
果然,徐志清还未说完,韩伯曹仓促递了一句什么,便抱拳转身,急匆匆地离去了。
徐志清张口结舌,目送他离开,无奈,摇了摇头正要回铺子里,目光一动,因望见这边儿的云鬟,顿时眼睛发亮,竟伸手招呼道:“谢贤弟!”不等云鬟过去,自个儿迈步飞快地走了过来。
云鬟见状,只得也上前见礼,徐志清一扫先前的焦虑之色,含笑道:“贤弟今儿怎么有空来此?”又见旺儿怀中抱着好些东西,便笑道:“原来是出来买年货的呢?”
这会儿晓晴露珠儿早拉着林奶娘进门去了,云鬟无奈,只得道:“是陪家里的人出来逛逛……原来,这也是徐家的产业?”
徐志清笑道:“是我家里的,父亲交给我打理着呢。来,进内说话。”便亲自招呼着云鬟,进了店内。
这金器行从外头看,倒也不算格外显眼,只不过飞檐雕柱罢了,然而进到里头,便见是个四方天井,中间一面清清莲池,上面浮着几点浮萍,里头有锦鲤游来游去。
墙角儿立着几块太湖石,各自有两棵芭蕉,只因天井不大,光线便有些暗淡,可却更见古意淡雅了。
待进了里头厅内,蓦地便才眼前一亮,这才明白这天井里的设计其实是别有一番苦心,原来厅堂甚是宽敞,足有四五个天井大小,里头陈列着各色金器,加上光线充足,一走进来,就如同从暮色里走进光明之中,令人也忍不住精神一振。
云鬟察觉这机巧,心中啧啧称奇。
徐志清亲自引着她过中堂,往旁边的内室走去,早有那有眼色的伙计,因见是二爷亲自带了人进来,忙沏了上好的香茶跟着送了进来,几乎才落座,便有茶在手边儿了。
云鬟见他如此热络,有些不过意,便道:“本是路过,并不敢打扰哥哥,方才又见哥哥似有正经要事,还是不必招呼小弟了,别耽搁了正事。”
徐志清道:“你是说我同韩捕头商量的事?也不算什么,多半是我爱多操心罢了。”
云鬟见他眉宇间似有隐忧,便问:“是怎么了?”
徐志清犹豫道:“其实……其实倒也没什么。”本不愿“大惊小怪”,可又怕不说,反让云鬟以为见外,当下道:“只不过是因为,前两日,店内一个老伙计忽然醉酒死了,他是在店内多年的,我因觉着有些古怪,就想让韩捕头给多留意些,不料韩捕头仿佛有别的事在忙,顾不上我这边儿了。”
其实若放在平时,以徐志清的身份,只要一开口,韩伯曹自然会立刻着手调查,不料这一次却不知为何,竟一反常态。
云鬟知道韩伯曹必然是因为春红姑娘的事,故而有些恍惚……一念至此,也有些难过,当下便道:“多半韩捕头真的有事。只是为什么哥哥会觉着老伙计醉死……是有古怪呢?”
此刻室内并无其他人,只旺儿在门口坐着等。徐志清便道:“不瞒贤弟,这老伙计是在我家里做了二十年的,是最诚实老成的人,手工又极好,他醉死那夜,本是他负责做一件金器的,他素来的规矩是只要做手艺活儿,便滴酒不沾,这规矩已经守了二十年,忽然间破了戒,还因此死了……故而我觉着有些古怪。不过,毕竟是老人家了,若是我多心乱想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