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才听得一声叹息般的声音,低低道:“可是、可是我在乎……”
长睫之下,泪无声坠落。
云鬟被白樘扶着出了天牢,站在太阳底下,兀自头晕眼花,模糊之中,隐约看见有个影子走过回廊,自去了。
云鬟道:“那是……”
白樘道:“是王公公。”
云鬟愣怔道:“王公公?”因方才碰头,浑浑噩噩,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回味过来:“王公公怎会在此?”
白樘垂眸相看,将言未言之时,巽风走来,白樘顺势道:“带她去歇息,叫个大夫来看看。”
巽风早看见云鬟的额头青肿,有的地方破了皮泛着血渍,领命扶她离开。
云鬟走了两步,仍回头看,眼前已经模糊,只见天牢矗立身后,白樘兀自站在门口,似在目送,又似沉思。
且说巽风搀扶云鬟回房,天水闻讯赶来,见状吃惊:“这是怎么了?总不会是被殿下给打了呢?”
巽风瞪了她一眼。
天水道:“我不过担心罢了。”又问云鬟:“你见了殿下了?他如何?”
云鬟想摇头,整个人却昏的往前一晃,天水跟巽风一左一右扶住,巽风道:“先不要问,让她缓一缓。”
不到一刻钟,大夫来到,忙给先看了看,还当是不留神碰到哪里造成,幸而没什么大碍,只留了药外敷,又叮嘱好生定神静养。
大夫去后,巽风见云鬟仍是个未曾回神的模样,便道:“此事甚是突然,令人毫无防备,偏偏又是皇家的事,我们纵有心而无力。”
天水道:“按理说皇太孙是凤子龙孙,又是有功于社稷,就算犯天大的错儿,也不至于就下天牢这样地步,要知道从来都是死囚才……咳,总之让人费解。”
巽风道:“你少说两句。”
天水见他不悦,便低下头,恹恹地走到门口。
巽风才对云鬟道:“不必担忧,先前圣上本来下旨谁也不许去探,四爷却为了你进宫求情,可见四爷是有心的。若皇太孙果然冤屈,四爷也不至于坐视不理。”
云鬟怔怔看着他,忽然说道:“巽风哥哥,先前我错冤枉了你。你别见怪。”
巽风一愣,继而笑道:“我是那样小气的人么?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件事。”
云鬟道:“对了,我还没谢过四爷呢,他如今回公房了不曾?”
巽风却也不知,出门叫了一名书吏问过,才知道白樘并不在。
云鬟因头晕的厉害,巽风便叫她在里间静卧歇息,他自出门,见天水正站在门口。
巽风便道:“你怎么了?”
天水哼道:“我不过多嘴说了一两句,你就怕她不受用,赶着呵斥我。”
巽风道:“平日里多嘴几句不打紧,可如今是非常时候,你没见她神不守舍,又受了伤?再说错一句话,便如压死人一般,你怎么能不体谅?”
天水挨过来道:“我自然是体谅的,只是不喜欢你当面说我。”
巽风无奈,将她推开道:“以后若还如此,我仍是要说的。”
天水哼了声,仍凑过来:“你说就说好了,只是以后要赔我。”
巽风道:“赔你什么?”
天水嘿嘿一笑,撅起嘴来,巽风咳嗽了声,转开头去,不知为何脸上却有些红。
因又见是门口,便抽出手来,转身往廊下而去。
天水道:“唉,还没答应我呢?”忙跟上又问。
室内,云鬟听着两人渐去,里外悄然无声,便慢慢地坐起身来。
她自室内走了出来,来至门口,头晕虽好了些,却越发疼了。
正要出门,迎面一人匆匆赶来,却是季陶然,道:“你去见过六爷了?”
云鬟应了声,季陶然道:“我方才去找清辉商议,半道遇见兵部的张将军,又说起来……六爷可好么?”
季陶然说的,自然便是张振。张振因也不知何故,正想来刑部探听消息,路上遇见两人,三个人立马相商了半晌,才耽搁了回来。
季陶然问罢,见云鬟摇头,又见她额头带伤,忙又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云鬟也不知是如何回答的他,扶了扶额,迈步要去。
季陶然随她而行,且行且问:“我们都不知是为什么关押了六爷,一通乱猜,你可知道?”
云鬟驻足停下。
她回头看着季陶然,想到先前在牢中同赵黼所说的话。
云鬟本想问一句,但又如何能问得出口?难道要说:“圣上之所以针对六爷,是因六爷是昔日辽女的孩子,萧利天的外甥”?
云鬟对赵黼说并不在乎,但是……季陶然等若是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反应?往远里说,若是天下百姓们都知道了,又会怎么说?焉知不会是一个“世人皆欲杀”?
季陶然见她仿佛失魂落魄,大不放心,便欲送她回府,谁知才走两步,便见一位不速之客,自廊下徐徐而来。
第469章
睿亲王萧利天目不斜视地走上前来,对季陶然点头:“季行验。”
又对云鬟道:“谢主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云鬟同季陶然对视一眼,季陶然会意,撒手退开。
云鬟浅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进了室内。
萧利天神情倒是坦然自若,回身落座,打量云鬟,目光在她额头的伤处一停,问道:“听说你去探望过皇太孙?”
云鬟垂手而立:“是。”
萧利天道:“你们说的如何?”
云鬟蹙眉,却牵动额头的伤,顿时突突地又跳疼了起来。
她抬眸看向萧利天:“亲王殿下费心打听此事,不知是什么意思?”
睿亲王道:“你明白,我总不会害他……正相反,比那些如今是他如眼中钉的人来说,我反而是仁善之极。”
云鬟冷笑,盯了他片刻,才道:“若亲王真正仁善,又怎会上京后动作频频,又何必在杜先生身上打主意?且故意引殿下夜闯相府?”
睿亲王好整以暇地道:“因为我那时候,尚且不知。或者说,一直到如今,我才确信。兰剑行宫的时候,你若是肯听我的话,早点拿出那物跟我相认,也省了好些麻烦。”
萧利天说的含糊,云鬟却心底通明。
睿亲王对上她略带警惕的目光,忽然轻轻一笑。继而说道:“我先前在宫中跟圣上游园,你猜我去了哪里?”
这会儿,此人自不会随意提些无关紧要。云鬟略一忖度,即刻答道:“可是英妃娘娘的宫阙旧址?”
“果然聪慧,”睿亲王笑了笑,道:“那么,你不如再猜猜看,他为什么带我去那里?”
云鬟道:“我并非诸葛孔明,不能算无遗策。”
睿亲王方道:“皇帝陛下,是在警示我,他警告我不许轻举妄动。同时也告诉我,他已经知道了。”
云鬟沉默相看,萧利天起身走到云鬟身旁,低声道:“你心里藏着不肯说的秘密,他都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把黼儿下狱,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
云鬟听见“黼儿”两字,心头一刺,又听到最后一句,更是雪上加霜。
当即抬头,道:“六爷是我们大舜的皇太孙殿下,而且,我不信陛下会这般糊涂!”
萧利天仰头一笑:“你不信?我也不信。我问他为何要自毁长城,当时他回答的,却是我们驯狼崽的一个传说,他明告诉我,若是狼崽无法驯化,便要当机立断杀了,免得被反咬。你总该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云鬟雪着脸,无声。
萧利天复又俯身:“你应该知道,我原本可以将这个秘密散播出去,若我如此做了,此刻京内还会如此太平?我不过是知道,若是此事揭露出去,只怕黼儿就无路可退,更可能逼得老皇帝下杀招。你瞧,我是不是甚是仁善?为他着想?”
云鬟摇头。
萧利天目光一动:“哦?”
云鬟道:“亲王不用巧言如簧,你的目的是什么,请直说如何?”
萧利天挑了挑眉,复笑道:“好,我最喜欢跟聪明人说话。我看你的模样,这次去见他,只怕是‘碰壁’而归,毕竟……被自己向来信任的人这般设计,以皇太孙殿下的性情,反应会可想而知。”
云鬟只冷冷相看。萧利天却点头道:“我曾风闻,皇帝陛下甚是喜爱赵黼,正是因为他的性情最是肖似皇帝,那么你不如想想看,如今他两个一模一样的冷硬脾气对上,却是谁会低头,亦或者玉石俱焚?”
云鬟垂首,暗中却握紧了双手。
萧利天嗤嗤笑道:“你们大舜便是如此,甚是拘泥于血统、门第等话,但是我们辽人不同……我的意思,你可懂?”
云鬟道:“亲王什么意思?”
萧利天凝视她的双眼,几乎贴近耳畔,悄然低语道:“皇帝陛下,甚至你,我,都心知肚明……黼儿本是一头狼,他的骨子里流着我长姐身上的血,故而他才这样出色,远胜许多舜人。如今你也看的明白,他为大舜建立汗马功劳,出生入死,最后,却只因为身上的一点血……就被投入天牢,本是经天纬地的人物,如今宛若等待被宰杀的鸡犬似的。你忍心?”
云鬟咽了两口唾液:“我不忍。”
萧利天眼中掠过一道光,才要接口,云鬟道:“然而,亲王所说的有一点不对。”
萧利天道:“哦?”
云鬟道:“其一,六爷并不是狼,更不是狼崽子,不需要被什么人驯化,他就是他,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萧利天目光沉沉,似笑又非。
云鬟道:“再者退一万步,就算在你们眼里认定他是狼、狼崽子,他也是守卫我们大舜的狼,是朝廷藩篱,百姓屏障,而绝不会助纣为虐。所以亲王,请您死了这条心,不要试图挑拨离间,从中得利。”
室内默然,两人彼此相看,萧利天眼前,这张带伤略显苍白的脸上,是令他觉着刺眼碍眼的镇定跟坚决。
半晌,萧利天道:“可惜,只有你一个人这么想。”
云鬟咬紧牙关:“未必。”
萧利天道:“好,就算是有人跟你一样想法儿,你也改变不了皇帝陛下的心意,他迟早晚只是一个死。”
深看她一眼,萧利天又道:“你以为,我所做的所有是为了辽舜之争,然而你又怎会知道,我想保住黼儿的最大原因是什么,——只是因为他是我长姐之子,是她最珍视也是最珍贵的血脉!”
萧利天双眸里有两簇火光,烁烁看着云鬟,又道:“我费尽心思,冒险在此同你说这许多话,便是知道你是真心为了他好之人,也是他所最看重之人,故而同你说明我的心意,到底如何选择,趁着覆水难收之前,你且仔细想想。”
萧利天去后,云鬟退后落座,不多会儿,便见门口书吏前来,道:“尚书请主事过去。”
此刻,云鬟就如同身在惊涛骇浪之中,整个人几乎都禁不住地微微晃动。
仍是坐着,原地调息片刻,才起身出门。
来至白樘房中,案前见礼,云鬟垂首,耳畔兀自层叠回响着萧利天方才的一句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