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时候,夏尧也会随着冬倩的作息上下班。只是他毕竟身处决策层的最高位,尤其亚洲分部目前尚又属于初建时期,难免有忙得「不得不」让她落单的情形。
这些夏尧「身不由己」的间隙恰好成了留给小红登场的机会。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不在场」,偶尔他会有无法掌握的匱力感,不知道当他不在她身旁的时候,冬倩是否遭遇到什么,不知道她突然陷入沉思或驀然一个蹙眉的缘由,而忐忑难安着。
现下的夏尧,正在充分体会这种提心吊胆的感受。
他今天和总部那边的远程会议结束的时候,早过了正常下班的点,冬倩已经回住处了。打电话给她,被告知从附近的餐厅打包了几份菜在公寓,他忙收拾了要带走的公文,赶着回家陪她一起晚餐。
吃饭时她几近沉默,这他倒是不奇怪。这段时日她的话本来就比较少,即使在他的各种努力之下,已然比他刚剖白过自己心意的那两月强上许多,仍是难以与过去媲美。
可是晚餐结束之后她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时不时偷偷覷他一眼,实在很诡异!
偏偏他这两天一直很忙,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压根不清楚她经歷了什么奇闻軼事,亦猜不到她彷徨着没讲出口的话语到底是关于何事何物。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更没法预留一条后路提前想出一个应对进退的对策,这让习惯掌控大局的他难以适应。
清理完晚餐用过的餐具,步出厨房的夏尧见冬倩半倚在沙发上,像是沉思一般神色严肃地静默着,没半秒犹豫走上前,坐到沙发的另一头。
「……你怎么了?」
既然她还在迟疑着开不了口,而他十分在意她的心思,担忧她遇到不愉的心情远远大过于顾虑自己心底那一点点不安,与其暗自猜测,为莫须有的假想忧心忡忡,不如主动递出一个话头,索性直接询问道。
「我今天……在公司看到伊莎贝拉了。」踌躇片刻,冬倩轻声回答。
夏尧略微一怔,极迅速地反应过来,状似不经意实际却着急得近乎屏住呼吸地即刻解释:
「过年她和阿姨一起到b市见过爷爷他们之后,就提前结束交换学年回瑞士了。后来总部那边hr广招的时候进了公司,现在在营销部担任部门经理的秘书。这次是营销经理及副理过来指导分部的营销组和策划组,她跟着他们来的。」
「哦……」冬倩淡淡应了一声。
瞧着她不冷不热的神色,夏尧愈加紧张起来。连忙补充:「他们只待一周就走,而且主要只在楼下那几个负责对外的宣传部门活动。还有,听营销经理说,她目前是申请了保留学籍的短期休学才能来公司里工作,最迟明年年初,她就得回学校继续完成学业了。所以……」
稍微停了下,他觍着有些讨好的笑靠近她身畔,「要不我跟营销经理说一声,等他们回总部,就赶快『建议』她早点返校继续攻读学位,怎么样?」
最后这话他讲得略微显得不自在。因为总部的营销经理稍早刚跟他夸奖过自己的秘书工作能力不错,考虑在她回学校的时候帮她留职,等她毕业就签长约的。而他现下的说辞基本上是要滥用职权以权谋私了。
听他一句接着一句的冬倩并没有立刻再出声,依旧用一种融合了迷茫、困惑、憾惜、还有一点点纠结的不甘、矛盾且復杂的眼神注视着他,晌久,才低低地唤他的名字:「夏尧……」
「嗯?」他仍微微笑着覷向她,专注得像是她接下来要讲的,是多么至关重要不容错过的机密一般。
「你知道的,对吗?」
「知道……什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竟教他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莫名提到了喉咙口。
「——伊莎贝拉到总部工作的原因。」
夏尧的笑僵了一瞬。但还未等到他再出声,冬倩径自又道,「她喜欢你。」
这下夏尧维持不住眉眼间的笑容,不太高兴地沉下脸:「那又怎样?这与我无关。」
被自己无意的人喜欢,又不是他刻意造成的结果,他想不出任何应该在意的理由。何况,冬倩已经知道他的心思,还对他提起别人,使他感觉非常危险,就好像……她接下来即将要做一些他无法承受的决定。
「虽然我对她的印象不太好,」当初伊莎贝拉莽莽撞撞跑来对她宣战,说了不少有关于夏尧的比较私密一些的事情。哪怕那些都是她知道的,可还是认为,伊莎贝拉在不清楚她与夏尧之间关係的时候,就随便透露夏尧的隐私,此举实在很糟糕。
只不过,即便是这样令她不满的伊莎贝拉,如果是和她比起来,仍然应当算是夏尧更好的选择了。毕竟……他们之间,少了那一层血缘的禁忌。
「但是能够为了一个人满世界跑的勇气,我佩服她。」
夏尧默了大约有半分鐘长,才闷闷地反驳冬倩言辞间暗藏的钦羡之意:「又如何?在不需要的人面前,那些『勇气』根本是缠人麻烦的代表词,完全不值得赞扬。」
就比如,伊莎贝拉之于他。又或者,同时也像是他之于冬倩。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仿佛是身处深夜里,独自摸黑走在一条找不到尽头的路上。偶尔,前方隐约会出现星星点点的光亮,让他以为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以为光明就在前方﹔然而一转眼,很快又坠入更深的黑暗。
如此循环反復,在希望的天堂与绝望的深渊之间沉浮挣扎着,因为她的一顰一笑而欣喜若狂,再因为她的一言一行而痛不欲生——
「难道,看到她做了那么多努力都是为了你,你也没有一点感动……?」
一字一字,都宛若要剜他的心似的,狠狠地敲进他耳朵。
而她恍如噙着几分期待的表情,愈加将他拖入万念俱灰的深潭。
这回夏尧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久到冬倩以为他可能不会有反应的时候,他突然以一种很奇怪的声调哼笑起来。
「我以为,经过了这段时间,就算你还不会接受我,至少没有太排斥我了。原来,你最近的平静,却是因为在找机会把我推给别人?」
被直白戳破心思的冬倩不禁噎了下,垂头盯着自己脚上白色拖鞋前露出的趾尖,囁嚅再囁嚅地顿住好一阵子,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吞吞吐吐地说着与曾经讲出的理由太过相似的说辞:「其实……你只是还没有遇到真正心仪的人,我们的关係又太好太近,才会误以为自己对我……只要你敞开心扉多看看,很快就能找到喜欢的人……」
这恐怕是自那以后她第一次主动谈起她和他的话题,夏尧本应为此感到高兴的。只是,她话语中的意思,叫他无论如何也没法產生正面的情绪。
她在否认他的感情。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毫无保留地否定到底,不留一丝余地。
她说他对她的情感是由于未曾经歷爱恋的错觉。
不仅如此,她甚至正企图将他推向别人。
——她要把他送给别人!
一想到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地猛然从沙发站起身,迈出一步逼近到她跟前。眉眼沉沉,充分显示出他此刻的不痛快。
「你以为我没有这样想过吗?」他难得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线看着她。
「在瑞士的那些年、在英国的那些年……自从我发现我对你有除了姊弟之外的遐思,我痛苦过挣扎过、我试图抗拒过,我也知道自己应该去接受别的人,可是……
「我做不到!只要我一想到将来有一天,你可能因为我与别人『交往』过而拒绝我的靠近,身体就会控制不住地发抖!我的前路已经够渺茫了,我不敢……也不愿再给你任何借口!这种心情,你懂吗?」
他的眸中一片晦暗,原本清澈的嗓音变得嘶哑。
他渐渐伏低,双臂撑在她两旁的沙发背上。
灯光下,他的身影将冬倩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一寸一寸地接近,直到两个人呼出的暖润气体轻易交融到一起。
「我的身体、我的心,已经做出选择了,我只要你!」说着,伸出一隻手拉起她的,慢慢贴近它的心口,任由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他明白她的坚持,那种可以称作「精神洁癖」的完美主义。因此一旦他有过别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他与她也再无可能,所以他不敢冒险。
在攸关她的事情上,他从来都是如此谨慎而胆怯,经不起一点意外。
「可是,你是……」冬倩语无伦次,「我、我是你的姊姊呀……」
掌心处,夏尧的体温透过薄而贴身的布料不断传过来,像是一团炽烈的火焰,猖獗地灼烧着她。
沉稳的心跳以它独有的节奏敲击在相触的位置,一下一下、不疾不缓,沉稳且有力,连带得她的心脏也跟着跳出了相似的节拍。
她倏地醒神,慌张想要抽回被他握住的手,但他修长的手指牢牢桎梏在她的腕上,明明没有被紧勒住的痛感,却丝毫无法挣脱他的禁錮。
而他仿似不查,一脸颓然,悲伤至极地追问:「只因为你是姊姊、我是弟弟,就不可能再有别的关係了吗?」
明知道她可能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在听到的一剎那,依然觉得犹如巨大的钝器陡然捶进他胸口。
被她碰触到的地方,即使隔着衣料还是一样热得发烫,好似全身的血液都聚在那里沸腾着。
然而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被冻结住了,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是。」话音落下时,夏尧近乎空白的神情刺得冬倩忍不住别开眼,费了好大力气才能接着把话说完,「我们……我们已经有血缘……这比世上一切都更亲近的关係了。」
「是吗……」夏尧垂下眼帘,掩过眸中瞬间闪现的一丝破釜沉舟的狠绝。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悠悠踱步离开客厅,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功夫,他漾着如释重负的笑靨走回来,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水果刀。
冬倩瞠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把刀瞧了又瞧,之后再将视线移到他捶在身侧的左手腕上不断向外涌着絳红液体的伤口,怔怔地瞪着。
「你所顾忌的,不就是这一身血吗?」
夏尧竟露出了有些忘形的笑弧,「那么……只要放弃这一身令人厌恶的血,就没关係了吧?」
他的视线很快开始昏花起来。
血液迅速自体内流失,使得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
他蹌踉倒在地上,仍不死心地努力抬头望向她:「冬倩,我爱你……」他满脸渴望地祈求,「冬倩……爱我?」
意识渐渐离他远去,在他彻底坠入黑暗之前,恍惚感到她急忙朝他奔过来,脱下外套紧紧缠在他手腕上,企图以此止血。
他很想告诉她,这样做是没用的,因为他下手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要回头。
终于,黑暗夺走了他的全部知觉,所以他没听到她心疼与惊骇交杂的悲鸣:「夏尧——!!!」