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抹着茶盖,没有再说话,
堂上又是一阵沉默,良久,钟平侯缓慢地开口:“……待明年开春你妹妹出嫁后,就……依你说的办吧。”
楚珩蹙了下眉,阿琰现还在东海历练,外战局势虽已大优,但差不多再要两个月才能收尾,待诸事毕要近年关了,漓山路远,多有不便。
楚珩思忖片刻,颔首说好,放下茶盏站起身,淡声又道:“父亲不必担心我食言。听府里旧人说,当年为我取名时,您问过我母亲的意见。”
钟平侯被他说破了心思,一时间有些挂不住脸面。
楚珩没有在这多留,事情谈完就起身去见楚歆,临走前想起一事,顿住脚步道:“竹枝楼里有个叫乐庆的小厮从前在这边儿给我打扫过屋子,父亲若是不介意,我把他带去宣宁侯府看门吧。”
钟平侯当然不会拒绝,连连答应了:“你既使唤习惯就带去吧。”他看了一眼叶氏,“回头让你……咳,回头让人把身契送去。”
楚珩应下,刚要移步离开,钟平侯忽然又叫住了他,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地开口:“你,你跟陛下……”
楚珩平静地点了下头:“嗯,我和他在一起。”
话落,他便走出去了,不必管钟平侯是什么想法,也没人能阻止得了,大臣们不能,钟平侯同样。
宣宁侯府立起来了,臣工们都期待着东君能尽快搬进去,这样自然而然地就和陛下拉开距离了,然后两个人一个娶媳妇一个聘皇后,这样大家都好了。
然而这种希冀在看见微服出宫的陛下和东君一起进了宣宁侯府的大门后,终于彻底破碎了,他们再也不能采取迂回委婉的对策了,必须先下手为强,将严重的事态搬到台面上,谏言这两个人回头是岸。
一时间,长宁大长公主府、清和长公主府和其他一众宗亲们的府邸,再加上钟平侯府、漓山露园……总之凡是能在陛下和东君面前说上话的亲属长辈这里,全都门庭若市,甚至还有人传信给东都境主叶见微,请他们去劝劝两个人。
但皆无功而返。
最后无法,宣政殿上,终于有人直接问了出来,陛下究竟是何打算。
凌烨并未回答,而是点了礼部尚书的名字,命其回去好好拟一拟,立大乘境为后该如何行典仪。
满朝哗然。
虽然百官们都有过此种猜测,但真到这时候,还是齐齐炸开了锅。
可皇帝并不是在与他们商量,“众卿若想说话,那就议一下东海战事和太子三师、三孤的人选,否则便不必向朕开口了。”
一众古板固执的臣子当即长跪直谏,但从头跪到尾,直至散朝,皇帝都没有回应,甚至还宣了天子影卫在旁看着,免得有人想不开了要撞柱,溅得一殿血难看,影卫还叫来了太医在外候着,晕了就抬下去。
“朕意已决无可改。”
于这些臣子,偏那人是东君、是大乘境,“佞幸”二字如何与其沾边,不说旁的,光是去年敬王谋反、今年东海外战,东君屡屡在关键之时出手,稳了多少次战局,骂都想不到点。
最后没办法,好不容易等到东君出宫,打肯定是打不过的,这些臣子当即派了几个博闻强识的老学究做代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言相劝。
为首的大人姓崔,是老臣了,虽为人古板但一向赤胆忠心,楚珩待他有几分尊重,听他引经据典的一通话说完,能劝的无外乎就是“以子嗣为重”,楚珩便道:“国本已定。大人若有心,不妨为太子教导之事建言献策,我也好带回去,和陛下商量一二。太子聪慧,也该选几个伴读了,早就听说崔大人的长孙伶俐端正,颇有令名,届时可带进宫来看看,若是合太子眼缘,也是场造化。”
崔大人闻言叹了口气,恳切道:“虽说有太祖皇后之例,大胤的皇后不拘内廷,临朝言政、阅武校军无所不可。但依您的本事,建功立业、封侯授公并非难事,您明明在外就可以万人之上了,为何还非想去当皇后呢?”
“不是我非想当皇后。”楚珩说。
崔大人登时一喜,白眉还没扬起来,却听他又道——
“谁让他偏是皇帝呢。”
在天下人面前跟皇帝并肩而立、堂堂正正地接受祝福的,只有皇后啊。
“我心匪石不可转。”
……
大臣们谏了几番、劝了几轮全无作用,愁眉苦脸了一个月——连长宁大长公主都被他们扰烦了,干脆闭门谢客——最后终于都认清这事改不了了,还是把目光转到太子教导之事上吧。
十月,军中接连传来好消息。
先是犯境朔州的北狄十三部大举退兵,缩回内陆草原,甚至北狄在虞疆北部占领的地盘,也被大胤靖庆两州军马和朔州铁骑配合拿去半块。
再之后,是东海战事大获全胜,夺回了白沙渚以北的大胤海域,甚至往外拓土二十里。
冬月初三,朝廷收到了南洋泽国的正式降书。
这夜,帝都上空烟火齐鸣,大片绚烂的烟花在皇城外烈烈绽放,半个夜幕都是流光溢彩的绮丽颜色。
时隔一年,因敬王谋反而牵起的内外战火和动乱,终于在宣熙十二年岁杪彻底平息。
至此,河清海晏,潮落江宁。
第207章 此生
宣熙十三年二月初八,仲春,上上吉,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韩国公府和钟平侯府今日高朋满座,红绸飘飞喜气洋洋,裕阳世子韩澄邈迎娶楚家姑娘楚歆为妻,天子赐婚,十里红妆相迎。
钟平侯府,十全嬷嬷们正在为楚歆绞面梳妆,身旁围坐着楚家的姐妹和闺中的密友,正在与她说笑打趣。
大胤的女儿出阁晚,讲究些的人家,定下亲后还会再留一两年,一则要教导女儿成亲后的人情道理,二则日久见人心,也好考教观察郎子是否真正值得托付。
人常说成亲好比第二次投胎,纠错成本太大,投错了甚至可能会影响一辈子,如何能不慎重?
今日楚歆要嫁的人,显然通过了两年多的“考教观察”,她那在此事上“吹毛求疵”的哥哥最终都点了头。
楚珩身为长兄,又总觉过去的十六年远在漓山未曾尽过为兄之责,给楚歆添了一笔无比丰厚的陪嫁——其中还有她“嫂子”给的那份,从金银珍玩到田产铺子再到人手仆从……无所不包。
穆熙云小恙在身,和叶见微两人不便过来,但是叶书离和叶星珲代表母族漓山叶氏,也给楚歆添了一大笔妆奁。
年前韩国公府纳征送聘礼,已是声势浩大,昨天楚歆的嫁妆出门,那更是十里红妆,第一抬嫁妆进韩国公府正门的时候,最后一抬还没从钟平侯府里出来,羡煞旁人。
放在三四年前,谁能想到钟平侯府的一个庶女能有这等造化。回想当初韩澄邈与楚歆订亲的时候,人人都说韩国公世子亏了,可后来,谁不赞叹人家慧眼识珠,都改口称“门当户对”。
只看钟平侯府前拦门的人,今天韩澄邈能不能接到新娘子还不好说呢!
——围坐在楚歆身边的女孩儿们一边说着话调笑,一边替她添粉看妆。
楚歆手执却扇,红着脸莞尔抿唇,心里既羞怯又期待,还有一丝小小的担心。
今天哥哥和阿琰他们应该不会太为难阿邈吧……
彼时钟平侯府正门前,锣鼓齐鸣,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韩澄邈身着祥云如意并蒂同心纹金镶边大红喜服,端的是仪表堂堂,丰神俊朗。迎亲的队伍里有苏朗、萧高旻、云非、陆稷以及韩家的兄弟们,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地簇拥着新郎官下马登门。
而钟平侯府这边拦轿的也都不是等闲之辈,除了楚琛、楚琰这些楚家的兄弟外,还有叶书离、叶星珲两个母族来人。当然,最最关键的还是东君这位大舅哥,往那一站,真是让人压力倍增。
但好在新郎官“对症下药”,有备而来。到了正门前,旁的且不说,催妆诗总得作两首吧,裕阳韩氏诗书传家,韩世子自是信手拈来。诗赋很在行,兵法也难不倒,才兼文武,除非真是摆开场子比划,不然谁都拦不住新郎官求娶新妇的步伐。
门前几番热闹宾客起哄,气氛格外欢快,迎亲队伍的人上前帮衬着新郎官逐个击破了。韩家的兄弟们去缠着楚琛、楚琰他们,苏朗走到星珲面前,笑道:“说好的,不捣乱。”
星珲伸出一只手:“那你给钱。”
旁边的叶书离“财迷心”更重,早把扇子往腰后一插,双手摊开递到萧高旻面前,脸上明晃晃的四个大字——“拿钱买路”。
世子爷极其配合,眼都不眨地从喜钱筐里一连抓了好几把金锞子塞给叶书离。
新郎官用足了心思,早早定下了“分而化之”的计策,又提前几天将几位舅子单独请了一遍,逐个给足了“贿赂”,现在这群拦门的果然都很上道。
唯独一位最难应对的大舅哥,旁人帮不了,只能由新郎官自己上。
楚珩睨眼看向面前拱手行礼的韩澄邈,这小子从年前下完聘礼就开始隔三差五地向他献殷勤,前几天更是悄悄求到了陛下跟前,请凌烨帮他美言几句。
其实好几年看下来,韩澄邈确实是良配,人品才能样貌无一不贵重,最难得的是——
楚珩瞥他一眼,还是弯了下嘴角,强装严肃道:“阿歆喜欢你,今日我便不拦了,若日后你对她不好……”
“二哥有的是法子治我。”韩澄邈说。
楚珩“嗯”了一声,侧身让开路,微微笑了起来,“吉时到了,去吧。”
噼里啪啦的鞭爆声响起来,新郎官被众人簇拥着,喜笑颜开地往绣阁去。
楚歆今日一身喜服曳地,头戴凤冠珠钗,脚踩云锦绣履,眉心描花钿,朱唇涂丹脂,一向清丽示人的女孩子今朝盛装打扮,惊艳了所有人的眼。
她却扇障面,端坐在绣榻上,韩澄邈走进来,还没见到心上人的脸,只望着那身嫁衣,眉眼中的笑意就掩不住了。
奠雁揖礼后,新娘的密友姐妹们团团围过来,新郎官再作催妆诗,如此,终于将新娘催了出来,携得美人归。
新人拜别过娘家父母,上花轿,迎亲的队伍凯旋而归,锣鼓齐鸣,浩浩荡荡地往韩国公府去。
鸳鸯比翼,鸾凤和鸣,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第三日新人回门,楚珩特地又来了一趟钟平侯府。
新婚燕尔,楚歆在韩国公府一切都好。
裕阳韩氏门风清正,韩国公夫妇待她如亲女,尤其国公夫人为人和蔼爽快,进门的第二天,就将世子院中的一应事务尽皆交付,教她掌理中馈;叔伯姑嫂们也都和善可亲,很好相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嫁的人。
褪去少女的青涩,楚歆换了身新妇的装扮,眉黛青颦,莲脸生春,脸上带着抹新婚的娇羞,微垂星目,莞尔应答钟平侯的问话,韩澄邈坐在她身旁,袍袖相接处隐隐可见两人相扣的手。
楚珩端着茶盏,眸光恰好扫过,他唇角轻牵,算是放下了心。
……
待忙完楚歆的婚事,转眼二月就过去了一半。
楚珩再至钟平侯府,这一次,他从钟平侯楚弘手里拿走了写给姬无诉樰的放妻书。
四月初一是漓山十年一度的开山庆典,楚珩在这之前挑了个宜迁坟启攒的大吉日子,起棺扶灵带姬无诉樰回家。
上巳节过后,三月初七就很合适,正好也给清晏过完了生辰。
近来九州太平恒昌,朝中无患事,唯一一件要务就是天子大婚。小半年过去,文武百官们反对无用、劝说无果,纠结到最后渐渐都接受了这件事。
虽未定下日子,但大婚是迟早的事,外朝六部九寺会同内廷六尚两司都早早地预备了起来。于是从呈到御前的奏折,到宣政殿的大朝会,大臣们天天争大婚礼制,大到各项礼典流程,小到玉佩该是什么颜色,吵得热火朝天,比两个当事人还忙。
凌烨点了几位忠心无二的重臣会同监国,白龙鱼服,陪楚珩一起去了漓山。
既是到阿月长大的地方看看,也是去见叶见微和穆熙云。婚姻乃奉天之作,承地之合,理应顺父母之意,还未见过师父师娘,怎可擅专定下婚期。
此番扶亡母灵柩回家,楚歆、楚琰并女婿韩澄邈自然同行前往,倒是阳嘉郡主,听闻皇兄要去漓山,当即按捺不住了,跑到了宫里求凌烨和楚珩把她也带去,保证路上听话不添乱。她想游览宁州很久了,无奈前两年九州内外动乱,一直未能成行,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一通歪缠过后,终于把凌烨烦得点了头应允。
三月初七,春山如笑。
姬无诉樰葬在帝都北郊,她当年只是妾,又曾入过掖幽廷,虽遇成德皇后诞下嫡皇子大赦天下,幸从奴籍脱身复回良籍。但在世人眼中依旧被低看一等,死后未能入钟离楚氏祖坟,就地葬在了帝都。
不过这也不值当得什么。落叶归根,于姬无诉樰而言,天下之大,除了漓山,哪里都不是她的“根”。
回家是件莫大的喜事,诉樰在天之灵一定很高兴,因而他们这一路风和日丽,畅通无阻。
三月廿四,楚珩扶棺抵达漓山祖茔,停灵于家祠,和列祖列宗说说话,再择吉日入土为安。
从建宁元年到宣熙十三年,整整三十年的光阴,岁聿云暮,日月其除,姬无诉樰终于在死后的第十五个年头得以归家。
从帝都动身前楚珩已传信给师父师娘,皇帝微服到访不欲声张,叶见微算着日子,派了早些时日回来的叶书离和叶星珲轮流到一叶孤城城门前迎驾。
这日正好该叶书离在门口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