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的热气氤氲,碗中酸笋雪白点翠,鸡皮杏黄糯香,汤鲜美又不觉腻,开胃爽口。
这是锦月多年前最爱喝的。
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沉默,汤还烫着,锦月手指烫得有些发痛了,却不敢动分毫,太皇太后才终于一扬手,让方明亮来接过,喝了两口。
方明亮又小声告知锦月:“再布两道。”
锦月又起身挑了一道五香鳜鱼,一道山珍蕨菜,不想太皇太后竟然都让方明亮接了,一语不发、颤巍巍的吃了几口,满屋子奴才都觉惊奇。
等太皇太后吃罢,端起笋汤竟突然老泪纵横、哀伤不已——
“弘允,最爱喝这笋汤……”“哀家的允儿啊……”
太皇太后忽然哀哀痛哭起来,方明亮怒嗔了锦月一眼。
锦月吓得忙跪在一旁、以为大祸临头。
却不想太皇太后抬抬手,让她起来。
从康寿殿出来,锦月浑身绷紧的神经才骤然一松,险些站立不住,这时背后有人叫住她,是公公方明亮。他早没了方才的怒目,变得比早上更加客气了。
“云衣姑娘留步。”
锦月福了福身,颔首道:“方公公。”
方明亮笑呵呵,挥手让背后的小太监捧上食盒给锦月,说是太皇太后赏赐,锦月跪下双手接了。
“多谢公公。”
方明亮将锦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她素挽着的头发因跳舞和午膳那番折腾微微有些乱,粗布衣、葛麻鞋,明明是宫里奴婢最低等的打扮,穿她身上竟有种特别的素净美,让人生出几分好感。
“云衣姑娘,老奴从没见过你这样奇特的女子,要知道,每年今日咱们康寿殿的奴才是最难过的,今日倒是因你逃过了一劫。三道菜,都甚合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心意。”
锦月疑惑,忍不住问:“公公何出此言?”
方明亮声音低了低:“今日是五皇子的生辰,众皇家子嗣中五皇子最常来侍奉,太皇太后也最是疼爱五皇子,只可惜五皇子英年早逝……”
说到此处方明亮便没说了。
锦月眸光一闪,压下眼中泛起的水波,福身向方明亮再道了谢,方明亮告诉她这些显然是向她示好。
待人走尽,锦月打开食盒,正是她挑选的那三道菜。
温热的食盒捧在手心里,锦月禁不住泪流满面。
又一次,弘允救了她。
……
香璇在院子门口翘首等着,午时刚过,等回了锦月,见锦月捧着个食盒,眼睛有些发红,忙迎上去问——
“云云姐,太皇太后可有刁难你?”
锦月正出神,闻言莞尔摇了摇头:“小黎呢?我带了好吃的,你们尝尝”
小黎正在院子里头挖草药,最近小团子迷上挖草药了,香璇一度打趣他是不是想要当大夫。
小黎因着上回香璇骗他说牵女孩子手会怀孕,而生着小气,不理香璇,不过听见锦月一喊他,立刻就跑出来,香姨姨香姨姨的喊香璇,赶紧过来一起吃,香璇说不饿,让他自己吃。
小家伙脸上黏着米粒儿,吃得香喷喷的,锦月忍俊不禁,揉着孩子毛茸茸的脑袋,而后便见香璇远远站着笑看小黎,仿佛可以保持着距离。
从前她都喜欢和小黎在一起,最近似乎有些不对劲。
“香璇。”
锦月唤了她一声,给了个出去院子的眼色,香璇心知锦月要问什么,有些不安,跟着锦月出去了。
“云衣姐,你有事说?”
锦月拉她手:“你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总觉……你好像在刻意跟我和小黎保持距离。”
香璇吞吐了一阵,才如实告诉了锦月:“是映玉夫人警告过我,让我和云衣姐保持距离,不能……喊你姐姐。”
锦月吃了一惊,不想映玉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替映玉向你道歉,她从小依赖我,又是小孩子心性,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与我生死患难,在我心里,你也是我妹妹。”
香璇泪眼朦胧,唇颤了颤许久没有说出话来,拥着锦月轻轻落泪,抽噎道:
“香璇离家千里,在这深宫沉浮受尽苦楚,我也早已把云衣姐,当做亲姐姐。”
姐妹俩静静坐了一阵儿,香璇擦去了眼泪,想起件事来——
“姐姐,我听说……”她凑近了些,“月美人仿佛向映玉夫人求助,映玉夫人向殿下求了认清,要被放回来了。”
锦月闻言凝眉。映玉,怎会和潘如梦那狠毒的女子搭上关系。
自被弘凌撞见的那回话别后,映玉已有好几日没有来过,这几日她忙着应付太皇太后也没来得及顾她那头。想起上回她说受金素棉排挤,锦月心头一跳,难道,她是打算拉帮结派壮大势力吗?潘如梦是什么货色,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思及此处,锦月一刻也坐不住,忙去灵犀殿找映玉
……
锦月出门不就,小黎便趁着香璇专心做衣裳的功夫悄悄溜了出去。现在他已经对东宫很熟悉了,轻车熟路的就摸到了凌霄殿外。
正殿之外闲杂人等不得乱窜,曹全正侍立在大殿外的廊下,忽见个小团子鬼鬼祟祟地从长满绿叶的小梅花儿树后钻出来,慢慢滚过来。
曹全认出,是太子认识的那小团子,于是斜睨着小家伙,警告地“嗯嗯”咳嗽了两声。
小黎先是一吓,然后见是个老公公,点头弯腰问了个“老公公好”,娃娃声音压得低低的,又软又糯。曹全收回视线看空气,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小黎捧着装了酸笋鸡皮汤的食盒,摸到了殿门口,把食盒放在高高门槛上,手脚并用地迈过去。
大殿宽广,空无一人。
“神仙叔叔……”小黎极小声地喊,“太子神仙叔叔……”
还是没人。
小黎不敢大声,这时便听大殿帷帘之后的深处,仿佛有大人和孩子的说话声,那个大人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就是神仙叔叔。
于是,好奇心驱使着他撩起纱帘,走进深处,几曲几折,到了书房。
书案边,弘凌正坐黄花梨圈椅上,一边看兵法,一边听个六七岁的、白白瘦瘦的男娃娃在背《诗经》。
小黎捂嘴,怒睁着眼睛看那娃娃,就是上次骂他娘亲被他打得流鼻血的那个丰斗,本来说好是男子汉之间的对决,不许告诉大人,结果他转头就告状,害得娘亲吃苦头。
小黎越想越生气。但吃一堑长一智,他可不会再上他当了。
“义父,丰儿背完了。”
“好,今次背得比上次好,一会儿让曹全领你去宝库房,挑个喜欢的东西吧。”
弘凌微微一笑,拍拍丰斗的肩膀,便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丰斗惊喜不已:“那、那丰儿可以要那个三腿金蟾吗?”
“当然可以。”弘凌顿了顿,问,“为何想要三腿金蟾?”
那金蟾蜍就是个摆饰,但不能当玩具。
丰斗笑嘻嘻道:“义父,丰儿听闻三腿金蟾非财地不居,它放在哪里哪里就会飞黄腾达,是个祥瑞之物,所以丰儿想要它。”
微微皱了眉头,弘凌只觉心头有些厌烦,世上追名逐利者太多,不想连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这些。
可但看身侧站着还没他坐着高的小孩子,他又觉得自己似乎迁怒了,淡淡笑说了声“下去吧”。
丰斗便高高兴兴的拿着古藏《诗经》孤本,出去了。
弘凌望着丰斗的影子飞快转入纱帘不见,不由想起雪夜那个被他一团雪砸中的小团子,若是让他来选,一定会在宝库里选个好玩的东西。
“难怪,你要我将他养在宫外……”
弘凌喃喃,更明白了锦月那日的话饱含的苦心。
皇宫中,追名逐利、争□□力,是必须的生存技能。
……
小黎在方才二人说话说到一半儿的时候,就悄悄退到了凌霄殿外,坐在花坛边儿,食盒放在一旁,捧着脸沮丧地望天思索:刚刚那个坏孩子嘴里叽叽喳喳念的什么东西啊……
他一个字都不懂!神仙叔叔听了笑呵呵,好像很开心。
“真的是你!”
丰斗出来便见不远处花坛有个孩子坐着,过来一看也认出是小黎。
“怎么,上次苦头还没吃够,又来寻苦头吃了?”
小黎知道不能给娘亲惹麻烦,瞥了丰斗一眼,背过身、捧着脸不理他。
丰斗见自己被无视,顿时觉得丢面子,又转到小黎面前挑衅了几句。
小黎连瞥都懒得瞥他了。
丰斗气哼哼,走了几步,又倒回来,一脚踹翻了食盒,立刻食盒从花坛上摔下去,里头的汤碗哐啷摔了个粉碎,汤汁一地。
“啊,我的汤!”小黎急了。他自己舍不得吃,专门带过来给神仙叔叔的,结果全洒在泥地里,小黎想捡却发现都脏了,手指还给碎瓷片划了一道扣子。
丰斗哼声笑起来。“这冷汤冷菜是哪个宫吃剩了打赏你的,还是你偷的?你要想吃,我每顿吃剩的都可以给你。”
小黎红着眼睛,小指头愤怒地指丰斗:“你这个坏孩子!这是我给神仙叔叔的,你为什么要踹翻它!”
丰斗见四周无人,道:“你一个狗奴才也配叫义父‘叔叔’?义父我大周朝的太子殿下,是未来九五之尊,你再叫一声‘神仙叔叔’,小心我让延尉监的大人把你丢进监狱,治你个大罪!”
小黎知道延尉监,锦月入过那里死牢,当即便不敢再说了,不是怕丰斗,而是怕锦月再被丢进牢里。
“丰斗。”
突然远处传来了娇俏的小姑娘声音,小黎很熟悉这声音,不过叫的却是丰斗的名字。
丰斗眼睛一亮,立刻收好刚才的怒气,欣喜:“雪宁小公主!”
来了对小主仆。是废太子的嫡女,雪宁公主和她的小婢女款款走尽,她和丰斗差不多大,穿着红缎的曲裾锦裙,手臂挽着雪白的蚕纱披帛,雪肤玉面,很是娇俏。
雪宁走近了才看见一地狼藉之侧的小黎,吃惊:“你……你怎么也在?”
小黎正吃惊于丰斗口中的“公主”二字,没来得及说话,丰斗便一拉雪宁的小手:
“雪宁公主别理他,这奴才会脏了你的仙裙的,咱们去玩儿吧。”
丰斗虽小,却被金素棉教导得颇有儒雅少年之风,哄得雪宁一道走了。
曹全过来正好撞见这末尾,待丰斗和雪宁公主走后,才过来蹲下身,拿手绢儿擦小黎流血的小指头。
“老公公……”小黎喊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