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就忍不住买了。”
骆修文四十多岁,比老照片里的样子成熟得多,也更清瘦,但看起来仍旧温和无害。可能是这个原因,岁月对他手下留情,给他添上的眼角纹路都温柔好看,也没有拿走他笑起来时,浅浅梨涡里的干净真挚。
寒暄几句,文灏和应安年对骆修文的称呼就变成了“骆叔”。家乡的客人来,骆叔要亲自下厨,清点材料的时候发现有一味调料不够,丢给骆克一句话就开车去华国超市了,此时也不多话,像普通华国长辈对自家小孩儿一样,紧着去给他们弄吃的。
文灏多看了他的背影几眼,骆克好奇:“你在想什么?”
“我们不用去帮忙吗?”
“不用。我爸有两个绝对领域,一是画画,另一个就是下厨,共同点是都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做的东西超级好吃,吃过的人都念念不忘,但不经常做。我说要请你们吃好吃的,他说他来做,我和雪莉高兴坏了。”
旁边的雪莉木着脸点头,这对情侣也不担心客人怀疑他们的诚意。
同样对吃抱着很大热情的文灏这时却没有跟他们一起馋吃的,思维检索快过提问,他按照从骆克话中猜测的,立刻在脑中搜索画家骆修文。
二十多年前从华国来鹰国定居,画作个人风格鲜明,售价高昂,本人行事低调,这是文灏首先得到的信息。
就目前看到的,骆叔生活优渥、家庭幸福,面上也不见烦愁,是什么让他的思维之海里长期漂浮着一个问号?
来到人类世界那么久,看了那么多问题思维图纹,骆叔是文灏遇到的第二个特例。与应安年不同,他头上有文灏可以看到的对话框,然而里面只有一个鲜明的问号,不见具体的问题。
他的潜意识一直在发问,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更无从寻找答案。
那个对话框是蓝色的,蓝得就像他代表作中那片海水。仿若无尽的深海中,怪异的城市倾斜着,以红色为主调的海底生物只有一半身体,露出光怪陆离的横截面。
“表现了现代人的空虚与不安。”专业人士这样解读他的那幅画。
文灏不知道那是不是骆叔真正想传达的,他只确定,问题对话框里的蓝,是忧郁的颜色。
端上桌的菜中西结合、香味扑鼻,摆盘漂亮得让人不忍破坏。在雪莉当先拿起手机后,文灏也第一次做了饭前拍菜这种事,每道菜都拍,多角度拍,隔得稍远掌握不了最佳角度的,他还想移动着拍。
应安年顾及他的伤脚,从他手中拿过手机。严肃老大俯身拍菜,可惜文灏手里没了手机,不然他真想把这场面拍下来。
骆叔端着最后一道菜过来,看到他们的样子轻笑出声。文灏不好意思地看过去,发现对方挽起袖口的手臂上,接近左手肘的地方有一个一指宽的纹身:f=。
f等于什么?文灏特意在骆叔侧身的时候看了一下,不是因为角度的关系,后面确实没有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骆克没有夸张,文灏体会到了什么叫“好吃得要把舌头都吞掉”。
桌上少不了交谈,骆叔大多数时候都听他们说,但文灏察觉,他虽然在华国长大,这些年也回去多次,听到华国的普通人事物却格外认真。
“我们去y市最多,我爸正计划到y市长住,他好像在那里上过大学。”骆克道。
文灏自然地顺着这话看向骆叔,话题跳到他身上,按一般发展,他该为儿子没记清楚的“好像”问题提供个准确答案,再说点什么。
骆叔的回应却出乎文灏意料:“好像是的。”
可能是看出了文灏眼中的不解,他补充道:“我出过事故,伤到了脑袋,十八岁到二十一岁之间的记忆都没有了,上大学的事是已经去世的父母告诉我的。我想过去住几年,要是想起了什么,也很有意思。”
骆叔语调轻缓,眼尾细纹盛着溢出的微笑,仿佛这只是圆满人生中的一个调剂,但他头上的蓝色告诉文灏,他对解开记忆封印的渴望比表现出来的得要浓重得多。
他也用“好像”,是对父母的说法有所怀疑吗?
他想找回的是记忆,脑海深处的问题却是空白,也许他感觉到了,那段缺失的记忆中有某种存在非常重要,那才是他真正要寻找的对象,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种感觉伴随他多年,现在他决定花更多时间去找一个答案。
文灏帮不了他。
骆叔很快自己转开了话题,接下来的聊天都很轻松,文灏享受了美美的一餐,抛下无能为力的纠结,先前的想法又回到心中。
当老师的人最明白不懂就问的道理,趁着应安年去接电话、雪莉去洗手间的间隙,文灏向骆克讨教:“可不可以传授你追求雪莉的经验?我想追求的人也拥有强大的个性。”
骆克目光一转,马上抓到了重点,带着八卦、自得、遇同道混杂的兴奋回答:“大事上要强大,小事上适当柔弱,他们这样的人大多……我当初……你最好……记住,人格上的强大是魅力,生活中的柔弱就是诱惑啦。”
应安年挂上电话回来,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当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文灏一改之前的“自立自强”,脚没力气了就主动靠着他,被一直扶着回房间也不拒绝。应安年开始还担心,回去一检查,文灏的脚比早上时又好了一截。
人格上的强大是魅力,生活中的柔弱是诱惑吗?
如果一个人既想对一个固定对象施展魅力,又希望对其释放诱惑,那这个对象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想要什么?
结论出来之前,喜悦的星火已迫不及待飞上天空,嘭的一声炸成巨大的烟花。
理智的大坝长时间抵挡着不断上涨的感情湖水,从另一个人那里发来的开闸信号还没到达控制中枢,整个大坝都将被心脏急速鼓动造成的高温熔化。
第64章
蹲在身前的人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轻轻托着伤脚的手向中间慢慢收拢,仿佛渐渐合上的牢笼。
温度从脚底升上头皮, 静谧凸显了它的存在, 文灏条件反射地一缩脚, 骤然加大的力道阻止了他的逃脱,连视线也被突然抬头的男人锁死。
一瞬间, 文灏觉得自己像被一头猛兽盯上了,对方的目光化作铺天盖地的网,每一寸都带着危险的火花, 越挣扎越深陷, 他有些害怕,却更想引颈就戮。
他一动不动的样子落在应安年眼中变成了怯然。应安年看到文灏脸上的青涩, 猛地冷静下来,抓着伤脚的手也放松了。
不真实感是巨大惊喜的孪生兄弟,长发青年的反应让应安年按下了马上挑明的冲动。
“弄疼你了?”
“没……一点点。”
应安年重新低下头, 小心地把药喷上他的脚面, 仔细揉开。相互摩擦的皮肤依然亲密, 空气中的氧含量却恢复了正常。
文灏有点搞不清状况,刚要没话找话,手机传来提示音,骆克发来一条消息:“忘了说,我个人经验,对冰山美人,直来直去比委婉示爱有用,愿你顺利。”
文灏把关键词看了两遍,心里转了一圈,将它记在脑中的恋爱笔记本上——战术虽好,奈何时机未到。
回过神来,应安年已经给他上好药,正温和地看着他。
男人深邃的眼睛里不再有侵略感,只是安静地引起他的注意,表示有话要说。
文灏放下手机,迎着应安年的目光看过去。
应安年看他把脚收好,端正坐姿,眼睛微微睁大,像个等着大人吩咐的乖小孩,心底愈加柔软,也愈加坚定。
鼻端萦绕着淡淡的药味,提醒着他们紧密又平常的联系。
那也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误会,也许是青年刚刚萌芽、还没完全成形的想法,应安年不会紧追不舍,施加压力,但不论是出于抓住曙光的私心,还是单纯的爱护和责任,在发现端倪的现在,他都要提前为他清除可能的纠结与试探。如果文灏愿意,在这一边,他将不会面对丁点障碍。
应安年甚至没有做任何可能引起误解的铺垫,他蹲在沙发前,望着文灏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你要记得,你对我非常重要,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只需要给我个提示,让我明白。”
这番剖白和承诺来得突兀又直接,退,可以当做兄长对弟弟的普通保证,进,就是毫无保留的接纳,一切全凭文灏的理解与意愿。
文灏前一刻还在研究怎么追到应安年,后一刻就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把两者联系起来,一下子就想到了它的深层含义。
在自己发力之前,目标主动敞开怀抱,铺好坦途,告诉自己,你不需要费劲,想要什么就拿走。
文灏愣住,竭力想从应安年脸上找到玩笑的成分,然而只得到不带压迫的认真和浓得化不开的宠溺。
视线漂移,绝大多数时候都淡定非常的伪人类不敢再和应安年对视,也不敢问对方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似乎被抓包的紧张和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无措让他慌乱起来。
两秒后,文灏红着脸跳下沙发,仓促间脚尖刮到了应安年下巴他也顾不上,一边胡乱踩着拖鞋往房间跑,一边囫囵道:“我知道了,好困啊我先去睡会儿。”表现拙劣得所有演技和口才减到负数。
砰一声,青年的房间门关上,留应安年一个人在外面。男人站起身,摩挲着下巴,面上不见沮丧,分明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猜测,现在他已经有九分把握。文灏没有正面告诉他什么,却给了他想要的“提示”。
应安年还没有挪动一步,那扇门又砰一声打开,刚刚躲进去的长发青年跑出来,脸上红潮未退,蒙头蒙脑冲到他眼前,在撞到他怀里前一个急刹,匆忙仰头检查他的脸:“我刚踢你哪儿了?”
应安年才抬手扶稳他,文灏已经完成了检查,像正被一群大象追在屁股后面,不等应安年开口,他就紧接着道:“我知道了,你对我也非常非常重要,我可以、我想到要什么的时候,会跟你说的。”
他眼睛看着别处,不清楚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对墙边的绿植说话。但这不重要,他想要告知的对象准确接收到了他想传达的讯息。
应安年用力将他锁进胸膛,文灏听到男人瞬间变得粗重的呼吸,紧张之下,他有了一种近似疼痛的感觉,仿佛拥住自己的人力道大得就要把他揉进骨血,自此合二为一。
那些让他暂时无法应对的事没有发生,相贴的胸腔鼓起又放松,是应安年在深呼吸,然后背上传来轻拍,伴随着应安年低沉的声音:“不着急,慢慢想。”
我等你准备好,那时你只需要再给我一个提示,我将向你坦诚我所有的心意,邀你共度余生。
“嗯。”文灏小声回。他轻轻一挣,铁箍般的双臂就松开了。“那我去休息了。”
一扇门再次将两人分隔开。门外的男人被强烈的喜悦托到云端,头脑却异常清醒。青年亲手递给他释放占有欲的借口,他可以很温柔,但再不会放手。
门内的文灏像个引诱人、吊着人又不给准话,随时准备抽身而去的情场渣男,而实际上,现在他才是晕乎乎的那个。
四肢大张扑到床上,螃蟹一样手脚并用把被子团身下,文灏拱着屁股,抱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终于能镇定下来把思维理一理。
安年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自己那些“表演”是不是都被他看在眼里了?做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怎么那么羞耻?
未免自个儿发红到爆炸,文灏迅速调转思考方向,给自己摆出接下来的战略问题。
哎呀,哪还有什么战略?计划完全脱轨,他只想先培养好感,徐徐图之,结果天降馅饼,给馅饼的人还好心地把馅饼挂在半空,既不会砸到他,又触手可及,可他却不能马上接下来。
应安年看出他还没做好进入新关系的准备,但猜不到他没准备好的不是心理,而是身体。
文灏没有对同性爱情的困惑、对互相托付的犹豫,也没有对一般现实问题的考量,他只是不想给应安年一个有消失风险的假人。
害羞和遗憾完成任务般快快跑过,欢喜再也掩藏不住,漫过每一条毛细血管,顶开每一个毛孔,把硬壳螃蟹软化成无骨树懒。
啪叽,四肢圈住被子的文灏侧躺下来,一遍遍回忆应安年的话语、眼神、拥抱和呼吸,从所有细节中挖出满满的蜜,一丝丝品味,发梢都发甜。
唯一能显示他“螃蟹”前身的,只有脸上如桃花瓣的红。然后这抹红也被他藏进被子里,同样藏进去的还有哧哧的笑声。
事到如今,文灏哪还想不明白,不是他撩技太好、撩得太早,是应安年也早就喜欢他呀。
请人的都凑到这天了,法斯特邀应安年明天见面,应安年现在需要给文灏一些空间,但不想被其他事缩减他们明天的相处,把时间改在了晚上,定了就近的地方。
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里的棉花糖头像,打了一行字,又删掉了。
还在房间里和被子相亲相爱的文灏收到办公桌先生发来的一条语音,说他要出去谈事,已经订好晚餐,让文灏准时出来吃。
一条听完,下一条已经躺在微信窗口里。
“好好吃饭,我会尽早回来。”
嘱咐是平常的嘱咐,声音也是听惯的声音,文灏却又红了脸。手指自动点上去,第二遍、第三遍听完,他还是没搞清楚是因为自己的心境变了,还是那语音里确实有别的意味。
应安年回来的时候,文灏已经跳完两套广播体操,准备了一堆直播要用的资料,自认已整理好情绪和状态。
“你回来啦,晚餐吃得好吗?”他状若自然地走过去问。
应安年看见听到声音就迎过来的长发青年,眼里的热烈霎时超过标准浓度,随笑容一起泄露出来。
不自在从文灏脸上一闪而过,应安年走到旁边拿水,同时道:“我见的是法斯特。”
文灏果然被转移注意力,马上问:“事情清楚了吗?”
秀场的枪击未遂事件,过后文灏和应安年分析,认为那个持枪年轻人的目标最有可能是法斯特。这是在他国,配合当地警方走完基本程序后,他们不便了解更多。
不管法斯特是有所猜测,还是有确切消息,就他们所知,这几天他没在公共场合露过面,很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