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是从宛州回来的,敬王的食邑江锦城就在那儿,算是他的“大本营”。
自打两年前科举改制停行卷后,宛州的世家著族就重新洗了一次牌。当初颜相身死,庆国公颜愈用“孝”字旗对颜云非落井下石不成,反倒砸了自己的脚,下了步蠢棋,灰溜溜地回家为父侍疾了。此后不久,颜老太爷病逝,皇帝追勋赐谥,遣使致哀,极尽死后哀荣。
但盛大的葬礼过后,澹川颜氏阖族守孝,凡在朝中紧要位置任职的颜家族系,皇帝未曾夺情起复一人,很快安排了其余世家的人顶上,重利在前,朝中几乎无人为颜氏发声。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颜老太爷乃领治一城为地望的十六世家的宗主,澹川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颜氏子弟从生下来起就最大限度地享沐祖宗功德,因而依照大胤的礼制,凡十六世家宗主去世,其族中子侄皆要居丧,依亲疏远近,长则三载,短则一年,以表尊祖敬宗。丁忧期间,澹川的嫡系子侄不能荫封,旁系亦无从参加来年的秋闱州试——下一次可就是三年后了。1
这样长的空窗期,让澹川颜氏在朝中的势力急剧萎缩,重要的场合已经很少听到颜家人的声音了。
由此也带来了宛州世族间的此消彼长。颜氏虽居十六世家之一,瘦骆驼比马大,身后仍有一些小家族追随,但宛州现在最有话语权的世家已经是望溪端氏了。
而且皇帝似乎确实对颜家颇有微词,不只是在丁忧上不留情面,从他放颜云非去北境军中镀金历练,却不给颜氏嫡支出仕的机会,到他收拾颜家身旁的簇拥,却抬举端氏和附随端氏的小家族,种种迹象都表明,皇帝在放任乃至促成澹川颜氏的衰颓。
丁忧结束不会是终点,庆国公颜愈已经可以预见到,待服丧期满,等待他的会是个空有品级而无实权的散官虚职,一族之长都如此,颜氏其他人就更不用想了。
朝堂政斗就是这样,一步棋走错,十年、二十年,甚至整个宣熙一朝都扳不回来了,或许还会延续到下一代帝王。
庆国公颜愈每日都活在懊悔中,睁眼闭眼都是大朝会上的种种,从前澹川何等风光一呼百应,如今却门庭寥落沉寂如死水。老父病逝前攥着他的手嘱咐他“家族”二字,看着如此衰落的颜氏,至死也不瞑目。
望则生怨,一日复一日的蹉跎,望着家中无法出头、空待岁月的杰出小辈,再想想远在北境如鱼得水、军功任他拿的颜云非,庆国公颜愈不只是悔丧走错棋的自己,也不可自抑地对刻薄寡恩的皇帝生出了怨怼之心。
颜家世代簪缨,皇帝竟凉薄至斯!
这天底下,够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难道就只凌烨一个了吗?
——都是龙子凤孙……当年太后临朝、齐王掌权的时候,可是连科举都没开。
庆国公在府中萌生恶念的时候,敬王的人也悄悄地找上门了。
……
凌烨看完影卫送来的宛州密奏,冷笑一声扔下折子。
庆国公颜愈这个人,跟心狠果决、老于世故的颜老太爷相比,真是差的远了,说他精明,颜氏会有今天的惨淡全在于他,说他软弱,对付云非时候并不见心慈,说他怯懦,可也不是没有贼胆嘛——只能说蠢毒吧。
有子如此,无怪乎颜老太爷要在自己寿终前按死颜相,不然,三个庆国公绑在一块儿,都不够颜相一只手捏的。
当初颜老太爷百日祭过后,颜愈就时常往帝都上请安折子,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夺情起复”。那时候云非到颖国公帐下还没多久,在他出头成名之前,凌烨当然会晾着澹川颜氏,耗一耗这个宛州世族的底子,以便未来更进一步的选官改制推行科举。但朝中势力重在平衡,宛州必不能只望溪端氏一家独大,澹川颜氏多少还是要有点作用的。可庆国公颜愈显然等不及。
宛州的人手是凌烨前些年借机安插到关键处的,再加上这两年底下一些投诚的小家族的眼线,澹川庆国公府的举动不能说看得清清楚楚,但六七分总是有的。
密奏上说,庆国公府因丁忧之故,不能出仕,颜老太爷故去后半年,颜家便把目光转到了河道商运上,对外说是要给家中小辈找点事做,历练一二。
——合情合理,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澹川是澜江的支流,深入宛州腹地,南北畅通无阻,这座城作为颜氏的地望,直接以河为名,足见其水运之兴盛。
颜家做生意,自然都从这上头来。
庆国公的请安折子照常递着,面上功夫半点不落,不时时注意外加详查,还真难察觉他会跟敬王搭上线。
拿张舆图一画,澹川这地方当真不错,澜江支流,顺着江河往北,能直接通往敬王食邑江锦城,一路向南又汇入云州江河,而敬王最大的倚仗苍梧方氏,就在云州。不得不说,澹川在江锦城和苍梧城、宛州和云州之间,是再好不过的联通枢纽。
河运生意,除了港口税赋外,还有就是往来南北,将自家盛产的物什运售去别地,将别地的稀罕物贩运回来。这听着很耳熟,因为敬王的左膀右臂定康周氏,前些年就在做南洋香料的海运生意。苏朗和叶星珲就是查这事去的昌州,现在楚珩也到了。
那些南洋香料若果真藏着许多猫腻,敬王就不可能只将宝压在定康,另一条暗线想来就是从苍梧城到江锦城了,这距离可不近,得从陆路转水路,但若有澹川在中间帮忙调度,那顺畅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颜家,还真是不错。
凌烨看着御案上的山河地理舆图,拿朱笔在澹川的位置画了个圈。
大胤有铁打的十六世家,这话不是夸张,是真真切切写在太庙里的。
大胤立国以前,九州经历了百余年的动荡暴乱,内忧不止,外患更甚,北狄十三部占据大半个北境,对九州内地虎视眈眈。
除了宜崇萧氏外,当年跟随太祖征战天下的其他十五姓氏,都不是名门望族,历经十年,平内乱、推暴政、拒外敌、定九州,其间,九死一生不能道万一。
因而大胤立国之时,太祖在太庙对天地立下重誓,以丹书铁券为凭,大胤国书为证,十六世家地望永不收回——使河如带,泰山若历,城以永宁,爰及苗裔,胤有宗庙,尔无绝世。2
十六世家的生生不息是跟随大胤皇朝的兴盛繁衍一起的,皇朝是世家的依托,世家亦是皇朝的基石。几百年过去,大胤皇权统治稳固的同时,又有掣肘。
但,平川凌氏不能对天地违诺。
大胤皇权在,铁打的世家就在。
就如同五年前参与齐王谋反的太后母族砚阳伯府一样,即便凌烨能诛其三族,但今天的砚溪城依然是钟氏的地望。坐在城主位置上的那个人,哪怕是凌烨选出的傀儡,也还是得姓钟——砚溪钟氏的钟,朝廷依然不能在此设知府。
澹川颜氏也是十六世家之一。
凌烨看着舆图上新划出来的这个红圈,颜家无论如何都会存于九州天地间,都要占据着这座城。
但这颜家家主,日后必得换个人坐。
他心里很快有了计议,提笔写了几道密旨,分别发往西北、朔州、宛州、昌州,开始暗中调兵遣将。
影卫得令而出,书房里安静下来,只余他一人。
凌烨重新将放在怀里的信笺取了出来,他从随身的荷囊里取出私印,沾了点朱砂,将“山河主人”四个字,印在了“属楚珩也”的前面。
信中写,晓看天色暮看云。
凌烨行至窗前,抬眼望去,云霞在天边。
--------------------
花在昌州的事是沧海剧情不是临阙重点,会几笔带过。
1宗族子侄为宗主居丧,古代没那么长(齐衰三个月)。文中的一到三年是私设,实质上是变相扼制十六世家势力的方法之一。】2“使河如带……尔无绝世”,引自司马迁《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文中有改动。原句是“使河如带,泰山若历,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意思是即使黄河细得像衣带,泰山平得像磨刀石了,你们的封国也会永远安宁,并恩及后代。汉朝初期是郡国并行制。大胤的设定有点类似,但世家地望不是封国,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胤有宗庙”原句“汉有宗庙”。】
3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唐寅《一剪梅》
第188章 勾连
帝都的初夏季节多雨,此后一连几天,都是阴雨连绵。
再次收到楚珩的信,就是在这样雨雾蒙蒙的傍晚,是随着昌州影卫的密奏一起来的。
上面说,定康周氏的南洋香料船这些年都是从怀泽港口入境,转道再进澜江。怀泽总兵袁则良已经与敬王麾下的周氏等人沆瀣一气,那香料船上果然有诸多猫腻,而且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棘手。
方鸿祯这个所谓的苍梧武尊,来路并不正,他是用了“炼骨”邪术才得以入境大乘,称霸一方。这种伤天害理的邪术,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用活人血骨炼药锻体,而且这些活人必须得要根骨上佳、适合练习武道。而当日定康周氏那批所谓的南洋香料船上,就是从外地劫掳私贩的武者,其中甚至还有漓山在外游学的小弟子。
简直是丧心病狂。
苏朗联系了昌州总督连松成,请他带东海水军出面,在怀泽城港口以海防巡查为由,拦住了这些批香料船。
他们本意是想救下船上的漓山弟子和其他被方鸿祯劫来用作炼骨之器的民间武者。因有昌州军防的一把手连松成在,再加上苏朗用楚珩借给他的浮云地纪按住了那在怀泽城港口替周氏香料船打掩护的总兵袁则良,东海水军就以海关例行清人查船的名义,将船上的人带了下来,人救的倒算顺利。
船上除了被贩运的武者,还有就是所谓的南洋香料,拦都拦了,少不得要查验一番,而变故就出在这儿。
没等东海水军再次登船开箱查货,几艘泊在水道口的船突然间起火爆炸,当场就沉了水。这要是再看不出有大鬼,可就瞎了眼了。
袁则良和周氏货船的掌舵,一致声称船里的货物中,有受官府管制的烟花爆竹,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就炸了,许是夏日天干物燥的缘故。
连松成当即就翻了脸,命人拿下审问。
答案最终出在怀泽城的一座庄园里。
如果周氏的这批货船没有被苏朗他们拦下,那么船上那些被劫掳的武者,最终归宿就是此地了。这个庄园是方鸿祯的,或者说是给他炼骨的。楚珩收到星珲的求助动身前去昌州,目的地就是这。
漓山东君装花瓶装久了,在迷惑人上简直无往不利,那张姿容绝世的山花脸,配上什么都不会的身架子,让方鸿祯的儿子一见他,就鬼迷心窍地说要带走“玩玩”,结果可想而知。
方鸿祯一个邪门歪道的大乘境,对上姬无月时,本就心生忌惮,如今儿子又撞到了人家手里,仓促之下,这老贼只得弃园退走。
楚珩在信中写,他听了凌烨的嘱咐,没有深追,等回到帝都,得夸夸他才行。
凌烨眉目舒展,抚过信笺上的字迹,唇边漾开一抹笑意。
连松成带领东海水军封了庄园,来回忙了一天,将这座园子掘地三尺每个角落都搜查了一遍,从里头挖出了上万斤的火药。
定康周氏的船上运的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昌州比想象中的还要乱。
大胤并不十分抑制百姓经商,朝廷亦不轻易与民争利,但有三样东西,无论世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不允许私自经营贩运——盐、铁以及火药军备,尤其是最后一样,朝廷管控极严。
眼下那么大批量的火药私囤在怀泽城的这座庄园里,来路不明。如果是出自大胤内里倒还好,无非是和敬王一条船上的官员世家私自调运铸造,具体有哪些,顺藤摸瓜地往下查,总能揪出来。
但凌烨没有忘记,定康周氏的货船打着的是“南洋香料”的名义。
南洋泽国,外敌。
如果那些火药军备大多是从外面南洋来的,事情就更复杂严重了。
大胤有十二军区,其中以北境的朔州铁骑最强,江南的东海水军最弱。东南沿线的海防在先帝年间便呈颓弱之势,不过是靠大胤的国力和中宁昌三州的驻军镇着,南洋泽国才不敢随意侵犯大胤海域。但东海水军不行到底是事实,直到从北境出身的连松成调任昌州总督,沿线海防才渐渐有了起色,东海水军也真正有了点军的样子。
但还是乱。
治标不治本。
东海水军的弱并非是因为军费吃紧或者无将可用,相反,东海一带极其富庶,大胤素来重武,江南又人杰地灵,从军备本身来说,东海水军并不差。
这支军队最大的弱势在于,军心不齐。
东海水军的驻地在昌州,世家势力错综复杂,其中有不少将领就是出身于昌州著族,时间久了,有些军队到底姓什么就不好说了。
军心不齐是大忌,东海水军于皇帝而言是始终难以掌控的隐患,对沿线海防也未必是好事,但即便如此,昌州的许多世家对此还是乐见其成——没人会乐意一支完全属于帝王的刀兵,在自家地望门口肆意横着。
甚至只要没有外敌入侵,东海水军越乱越好。
大胤国土广袤,物阜民康,相比四境之邻,九州可以说是沃野万里,得天独厚。北狄多草原,冬有冻土;虞疆大漠,地产不丰;南隰湿热,山林崎岖;南洋泽国境内,多岛少陆,傍海而居。
这么多年来,北狄是世仇,跟大胤的冲突最多,虞疆紧随其后。南隰时常往来,倒还算过得去。剩下的就是这南洋泽国,与大胤的关系不好不坏。
两国领域的分界线在白沙渚,以北为大胤东南海域,以南就是南洋。南洋泽国靠海吃海,水军之强盛自是不必说,一直以来,他们对白沙渚以北的大片东南海域馋得直流口水,时不时地就想越界溜一圈。近些年,打倒是没打起来过,但意图明显是有的。
如今大胤并未实行严格的海禁,南洋人还要贸易往来,靠卖珍珠换物帛,所以还维持着大体的和平,不敢轻易作乱。
眼下定康周氏这些“南洋香料船”上的大批火药军备,如果真是从南洋泽国来的,那敬王一定投其所好,向对方许诺了未来足够多的好处。
凌烨沉了脸,继续往下看,他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
在怀泽城,楚珩他们迎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客人——永安侯世子萧高旻,和楚珩的师弟叶书离。这俩人从宜崇过来,带了件正事——
在云昌二州交界,萧高旻截了一支跟宜山书院起冲突的苍梧城商队,从他们贩运的货物里,发现了大批南洋军器。
凌烨将密折往桌上一撂。
苍梧方氏跟定康周氏是敬王的左右手,两条线,其中一个跟南洋泽国有勾连,那另一个货从哪来,也不用再想。
古书云:“内力不足,必借外力。”但他真是小看自己这个三皇弟了,四境邻敌,全勾结了一个遍!也不怕引火烧身,让整个大胤跟着遭焚!
凌烨按着御案上铺开的舆图,指尖用力到开始泛白。北狄,三月世家王侯进京述职的时候,他就让北境顾氏率领朔州铁骑时刻准备;虞疆,因着赫兰拓的死,这两年多以来一直在闹内乱,底子耗空了不少,又有西北靖州军看着,暂时难能威胁到大胤;南隰,镜雪里收拾靖南丝路道获利不少,尝到了甜头,她虽是敬王妃钟仪筠的师父,但比起大胤皇帝与敬王的内乱,这会儿她更想插手虞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