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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宫道一直向前,直到踏过崇极门,进到靖章宫的地界,大理寺丞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似乎是在往御前去。他以为影卫只是带他来找楚珩,殿前例行检查过后,就垂眸敛目地闷头继续跟着走,谁知一进门,抬眼就看见一身玄金龙袍的人端坐在书案后。
大理寺丞脑子里“刷”地一片空白,直接愣在当场。
皇帝说:“判令带来了吗?”
大理寺丞猛然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毯上,连连磕头行礼。他不过一个六品官,别说像现在这样单独面圣,平日里连列席大朝会的资格都没有。心怦怦的一通乱跳,又是紧张又是激动,颤着手捧着那张纸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道平身,又随口勉励了几句。
高公公上前接过令纸呈到御案上,凌烨看了一遍,微微笑了笑,“罚银一百两,行吧。”
然后转头示意高公公给钱。
直到捧着一百两银子出了敬诚殿的门,大理寺丞都还是觉得自己活在梦里。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让混沌的脑子清明一些,回想着方才的事,再看着这纹银时,只觉得分外烫手。
他是向楚珩收罚金的,这没错,现在也确实收到了,可关键是——
这是陛下的钱啊!
武英殿里不是说御前侍墨很不受陛下待见吗?可方才拿钱的时候,陛下的心情分明很好,而且还说自己“代收楚珩的判令”。依照大胤律,凡出自大理寺的判令,必须交由本人,只有夫妻才能为彼此代收。
——似乎有哪里奇奇怪怪的。
大理寺丞灵光一闪,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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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皇城的另一端,颜懋坐在尚书台的内厅里,看着案上一本摊开的奏折,久久没有言语。
颜沧在一旁急得要上火,在内厅来回走了几圈,忍不住劝道:“相爷,陛下让人将批过的折子再送回尚书台来,喻意已经很明显了,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天子影卫就在外头等着,只要您说个‘不’——”
颜懋忽然抬手,硬生生地打断了颜沧的话:“不用了,让影卫送去大理寺吧。”
“相爷——”颜沧蓦地睁大眼睛,咬着牙艰难道,“你可想好了,真点了这个头,日后云非公子和您的父子情分恐怕就彻底断在这了……”
颜懋绷直的肩颈微微晃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沉默良晌,垂下眼睛说:“这样……也好。”
也许是腊月天太冷,颜懋的声音似乎都被寒气浸染,带了些几不可查的凄惶。
桌案上摊开的折子白纸黑字,是大理寺卿昨晚呈上去的,“四十杖旁”,皇帝御笔朱批,落下的是个“准”字。
第77章 反省
楚珩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也是床头的毛笔。
昨夜用过的那支玉管狼毫已经被洗净了,悬在笔架最中央的位置,毛笔尖上残留的水正凝结成水珠,将落不落的坠在上面。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可落在楚珩眼里显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根本没法再正视那支笔,面上添了几分羞恼,错开视线红着脸问:“怎么还放在这儿?”
内侍正伺候楚珩洗漱,闻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道:“陛下吩咐这几支笔不用收,说是还有用处。”
“还有用处?”楚珩眉梢挑起,一把将帕子扔到银盆里,咬着牙恨恨地问:“他人呢?”
这厢话音刚落,高公公就带人提着食盒进来了,一面指挥着宫女摆膳,一面笑眯眯地道:“陛下去后头明承殿了,您且先用了早膳,再过去不迟。”
楚珩咕哝了一句“去寝殿做什么”,但还是依言坐下来吃了碗粥。
等出殿门已经接近午时了,昨夜才下了一场雪,今天日头却很好,碧瓦朱甍上的积雪在天光的映照下莹莹发亮,琼枝琉璃,耀彩夺目。
楚珩穿过长廊走了几步,迎面恰好遇到了武英殿的同僚,便停下来打了个招呼。
那同僚上下打量楚珩几眼,见他脸上带着些微倦意,不禁露出了怜悯的神色,想说些什么可又顾忌此处是敬诚殿,唯恐被人听了去,于是只好伸手拍了拍楚珩的肩,以表安慰。
楚珩有些不明所以,但还忙着找凌烨算账,就没多问,打过招呼便先行一步。
倒是那同僚,站在原地看着楚珩的背影,见他步伐较之往常果真要缓慢些,愈发肯定了传言的真实性,楚珩的确是被罚得狠了。
说起来,这也不是楚珩第一次在敬诚殿值房留宿了。往日他就经常错过武英殿的饭点,更深露重了才从御前下值回来,这月初六过后,更是变本加厉,连着几宿不见人影。陛下待身边近臣一向温和宽仁,唯独对楚珩十分苛责,动辄惩罚处治,虽然那记着的二十杖一直没落下来,可只看今日这模样,想必也是够惨的了。
御前侍墨这位置,历来是御前众人中离皇帝最近的,但伴君如伴虎,却也不那么好做。
那同僚摇了摇头,转身自顾自向前去了。
宫道上的积雪被早起的宫人清扫过一遍,楚珩腰有些酸,一路慢悠悠地晃到明承殿,却不知自己在同僚们眼里,除了是全武英殿“动手能力”最差的花瓶外,又成了全殿混得最惨的那个。
明承殿守门的内侍看见他过来,连忙挑起帘栊将他迎了进去。
楚珩踏进殿门,就见外间摆了张软榻,祝庚正一脸纠结地趴在上头,榻旁程老太医正在给皇帝指点推拿的手法。只是借给小祝公公两个胆子,他也难以在皇帝掌下完全放松,总是不自觉地绷紧身体,轻了重了的也不敢吱声,效果不是很好。
但是现在楚珩过来就不一样了。
内侍们又抬了张软榻,程老太医继续在祝庚身上示范,皇帝跟着学,只是——
“轻点。”
“哦。”凌烨点点头,手上动作连忙放轻。
谁知还没按捏几下,楚珩又道:“重点。”
“这样行吗?”凌烨问。
楚珩没说话,只哼了一声。
程老太医探身过去瞧了一眼皇帝的手法,十分正确,又瞅了瞅楚珩的神情,笑呵呵地没说话。
果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楚珩又说:“太重了,怎么按的?”语气十分挑剔。
如是者三,是个人都听出不对劲了。
皇帝像是受气的小媳妇,也不敢反驳,只在背后楚珩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往他臀上拍了个不敢落到实处的虚巴掌,然后默默地改了揉按的力道。
程老太医和小祝公公对视一眼,自觉领着内侍宫女退了下去,关上房门,留着两个人说私话。
屋里没了旁人,凌烨解开楚珩上裳的系带,手伸进里衣,揉了揉他腰间的软肉。
楚珩却按住了他的手——昨晚记下的账,现在要一笔笔的算——他翻过身来抬眼问:“这会儿怎么不问我到底是要轻还是要重了?昨晚上不是说只能选一个的吗?”
“……”凌烨没应声。
其实论理来说,陛下“惩罚”皇后的理由十分充分,但他心里的猜疑还不到十拿九稳,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时不时就要暗暗吃一下东君的醋,于是现在面对盘问,就只好无辜地看着皇后。
殿里清香习习,氤氲满室,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片刻,楚珩眼角余光扫见香气的源头——花架上的几株水仙开得欢欣热烈,是花房今早送到明承殿的,楚珩看了几眼,心里有了主意。
他偏过头看向凌烨,面色如常问道:“那几支笔我都挑出来了,不用就可惜了,陛下可还有什么用处吗?”
“……”
皇帝的用处?皇帝能将笔用在什么地方,从昨晚就可见一斑了。
所以尽管楚珩语气和缓,凌烨还是从这话里觉出一点危险的意味。
楚珩倒没执着于他的回答,等了片刻,轻描淡写地道:“既然没想好,那陛下给我画几张画吧,内容么……我下午想好了就和你说。”
凌烨没多想,点头应下。
楚珩趴回软榻上,凌烨又给他揉了会儿腰,皇后终于没再继续刁难挑剔了。
午膳过后,两个人在明承殿里歇了午觉,未正时分,凌烨起身先到前头敬诚殿去。
早上奉命出宫的影卫已经从大理寺回来了,御前见驾后禀道:“今晨臣将奏折送至尚书台,颜相看过后,未有异议。”
皇帝听言毫不意外,面色极淡地“嗯”了一声,“颜相思忖了多久?”
影卫道:“大约半个时辰。”
皇帝不置可否,屈指扣了两下桌子,沉默片刻后淡淡道:“打了?”
“是。”影卫答道,“澹川颜氏本家来人将颜云非接回了庆国公府。从刑杖开始到结束,颜相府全程未有人来。”
“朕知道了。”凌烨略一点头,“带个太医去瞧瞧吧。四十杖,想来能长住记性了。”
影卫应诺。
墙角刻漏又往上浮动了一格,眼看已经申时两刻了,楚珩还是没有过来。凌烨怕他中午睡得太过晚上反倒睡不着,正打算过去叫他,殿外忽然通传天子近卫营统领谢初求见。
凌烨命宣,只得吩咐祝庚过去叫人,自己又坐了回去。
谢初进殿和皇帝奏对完年节布防的事宜,正打算告退,恰好祝庚抱着一沓宣纸进了殿。
凌烨见他独自回来,随口问道:“人呢?”
祝庚身形一僵,欲言又止:“陛下,楚侍墨……”他瞥了谢初一眼,后面的话当着大统领的面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谢初听见他提及楚珩,反倒停下了告退的脚步,忽然向皇帝求起了情:“陛下,楚珩参与斗殴伤人固然有错,但他平日侍奉御前看着也算忠心勤勉,还望陛下开恩,让他早些从宫外回来。”
宫外?回来?
凌烨脸上罕见地露出茫然神色,“谢统领说什么?”
谢初以为皇帝是故意不肯接话,这种情况下他本该及时住口,但思及楚珩这两日的惨状,还是忍不住上前半步跪了下来,直言诚恳道:“陛下命楚珩回家反省,臣不敢置喙。只是他到底是天子近卫,若一直在宫外,没个回来的期限,时间久了也不成体统,臣求陛下开恩。”
“……”
凌烨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转头看了一眼祝庚,后者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凌烨再看着跪在地上的谢初,艰难道:“嗯,朕知道了,过两日就让他回来。”
谢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谢恩告退。
书房的门阖上,凌烨看向祝庚。
祝庚将那一沓宣纸呈到御案上,低头不敢看皇帝的神情:“奴婢过去明承殿的时候,楚侍墨已经走了,留下话说,画的内容想好了,就要十二月花令。明承殿伺候的宫女以为他和主子知会过要出宫,就没来禀报,谁知道……”
谁知道皇后是让陛下在家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画完了十二个月的十二张花令图,什么时候谈回来的事。
第78章 堰鹤
当日下午,凌烨看完奏章,就命人在明间摆了长案,开始画那一十二幅花令图。
腊月花令是水仙,明承殿就有现成的参照,饶是如此,作完一幅兼工带写的画,少说也得要一两个时辰。
祝庚跟着调墨,放跑楚珩的那个小宫女就在边上递笔,三个人都有些愁眉苦脸。
明天皇后会不会回来还不好说,但是今晚,陛下肯定要一个人过了。
暮色苍茫,彼时帝都城郊露园内,楚珩正跟师弟叶书离一起涮锅子。两个人抢完最后一片红油毛肚,叶书离撂下筷子,呼出一口辣气,抬眼问道:“我记得今天不逢六啊,你怎么突然出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