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赵世跟睿亲王都愣住了。
只见满盘的棋子跳来跳去,有的跌落地上,有的撒乱一团。
睿亲王摊手苦笑,道:“这……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下儿可是分不出输赢来了。”
赵世扶着自己的手腕,叹道:“年纪大了,但凡天阴落雨之时,筋骨都疼得厉害,且朕这只手腕,早年是受过伤的,方才举了半晌,竟有些受不住。亲王莫怪。”
睿亲王忙道:“圣上说哪里话,一盘棋罢了,圣上既然累了,不如暂且歇息片刻。”
赵世却微微摇头,道:“亲王有所不知,朕有个怪癖,做不完的一件儿事儿,总会挂在心里,不免难过。”
说到这里,忽地转头看向云鬟道:“谢主事先前,曾一人独力将地理图修复……不知今日,可能将这满坪的棋子恢复如初么?”
睿亲王挑眉,微露好奇之色。
萧利天因也算是个“大舜通”,因此对中原各地的风物民俗,出色人物等皆有所知。
云鬟虽是新人,可进宫面圣又将山河图恢复之事,也曾传的沸沸扬扬。只不过在睿亲王看来,有些荒诞不真。
方才云鬟说起刹那看穿了耶律単弯刀不同之事,在睿亲王觉着,也不过是“小聪明”、运气罢了。
此刻听赵世所说,睿亲王竟有些不以为意,心中未免觉着老皇帝有些太过托大,竟想出这般主意来挽回颜面。
他们的这局棋,几乎已经到了最后几步,故而满盘黑白子错落,这谢凤乃是才来,只扫了一眼,如何就能立即恢复?
只不过睿亲王也看出来赵世将要输了,心下忖度,这皇帝说自己手腕酸疼失了手,不过是借机打断棋局、免得输棋面上不好看而已。
云鬟乍然听皇帝如此说,竟有些不敢应承,心中犹豫掂掇,不由自主瞥向旁边的白樘。
正白樘也看向她,目光相对,白樘轻声道:“谢主事,如何还不领旨?”
云鬟听了这淡淡地一声,方拱手行礼:“臣遵旨。”
睿亲王微睁双眸,唇角一挑。
他向来算是个异人,且这一局棋他跟赵世从头下到尾,每一步都甚是清楚,印象也有些深刻,如要恢复原样,费一些时间……倒也能恢复十之八九。
故而此刻见云鬟领旨,睿亲王便抱臂,笑而不语,只静观其变。
横竖他心中记得棋路,如果这谢凤弄错了……正好可以取笑。
几个内侍上来,将散落的棋子尽数收起来,放在旁侧,云鬟便抓了一把,她竟想也不想,随意似的,把些黑白子往棋盘上放落。
睿亲王起初本想看好戏,忽地见云鬟如此信手落子,便皱起眉来,几乎忍不住便要喝住她。
待扫一眼白樘跟赵世,却见两人都甚是淡静之态,睿亲王心道:“这都是在陪着胡闹么?”暗暗冷笑,只好耐着性子,垂眸又看。
而就在睿亲王心中转念这瞬间,云鬟又在棋盘上飞快地落了七八子。
萧利天撇着嘴,勉强看去,一眼之下,忽地愣住。
原来云鬟落子,却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信手而落”,比如倘若是睿亲王来恢复这盘棋,他自然要从跟赵世对弈的最初,一步一步地按照两人所行排布,这才是最谨慎妥帖的法子。
可是云鬟毫无章法,黑白子乱下,故而起初睿亲王自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是等她下了十几子之后,棋盘上的棋步便初露雏形,睿亲王不由地瞪大双眼,神情从最初的轻慢不屑,转作惊讶错愕。
萧利天扫一眼云鬟,便再也顾不得,只是双眸死死地盯着期盼上,心中匆匆描绘先前的记忆,想要验证她所下的有没有错儿。
不到一刻钟,那原本凌乱一团的棋盘上,就显出了原先赵世跟睿亲王对弈的那盘棋。
只差最后两三步。
睿亲王的脸色却早已经不能用一个“震惊”来形容。
倘若云鬟按照他的法子,从两人最初对弈的步数而行,睿亲王或许会以为她是个对弈高手,所以懂得两人的路数,故而记忆的一毫不差。
但她偏偏是随意乱落,就仿佛一个顽童,肆意玩闹信手落子而已,偏偏一步未错,这也忒惊人了。
“啪”地一声,最后一个黑子落下。
睿亲王打量着眼前完美无缺的棋图,双手握着膝头,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对云鬟来说,这自然是最容易不过的,她虽然并非对弈高手,但是要恢复原本的棋路,却着实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
云鬟见已经成了,正欲后退,忽地白樘道:“谢主事,还有一步。”
云鬟一愣,白樘举手从钵里取了一枚白子,看一眼棋盘,又看向云鬟:“圣上还落了一子,不记得了么?”
云鬟这才明白,白樘指的,自然是赵世在最后拂落满盘的那一个白子。
可是……当时赵世还未落子,又怎么知道他会将这一子落在哪里?
又倘若弄错了,落子无悔,害皇帝败了的话……
呆呆地看着白樘,身不由己地抬手,掌心朝上。
白樘将那一枚白子擎起,微微落下,不偏不倚地放在她的掌心里。
云鬟瞧着那白色的玉石棋子,掌心里一点凉,又有些微温,她抬眸怔然,却见白樘深看她一眼,复又转开目光盯着棋盘。
心头一动,云鬟微微眯起双眸,沿着白樘的目光看过去……他,像是在盯着某一处。
云鬟暗中屏住呼吸,将白子捏了,低头看着棋盘,果然便缓缓地落了下去。
云鬟虽在落子,双眸却盯着白樘,却见他的眼中透出些许笑意,暗暗松了口气,“啪”地一声,白子落定。
睿亲王正在惊异于她居然真的能将整盘棋恢复如初,待听得这一声时候,略有些回神,便凝眸看去。
谁知一看之下,却又惊得双眸微睁,有些不敢信似的。
原来云鬟这最后一子,正是赵世捏在指间,将落未落的那一子,然而却并非是下在中央,而是在旁侧犄角上“顶”了一下。
这一角,是赵世跟睿亲王两个都忽略的一步棋,甚至从未想到可以在这一处废弃之地落子。
但偏偏在此一顶,原先赵世已经透出败像的棋路,忽然便“活”了过来。
看似是一处废棋,却仿佛牵制了睿亲王的种种后招,果然是真正的“金角银边”,杀招立现。
睿亲王几乎不敢信,看看落棋,又抬头看向云鬟,继而看向赵世、白樘……却说不出一个字。
赵世此刻正也在打量那一步棋,眉峰微动,老皇帝笑道:“好!”
云鬟回过头看白樘,却见他向自己轻轻眨了眨眼。
此刻赵世悠悠然对睿亲王道:“亲王,该你了?”
睿亲王连吃了两个憋,一口气几乎喷不上来,先前的锐气全消,勉强拿了黑子,端详了半晌,终于弃子,道:“果然还是皇帝陛下棋高一着,我认输了!”
赵世抚掌大笑,又道:“亲王这会儿可信了么?”
睿亲王明白,果然是老皇帝故意做给他看的,然而此刻也顾不得再有其他想法,只是一个心悦诚服罢了,拱手垂首道:“大舜人才辈出,我国所不能及也。”
因赵世要询问白樘案情详细,便命云鬟先行出宫,睿亲王顺势起身告退。
云鬟先出了御书房,头前内侍领着,才走了数步,便听得身后睿亲王道:“谢主事且留步。”
云鬟回头,见睿亲王快步追了上来,含笑道:“我也正出宫,就跟谢主事同行如何?”
虽然睿亲王生得不似辽人般凶恶,谈吐又似风雅,但毕竟是辽人,云鬟心中不免忌惮防范,便道:“殿下可是有事?”
睿亲王道:“没什么事,只不过同你闲话罢了。”
云鬟不语,只碍于对方的身份,便同他一块儿往外而行罢了。
睿亲王见她默然无声,便仔细打量,却见生得白皙秀丽,风姿卓绝,不由道:“我先前曾见过白尚书的公子,那也是个金玉冰雪般的人物,先前虽然早听闻谢主事大名,只不过亲眼相见,才知道竟如此难得。”
云鬟只垂着眼皮道:“亲王过奖了。”
睿亲王笑道:“我是诚心诚意,果然天地灵秀之气,都在中原地方了。这番我上京来,见识了多少不凡的人物,皇太孙殿下自然不必提了,再比如你们的白尚书……”
云鬟长睫微微一动,睿亲王见那内侍在前头三四步远,便放低了声音道:“方才最后那一步棋,并不是皇帝陛下原本会落的棋路,应该是……白尚书暗中指点你下的,我说的可对?”
云鬟想不到他竟也察觉了,心中虽惊,面上却仍是淡然之色,道:“我并不懂亲王殿下在说什么,我不过是按照殿下跟圣上对弈的路数恢复的罢了。”
睿亲王见她不认,便只一笑。
云鬟知情与否,萧利天不知,但他却明白,倘若云鬟只将棋局恢复,只怕并不是老皇帝心里所最愿的,恢复棋局事小,至关重要的,是最后那一子。
赵世为什么会抚着手腕,为何会发那些感叹,萧利天知道,白樘只怕也知道。
所以,才会有最后那关键一子。
金角银边,反败为胜。
——刑部尚书,那可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物。
渐渐地两人出了午门,睿亲王的那些侍卫们见他同云鬟出来,便都打量。
云鬟跟白樘进宫,只阿泽跟一名刑部的差官随身跟随,这会儿见她出来,阿泽便道:“四爷呢?”
云鬟道:“尚在宫内。我先回刑部,你在此等候四爷便是了。”翻身上马,跟那差官先行。
睿亲王因先前负伤,养了两日,虽好了大半儿,今日却仍是乘车来的。
上车前吩咐了几句,有个随从便先去了。
阿泽仍等在午门外,见云鬟先去,睿亲王一行人又风雷滚滚而去,他回头看了眼,望着那伙辽人马嘶人呼远去之态,竟有些不自在。
且说云鬟跟那刑部差官,行了片刻,便听得身后马蹄声响。
自然知道或许是睿亲王的车驾赶来,云鬟便放慢了马儿,贴边而行,想让他们先过。
谁知那马蹄声如雷,奔到身旁,却陡然停住,竟拦住在她的马头之前。
云鬟猝不及防,生恐两马相撞,忙用力勒住缰绳,那马儿见拉的急,又看恶人拦路,不觉前蹄跳起。
云鬟坐不住马鞍,顿时便跌落下来。
那拦路之人大笑起来:“我们亲王殿下请你去喝酒。”
云鬟踉跄下马,几乎磕碰伤着,那差官早也飞身下来扶住,忙问:“谢主事如何?”
见云鬟无碍,便抬头喝道:“怎么如此莽撞无礼?又哪里有这样请客的?”
云鬟拧眉看向那辽人:“请告知睿亲王,刑部尚有公事要做,无暇奉陪。”
那辽人见差官呵斥,早竖起眉毛,又见云鬟拒绝,便道:“亲王殿下请你,不要不识抬举!”
差官忍无可忍:“休要如此无礼!”
那辽人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对老子说话?”
云鬟忙挡住那差官:“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